第49節
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又頹然倒下。
「你做噩夢了嗎?」崔淼溫柔地問。
裴玄靜搖了搖頭,她不想告訴崔淼,這已經是自己第三次在夢中殺死皇帝了。這肯定是某種預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無力去面對。尤其是現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說就別說。」崔淼安慰她,「虧得有這把匕首,救了我們兩個。靜娘,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她想起來了。
當他們趕到山澗時,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整片山谷籠罩在雨霧之中,儘管是白天,卻陰暗得猶如傍晚時分。對岸雲鎖群山,不停翻滾的濃霧後面好似埋藏著許多洞窟,數不清的魑魅魍魎正在其間出沒。
裴玄靜和崔淼都已全身濕透,下到山澗旁邊,連遮擋的樹木都沒有,只能任憑雨水從頭澆下。蜀地之秋雖不如北方蕭瑟,但秋雨襲人,照樣冰寒刺骨。二人皆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從閹人身上發現的地圖看,此地名為「幽人谷」。跨過谷中深澗,在對岸山巒中不遠處,隱著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紅筆畫著圈。所以,裴玄靜和崔淼推測,洞中也許能找到薛濤和傅練慈的線索,便一路尋了過來。
走到半路,開始天降暴雨,當他們趕到幽人谷時,山澗已經暴漲,像洪水一般從上游洶湧撲來。澗上無橋無舟,只有一條粗大的籐索連接兩岸,應是傳說中的「索橋」。據說,身手敏捷的山裡人將自己懸於「索橋」上,只要輕鬆一蕩,便能跨越天塹。不過此時風急雨驟,山澗周圍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哪裡還有「蕩索橋」的奇觀。
此時過河,無疑是相當危險的。但此時不過的話,看勢頭這場雨將持續下去,河水也會繼續暴漲,恐怕十天半個月都無法過河了。
還是裴玄靜眼尖,在緊靠山澗的陡崖下發現了一隻獨木舟,因為藏在一個凹陷的崖洞下面,又拴得牢牢的,所以居然沒有被沖走。不過,就目前的雨勢而言,要想劃著這麼一葉小舟渡過湍急如洪的山澗,也根本不可能。
最後兩人急中生智,想出了駕小舟攀籐索過河的辦法。他們登上小舟,再各自在腰間綁上一條粗籐,掛在連接兩岸的「索橋」上。因為澗水上漲,現在「索橋」離開水面僅幾尺高,差不多正在二人齊胸的位置。所以他們只要抓牢「索橋」,借勢拖著小舟便能渡到對岸了。
雨越下越猛,澗水在舟邊上下翻騰,小舟在急浪中顛簸,隨時都會傾覆。崔淼在前,裴玄靜在後,兩人都用盡全力握緊籐索,一點點向前挪動。澗水雖深又急,所幸並不太寬,眼看就到對岸了。
就在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上游傳來,山洪奔騰而下,瞬間吞沒了「索橋」。
小舟被沖走了。繫在裴玄靜和崔淼腰間的籐條,將二人一起拖入水中。水勢澎湃,載沉載浮,他們不停地嗆水,都快昏厥了。
恰恰是死到臨頭,求生意志催發出不可思議的勇力,從不舞刀弄劍的裴玄靜揮起匕首,砍向「索橋」。而這把被聶隱娘讚不絕口的「純勾」,果然凌厲得難以想像,僅憑裴玄靜的那點力氣,連砍幾下,竟然把比人胳膊還粗的「索橋」砍斷了。
「索橋」斷裂的一截像一條巨大的龍尾擺向岸邊,裴玄靜和崔淼就如同兩個輕飄飄的紙人,一起隨勢被甩到岸上。然後,裴玄靜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崔淼說:「起初我也給砸昏了。好在很快便醒來,發現河水漲得特別快,如果不趕緊登高的話,馬上又會給淹沒了。你還是昏迷不醒,我只能拖著你拚命往山上爬。結果……」他笑起來,「一不留神,又掉進這個深坑裡了。咳,我長這麼大,就數今天最倒霉!」
「可我們還活著……」
「也是啊。這麼一想,又數今天最幸運了。」崔淼輕輕握住裴玄靜的手,「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把匕首從你手裡拿下來的?」
裴玄靜任由他握著,少頃,才虛弱地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坑裡啊。」崔淼笑道,「其實是一個很深的山中巖洞。不著急,等你緩過來了,咱們再設法出去。如今外頭大雨瓢潑,先在這裡面躲一躲也好。」
裴玄靜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巖壁上,一襲瀑布般的水流從洞頂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後順著地勢流成數條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洩之處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們掉入的洞口了。
她問:「不能從來處返回嗎?」
「不能。我們是從高處墜落的,多虧了下面是個深潭,我們才沒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著,洞口平常無人走動,被泥封住了。這回肯定是讓暴雨給衝垮了,結果成了我們的陷阱。」
「那怎麼辦?」
崔淼道:「我聽說過,只要順著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只管好好休息養神,待體力恢復了,外面的雨也該下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咱們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靜安靜下來,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韓湘,現在怎樣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勸道,「禾娘那丫頭是個鬼機靈,可不容易吃虧。韓湘呢,傻人有傻福,也總能化險為夷。」
裴玄靜的心中再焦慮,看到崔淼這副樣子,也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真不知韓郎哪裡得罪了你,總是遭你數落。」
「我不僅數落他,還救過他呢。」崔淼更來勁兒了,「我告訴你,他的運氣當真不錯。所以肯定會沒事的。」
裴玄靜歎道:「但願這次他們也能逢凶化吉。」見崔淼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覺又笑了笑。
「你笑什麼?」
裴玄靜伸出手,輕輕撫摸他頰上的傷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狽至此。」
「還不是讓你給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從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後悔了?」
「後悔有什麼用?都掉坑裡了,悔之晚矣。」
兩人相視而笑。
裴玄靜此刻完全鬆弛下來了,問:「奇怪,我身上怎麼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你這些天太過緊張勞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氣才怪呢。別擔心,好好休息,很快就會緩過來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權威口吻來,裴玄靜自然沒話可說了。
沉默片刻,她說:「其實剛才,我夢見了賈老丈的院子。」
「是嗎,有我嗎?」
「沒有。」
「有禾娘?」
「也沒有她。」
「那有誰?」
她遲疑著說:「皇帝。」
「皇帝?」崔淼的臉色瞬間變了,「怎麼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