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緋袍官員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還不快拜見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歷來有規矩,僧人無須拜官。」
他們的對話在精舍中聽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靜,發現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發問,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竟然是柳泌!
他們幾個都沒有見過柳泌,但崔淼聽韓湘描述過他,因而能夠斷定,此刻率領著一隊官兵堵在國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煉丹而受到皇帝寵信,進而從方士搖身一變為五品刺史的風雲人物——柳泌。
也是這個柳泌,糾集了乾元子為首的一夥所謂的道士,到處招搖撞騙蠱惑民眾,以極其惡劣的手段打擊佛教,同時也敗壞了正統道門的名望,將原已夾纏不清的佛道關係搞得越發冤冤相報、烏煙瘴氣。更是這個柳泌,私下與吐蕃奸細勾結,還不知有什麼可怕的圖謀。
「是柳泌!」馮惟良也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糟糕。」
「馮道長見過他?」
馮惟良搖頭道:「咳,他到台州來當刺史,不就是打著上天台山採藥煉丹的名號嗎?所以剛走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長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訓,意即讓我們給他獻藥獻丹,活脫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我懶得理睬他,托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據說當時他非常不高興。我本來還擔心他會上山騷擾,幾個月過去倒風平浪靜,我便略放了點心。萬萬沒想到,他偏挑在這個時候來了!」
裴玄靜問:「馮道長,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這位柳刺史來台州是否另有所圖?」
馮惟良長歎一聲:「想過,可是不敢想下去。唉,還是聽天由命吧。」
也就是說,他確實擔心柳泌是衝著玉龍子而來的,但卻沒有應對的辦法。裴玄靜突然醒悟到,為何當自己說出取得玉龍子的暗語時,馮惟良會流露出那麼如釋重負的表情來。他肯定希翼著,裴玄靜他們能將玉龍子帶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們終究慢了一步。
石樑對面,柳泌大人開口了。他的聲音乾澀犀利,像極了一桿鐵杵鑽入耳蝸,令人不堪忍受卻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條斯理地說:「本官今天是來要人的,國清寺沒必要攪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勸你識相避禍,讓相關人等出來見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麼人?」
「裴玄靜。」
永清方丈反問:「裴玄靜是誰?」
「是一位女煉師。」柳泌陰笑著說。
「原來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嗎?」永清方丈答得很是從容。
精舍之中,裴玄靜諸人卻聽得驚心動魄。自從離開青城山後,他們已經非常小心了。況且以聶隱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蹤他們,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顯然,柳泌派出的眼線根本沒有必要隱匿行藏,因為他們是以官府的身份公開行動的。
裴玄靜懊惱萬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們一門心思奔著天台山而來,滿腦子都是《長恨歌》、王質夫和玉龍子的故事,卻忽略了天台山所處的台州剛剛迎來了一位新刺史。而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靜前後腳出的長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傳來柳泌的話音:「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靜就在裡面,她是當今聖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勸你好自為之,速速將她交出來吧。」
裴玄靜就要往外走,聶隱娘一把將她拉住:「你幹什麼!」
馮惟良道長也說:「裴煉師切不可自投羅網。你放心,柳泌他們過不來。」
「過不來?」
只聽石樑前,兩方對峙的局勢越發緊張起來。
永清方丈說:「國清寺中確實沒有一位裴姓女煉師。」
柳泌冷笑:「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搜了。」
伴隨著永清方丈淡淡的一個「請」字,裴玄靜的心抽緊了。聶隱娘和崔淼一人一邊,靠在精舍的窗前凝神向外觀看,卻都示意裴玄靜退得遠一些,免得被對面之人窺見。
她只能退避到精舍中央,下意識地等待著官兵湧來的喧嘩。可是等了等,外面卻只有瀑布傾瀉的聲音,再看聶隱娘和崔淼的嘴角,同時浮起曖昧的笑意來。
緊接著,兩個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了。
「隱娘你看,有人要過石樑呢。」
「只能一個一個過吧。」
「那人像是一個火長?」
「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崔郎,你說他過得來嗎?」
「我看懸。」
「上去了,上去了。」
「一步、兩步……哎呀!」崔淼冷不丁地叫道,「他怕了!這下糟了,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後退。」
聶隱娘說:「你猜他會怎樣?」
崔淼沒有回答她,卻衝著裴玄靜微微一笑。
裴玄靜恍然大悟。
飛架於天台山白雲峰下的這座石樑,是守護玉龍子的最後一道屏障。
馮惟良道長把玉龍子存在國清寺中,不僅因為佛寺可以迷惑追蹤者,還因為國清寺踞於石樑一側,恰恰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地,易守難攻。國清寺的僧眾日常來往石樑如履平地,是因為過了心亂這道關。但對於沒有堅定的信仰,貪生怕死的普通人來講,要過這座石樑,的確難於上青天。
「啊!」崔淼一聲驚呼。
聶隱娘緊接著說:「掉下去了。」
精舍外傳來一片驚惶的呼喊聲。隨之,又響起柳泌的尖嘯嗓音:「都不許退後,再過!」
崔淼與聶隱娘又是相顧一笑。
少頃,裴玄靜便聽到崔淼說:「又掉下去一個。」
她朝穩坐榻上的馮惟良道長瞥了一眼。只見道長微合雙目,表情超然,彷彿已入冥想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