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直到此時,裴玄靜也終於明白了,當王質夫無故失蹤時,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尋找他,其實是不顧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洩露,因為她深知玉龍子的秘密將掀起軒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勢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瞞著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應該得到玉龍子的,就是她的親生兒子——當今聖上。
正因為皇太后的這個執念,裴玄靜被深深地捲了進來,無法自拔。
她虛弱地說:「我好像有點兒知道,王質夫怎麼會突然失蹤的了。」
「唔?」
「我們假設王皇太后將玉龍子的秘密告訴了王質夫,而王質夫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相關的內容巧妙地埋設進了《長恨歌》中。《長恨歌》誕生至今已十年有餘,流傳大江南北,極受民眾的喜愛,幾乎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試想,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難道就沒人注意到詩中的『紕漏』之處嗎?」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會有。」
裴玄靜回憶起在薔薇澗與陳鴻的對談,當時,陳鴻就明顯地表示出了懷疑。只是因為手上的線索太少,所以他與真相之間還有相當的距離。但是其他人呢?
王質夫原先在薔薇澗隱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決定應白行簡之邀遠去梓州幕府,有沒有可能是在躲避什麼?周至縣離長安太近,東川至少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質夫自己對於玉龍子的去向尚有不確定之處,於是想借此機會深入蜀地,親身探訪一番。
崔淼說:「如此想來,王質夫在李逢吉赴任東川時辭職離開,也就有跡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親信,皇帝派他去東川執掌幕府,使王質夫感到不安,於是他再次決定一走了之。
不過,王質夫所面臨的威脅很可能更加具體而凶險,所以他給兩位和《長恨歌》有緊密關聯的朋友——陳鴻和白居易分別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陳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煩,且與《長恨歌》有關。
裴玄靜說:「他擔心這回自己可能會遇害,所以才在信中點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二句,是希望給陳鴻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龍子暗語的線索。而且,他顯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進一步給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經,幾乎等於將暗語和盤托出了。」
「但若非靜娘,任憑誰都解不出暗語的。」崔淼的語氣中充滿驕傲。
裴玄靜卻黯然神傷:「所以說,質夫先生是作好了萬全準備的。」
「他來天台山,莫非也是為了警告馮惟良?」
「應該是的。」裴玄靜道,「玉龍子就在天台山上,所以王質夫親自前往。但他沒有想到,柳泌已提前一步到達台州,並以台州刺史的身份,利用官府的力量將整個台州乃至天台山都監控了起來。所以,王質夫還未上天台山,就被柳泌抓住了。」
「但柳刺史是皇帝派來的。」
裴玄靜明白崔淼的意思,她也在疑惑,柳泌的行動是否直接由皇帝指使?
如果答案為「是」,那麼皇帝對於玉龍子的秘密究竟掌握到何種程度?對於裴玄靜的青城山尋仙之旅的真實目的,又掌握到什麼程度?裴玄靜的一舉一動,到底有多少是在他的盤算之中,又有多少超越了他的意志範圍?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玉龍子最後被聶隱娘奪走,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此外,王質夫臨死前為什麼要說,柳泌想毀掉玉龍子?如果柳泌的確奉旨而行的話,皇帝又有什麼理由要他毀掉玉龍子?裴玄靜認為,皇帝肯定最想要玉龍子完璧而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重申他的權力乃天命所與,並且擊碎所有覬覦玉龍子的蠢蠢野心。
毀掉玉龍子,就等於毀掉李氏替天行道的依據,皇帝怎麼可能給柳泌下這種命令。如果王質夫不是胡說八道,那麼就一定是柳泌對皇帝陽奉陰違,私底下實施著自己的陰謀。
韓湘不是早就指出了這一點嗎?
裴玄靜感到精疲力竭:「現在該怎麼辦?」她問。
崔淼說:「王質夫死了。」
聽起來答非所問,其實說到了關鍵。裴玄靜是奉王皇太后密令來尋找王質夫的,王質夫一死,她的任務便失去了繼續下去的意義。
裴玄靜喃喃:「可是玉龍子被聶隱娘搶走了。」
崔淼反問:「這和你有關嗎?」
裴玄靜沒有回答,她的腦海裡充斥著王質夫死前的面孔,兩隻血污的眼眶中沒有眼珠,卻仍然執著地盯向前方。
許久,她問:「隱娘會把玉龍子帶去哪裡?」
「也許是蔡州。」
「蔡州?」裴玄靜驚愕地望著崔淼。
「靜娘上回曾向我提起過,朝廷在淮西連戰連捷,吳元濟嚇得上表求饒。你懷疑隱娘的夫君是不是去支援淮西了,當時我為了減輕你的憂慮,並沒有說出我的真實想法。」
裴玄靜點了點頭:「現在請說吧。」
「對隱娘有知遇之恩的劉昌裔,生前與當初的淮西鎮守吳少誠友好。因朝廷決意要對淮西用兵,劉昌裔不願與吳少誠兵戎相見,引起了皇帝的不滿。皇帝召劉昌裔回朝,昌裔深知皇帝心意,擔心回朝受到懲處,遂報稱昏眩請求回家休養,皇帝准了他。隱娘夫婦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才辭別劉昌裔的。結果昌裔回到洛陽後不久即病逝,隱娘還專程去哭祭了他,可見其對昌裔的一片赤誠。」頓了頓,崔淼說,「據我所知,吳元濟正是吳少誠的侄子。」
「崔郎怎麼如此熟悉淮西的情況?」
崔淼一笑:「我從小是在淮西長大的,所以才學得這麼無法無天,只知有藩帥,不知有天子嘛。」
「原來如此。」裴玄靜恍然大悟,難怪崔淼和聶隱娘一見如故,「所以你也認為,隱娘會去蔡州助吳元濟抵抗朝廷?」
「我認為,以聶隱娘的俠義,定會那麼做。而且,我相信隱娘的夫君已先行一步了。」
「可是朝廷對淮西用兵多年,隱娘並未直接參與過啊。」
「那時候吳元濟尚有還手之力,而現在已到了窮途末路。像聶隱娘這樣的人,只會雪中送炭,絕不錦上添花。」
裴玄靜卻想,在這種時候去幫吳元濟,恐怕連雪中送炭都稱不上,而應該算作自尋死路吧。就吳元濟之殘暴荒淫的品行來說,根本不值得聶隱娘夫婦以命相報,但聶隱娘這麼做,並非為了吳元濟,而是為了已經死去多年的劉昌裔。只有聶隱娘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只有聶隱娘,才配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是,她為什麼要帶去玉龍子?」
「吳元濟準備投降,但以皇帝的性格,未必肯放過他。隱娘帶著玉龍子去,等於多一個和朝廷談判的籌碼。」
裴玄靜沉默半晌,說:「我要去蔡州。」
崔淼似乎並不意外,只淡淡地「唔」了一聲。
「隱娘用玉龍子去和朝廷市價,我倒不反對。好歹玉龍子還會回到皇帝的手中。可我擔心的是,吳元濟和他的部署挾玉龍子來對抗朝廷,心存僥倖,妄圖反敗為勝。那麼玉龍子對於淮西和朝廷,都將成為一個禍害。」
崔淼笑道:「我怎麼覺得,那玩意兒從一開始就是個禍害。」
「總之,我要去蔡州提醒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