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裴玄靜忙攔道:「不妥。」
聶隱娘越發煩躁:「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麼辦?」
「再想想。」裴玄靜向崔淼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夾著聶隱娘,走出觀前的山門。
白雲觀位於天台山頂,觀前只有一塊不大的平地,再向外便是陡崖峭壁。山谷中雲霧聳動,一直沒過腳面,看似平川萬里,實為無底深淵。一傾瀑布在對面的山崖直掛而下,波濤轟鳴振聾發聵,噴濺的水花打散雲霧,能依稀看見下方有一座石樑飛架在兩堵峭壁之間。瀑布挾帶萬鈞氣勢衝向石樑,區區不足數尺的石樑似乎被飛瀑一阻兩斷了。裴玄靜他們上山時就聽人介紹,天台山上有一處勝景名為「石樑飛瀑」,想必就是這個。從高處俯瞰,果然既險峻又飄逸,令人歎為觀止。
只可惜美景當前,三個人都毫無興致。
裴玄靜說:「你們想一想,就算玉龍子真在天台山上,馮惟良道長現為道教南派各宗的首腦,保護玉龍子是他的職責,他當然不會輕易向幾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透露實情。」
「要不……把皇太后抬出來?」
「不妥。」裴玄靜向崔淼搖頭,「首先,我們空口無憑。其次,我這次出行是瞞著皇帝的,可見在玉龍子的問題上,皇太后和皇帝的立場並不一致。我現在貿然抬出皇太后,不僅於事無補,還有可能帶來不可預測的後果。」
「所以還是我去用刀架在那老道的脖子上,看他說不說!」聶隱娘不禁心焦。
裴玄靜望著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聶隱娘洩氣了。她再心焦,也明白馮惟良這種人道行深厚,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對他來硬的只能遭致蔑視。她必須耐住性子,等裴玄靜想辦法。
裴玄靜思忖著說:「假如我們之前的推斷都是正確的,那麼道士楊通幽東渡日本時,就從楊貴妃的手中取回了玉龍子。而且,玄宗皇帝當時已退位為太上皇,遭到肅宗皇帝的軟禁,所以只得以道士做法的虛妄之詞掩蓋真實目的。所以楊通幽身上並未攜帶玄宗皇帝手書或者其他信物,那麼他該如何取得楊玉環的信任呢?」
崔淼道:「對此咱們不是已經有推論了嗎?《長恨歌》中『夜半無人私語時』幾句,玄宗皇帝告訴了楊通幽一句只有他與楊貴妃之間才知道的密語。楊通幽只要說出這句話,楊貴妃就能知道其來意,不會再懷疑。」
「所以楊通幽說出的是帝妃之間的誓言:『願生生世世為夫婦。』楊玉環便信了,從而交出玉龍子。」
「應該是吧。」
「那麼對馮道長,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試試看?」
「對著他說出『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崔淼皺眉道,「你去說還是我去說?好像都挺怪異啊!」
「也是。」裴玄靜同意,對一個鬚髮皆白、飄然若仙的老道士說出夫婦之間的誓言,未免太不合宜了,「楊通幽是代表玄宗皇帝去見楊貴妃,用夫婦盟誓做暗語還算恰當,可是對於道門來說,應該用什麼話來作為交付玉龍子的暗語呢?」
裴玄靜和崔淼異口同聲地說出:「《道德經》!」
王質夫在危難之際,給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長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送去一卷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經》,其中肯定隱含深意,此刻,裴玄靜終於感到趨近真相了。
用《道德經》中的話作為引出道門寶物玉龍子的暗語,絕對恰如其分。但又因為玉龍子是玄宗皇帝交予道門重新保管的,那麼如果他與道門約定暗語的話,用他本人註解的《道德經》中的詞句,肯定是最貼切也最隱秘的。
裴玄靜激動地說:「崔郎,暗語肯定在天長地久章中!」
崔淼也頻頻點頭:「我記得玄宗皇帝的注是,『標天地長久者,欲明無私無心,則能長能久,結喻成義,在乎聖人,後身外身,無私成私耳』。可是,這麼好長一句中,究竟哪些是暗語呢?」
裴玄靜想了想:「少不得再去套一套馮道長的話了。」
至少這一次,他們有的放矢了。
馮惟良看到重新返來的裴玄靜三人,仍然是波瀾不驚的面色,和藹地問:「貧道還有什麼可以幫到諸位的嗎?」
裴玄靜定了定神,將玄宗皇帝的注念了出來:「標天地長久者,欲明無私無心,則能長能久,結喻成義,在乎聖人,後身外身,無私成私耳。」因為不能斷定暗語究竟是什麼,她決定索性全部說出來看看反應。
當她的話音在老君殿中落下時,馮惟良道長突然站直身子,神情一片肅穆。
裴玄靜等三人的心都狂跳起來。
馮惟良輕輕一揮拂塵,問:「何以長生?何以為私?」
裴玄靜明白了,這就是暗語的上半闕!馮道長那熱切的目光盯在她的臉上,顯然在等待她答出暗語的下半闕。
但下半闕應該是怎樣的?
裴玄靜的頭腦中電光石火,只有一次機會,她必須抓住。否則,玉龍子的秘密肯定就與他們無關了。想一想,《道德經》中的原文是怎麼寫的?
裴玄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出:「何以長生?以其不自生。何以為私?以其無私。」
老君殿內一片肅穆,唯有不遠處的山崖飛瀑,洶湧如雷鳴滾滾。
馮惟良道長翻身跪倒在塵埃上,向裴玄靜大禮稽首。
裴玄靜驚道:「馮道長!您這是做什麼……」忙俯身去攙。
馮惟良搖頭:「君臣之儀不可違。」
「君臣?」
「裴煉師方才不是說出了玄宗皇帝的密語嗎?」馮惟良長歎道,「聞此密語,如見陛下。煉師之前為什麼不說?貧道多有冒犯,還望煉師恕罪。」
「這又是從何談起。」情勢急轉直下,裴玄靜雖然驚喜非常,但馮惟良道長突然變得如此恭敬,也著實讓她不自在了。裴玄靜還是直奔主題:「道長,請問玉龍子在……」
「玉龍子就在天台山上。」馮惟良打斷裴玄靜的話,「請煉師和各位隨貧道去取。」
馮惟良帶頭走出白雲觀,循著觀後的山間小道向山下而行。山道狹窄彎折,兩旁古木蒼翠,遮天蔽日,山道上密佈苔蘚雜草,顯然極少人行走。
馮惟良倒是步履矯健,裴玄靜三人緊緊相隨,因為林木過於繁茂,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景致,只覺得飛瀑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走了一小會兒,裴玄靜忍不住問:「道長,玉龍子不是藏在白雲觀中嗎?」
馮惟良頭也不回地答道:「太多人覬覦玉龍子,放在白雲觀裡很不安全。貧道負有守護之責,怎敢掉以輕心啊。」
「哦。」
瀑布的聲音已近在咫尺,水滴凝成的寒霧從樹蔭的縫隙中滲濺而來,前方的山道突然拐了個彎。馮惟良停下腳步:「到了。」
樹蔭像帷幕般朝兩側退去,眼前正是那座山間石樑。從上方俯瞰時就覺得它十分狹窄,飛架在天塹一般的山崖之間,現在靠近了看,更覺其險要奇絕。它的位置在瀑布的中段,洶湧的瀑水從上方奔流直下,如巨浪壓頂般將它吞沒。石樑的下方深不見底,白浪激起的泡沫在雲霧中翻騰,像伸出的巨手,隨時要把石樑拽入無底深淵,再由激流裹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