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王敬傲遵命,當下又奏一曲,曲調卻是繁複多變。或有怨恨淒楚,如幽冥鬼神之聲;或有雍容清冷,孤高如在世外;或有怫然慨慷,轟然如雷,風鳴雨嘯,轉而霞生;亦有戈矛縱橫,凌人奪魄之勢。
曲罷,滿座肅然,良久無聲。及至僖宗撫掌稱妙,眾人方一同讚不絕口。
僖宗開口徑向陸燕兒問道:「陸姑娘可知此曲的名字嗎?」
陸燕兒起身施禮道:「嘗聞嵇叔夜從伶倫受《廣陵散》,後叔夜死,而《止息》絕。亦有人傳說袁孝尼詐死,從叔夜盜聞《廣陵散》,眾人皆以為不實,今日得聞王大人所奏之曲,莫非便是絕傳已久的《廣陵散》嗎?」
〔按:嵇叔夜即嵇康,字叔夜,因做中散大夫,故又稱之為嵇中散。相傳嵇康曾夜宿華陽亭,從黃帝的樂官伶倫學得《廣陵散》一曲,又名《止息》。伶倫囑其不可外傳此曲,後嵇康的友人(有說是其外甥)袁孝尼詐死,令自己的母親轉告嵇康,稱自己生前最大心願便是能聽聞《廣陵散》,嵇康憐憫他,便屏退左右,在袁孝尼棺前彈奏此曲。袁孝尼過耳不忘,竟將此曲記下,秘傳後世。〕
僖宗聞言,起身歎道:「奇哉!妙哉!陸姑娘真乃奇女子也!一聞此曲竟能道出其名頭來歷,當真是女中子期。朕要重重賞你。」當下又賞賜給陸燕兒許多財帛寶物,同時也賞賜了王敬傲和李夫人。那王敬傲也不禁對陸燕兒刮目相看。
君臣又復宴飲歡談了半日,僖宗先屏退了王敬傲,李夫人與陸燕兒也起身拜別了僖宗,回長公主所住的珠鏡殿旁的側院去了。
僖宗又囑咐了光波翼與李義南一番,親自送二人出了殿門,說道:「李愛卿,朕還有一件禮物要送你。」說罷用手一指。
只見一名宮監正牽著一匹青白色高頭駿馬走來,那馬兒鬃毛極長,沿脖頸兩側垂下,幾乎垂到地面,便像是獅子一般。馬背上已配好了精美的馬鞍。
李義南驚愕不已,回身向僖宗施禮道:「皇上,這馬可是『獅子驄』?」
僖宗笑道:「李愛卿果然好眼力。寶馬贈英雄,這獅子驄非李愛卿莫屬。」
李義南忙俯身下拜,向僖宗謝恩。
僖宗拉起李義南道:「有了這匹寶馬,愛卿便可盡快趕回來見朕了。」
二人拜別了僖宗,回到李義南府上歇息一宿,次日一早便啟程南下。
出了長安城,光波翼見李義南胯下駿馬昂首闊步,身姿煞是雄武,便問李義南道:「兄長,這獅子驄形貌迥異尋常之馬,不知有何來歷?」
李義南道:「此馬相傳是大宛國向隋文帝進貢的寶馬,因其鬃毛披散及地,故而取名獅子驄。此馬神速,東西二都之間,相去千里之遙,乘此馬一日便至。隋滅之後,獅子驄一度不知流落何方,後被太宗皇帝尋回一匹母馬,心甚愛之,命人悉心照料,那母馬竟產下五匹馬駒。及至天寶末年,玄宗皇帝避禍離開長安,宮中的幾匹獅子驄又不知所終。我還以為此馬從此絕跡於中原了,不想皇上又將它尋了回來。想來這寶馬甚有靈性,自知乃大唐的臣子,故而縱然隔了幾代之後,其子孫仍會千方百計地尋找舊主,以報聖恩。」說罷呵呵一笑。
光波翼聞言卻半晌無語,心知李義南確實是在敘說此馬,然而自己聽他這話卻頗有些如芒在背之感。
李義南見光波翼不搭話,便問道:「賢弟在想什麼?」
光波翼道:「既然這獅子驄是匹千里寶馬,這般跑法忒也委屈了它,兄長何不放開韁繩,任它奔馳,看看它究竟是何等神速。」
李義南道:「好不容易得與賢弟一路結伴,愚兄怎可將賢弟拋在身後,獨自先行?」
光波翼笑道:「不妨,兄長可先奔馳一程,到前面等我。」
李義南略想了想,道:「也好,我便到前面豐陽縣城等你,你去尋那城內最大的客棧,愚兄擺好酒席等候賢弟。」說罷向光波翼抱拳告辭,雙腿一夾,獅子驄會意,撒開四蹄,向東南方絕塵而去。
(按:豐陽即今陝西省商洛市山陽縣。)
豐陽距長安三百餘里,李義南用不到兩個時辰便已奔到,心中大為高興,暗讚這獅子驄果然是千里寶馬。
日中甫過,光波翼方來到豐陽城中的長豐客棧,李義南早已備好了酒菜。二人吃過飯,又即上路。李義南怕光波翼的馬連續飛奔會吃不消,便按住轡頭,與光波翼稍緩而行。至夜,二人又走出不足百里,便宿在一座小村中。
夜間,李義南醒來發現光波翼不在房中,便出來尋看,見他正站在院外對著夜色發呆,便上前問他為何深夜不眠,有何心事。
光波翼道:「我在想那黃巢,以數千之眾起事,何以至今便已擁兵數十萬?莫非我大唐當真令百姓如此怨恨,皆願隨著那黃巢造反做賊嗎?」
李義南聞言一怔,隨即說道:「朝廷上下縱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總也未至於不可救藥。那黃巢不過是科舉不第,入仕無門,心懷不足,久之成怨。適逢王仙芝作亂,他便趁機而起,煽動無知草民隨他造反。他身邊那些賊首,有幾人不是野心勃勃,素來非善之類?至於那些兵眾,十之七八也是被他或誑或擄的無辜百姓,或是城破被俘的降卒而已。」
光波翼道:「據說那黃巢所到之城,見有極窮苦之人,往往接濟,或許他真有憐憫蒼生之心?」
李義南哂笑一聲道:「賢弟怎的如此心地單純?那黃巢不過是假意做做善人的樣子,實則收買人心罷了。試問他到哪一城、哪一地未曾大肆搶掠民財,殺人放火?賢弟說他接濟窮人,難道那些富人便全都該搶該殺嗎?當年關中大旱,朝廷義倉之糧未及運抵,若非那些富戶開倉以私糧賑災,更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難道這些人也都該搶該殺嗎?若說那黃巢有憐憫蒼生之心,又有多少人家的大好兒女,被那些賊寇或殺或淫,或擄去為他們廝殺賣命?這些人,難道便沒有父母家親為其承受剜心之痛嗎?那黃巢又為何不生憐憫之心?」
李義南見光波翼半晌無語,又道:「想當年我大唐貞元盛世之時,四方豐稔,百姓殷富,斗米只需三四文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行者不繼糧。歲末死刑者不過數十人而已。若非那些常懷二心的官庶,今日作亂,明日造反,搞得天下亂仍,朝廷政事倒有十之六七用於平亂,如今又怎會是這般局面?朝中縱有腐敗,我大唐並未有桀、紂之君,若能天下太平,干戈不起,君臣齊心治國,國焉有不治之理?有朝一日,若得再復我大唐盛世,令天下豐泰,萬民安樂,當何其幸哉!那才當真是憐憫蒼生之舉。」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兄長所言極是。當務之急,便是盡快蕩平賊寇,還天下以太平,再圖勵精治國,復興盛世。」
李義南笑道:「正是。」隨即拍拍光波翼肩頭道:「時候不早,明日咱們還要趕路,賢弟早些歇息吧。」
二人便回到房中睡下,光波翼心中卻道:「李兄所想未免簡單,當今皇上年輕貪玩,沉迷嬉戲,國事全由宦官打理,縱然沒有賊寇作亂,只怕這天下也難得太平。復興盛世,不啻癡人說夢。不過李兄對黃巢之評說卻不無道理,我也曾親眼目睹被黃巢大軍踐踏過的城邑村聚,一片瘡痍,像杭州城高府那般的滅門慘劇亦當不在少數。不知鏡湖紀園現今如何了,想必也早已面目全非。雖說唐室昏聵,或許氣數將絕,難道天下便應交於黃巢這些人手中嗎?上次我與花粉途徑鐵匠逃,說起那赫連勃勃,不正是一個好例子?似這般殘暴之人,得了天下,只怕為禍更甚!想我父親乃蓋世英雄,縱然他真要反唐,也必定不會與黃巢這些賊子為伍,只會期待周武之流出世罷了。」念及於此,光波翼心中豁然明朗許多,當下打定主意,無論自己將來是否反唐,是否與目焱等聯手對付堅地,眼下也必當先為天下百姓除去黃巢這個禍患。
翌日天明,二人起身,光波翼說道:「兄長,如今南面軍情緊急,咱們這般走法,年前也過不了江州(即今九江市)。兄長不妨縱開這獅子驄,隨力奔馳,咱們到信州再會合。兄長以為如何?」
李義南問道:「那賢弟要如何去信州?」
光波翼黠然一笑道:「我自有辦法。」
李義南恍然大悟:「哦!莫非賢弟也與風長老一般,擅長風行術?」
光波翼笑道:「我這只是奔騰術而已,可及不上風長老的風行術,不過要勝過兄長這匹獅子驄,倒還綽綽有餘。」
李義南聞言立時來了精神,忙說道:「好!那愚兄便騎著這匹獅子驄,與賢弟比試比試,看看咱們誰能先到信州。」
李義南跨上寶馬飛奔而去,回望光波翼,卻見他正騎著馬在後急奔,不覺心中納悶,不知他為何還不施展奔騰術。不大工夫,李義南便將光波翼甩得不見了蹤影。
那獅子驄不愧是千里良駒,從早到晚,除去途中歇腳、飲水、吃草之外,一路飛奔,速度不減,單是這耐力便是尋常駿馬望塵莫及。
第二日黃昏前,李義南已趕到江州,此地距信州尚有五百里,李義南只得再宿一夜。翌晨,城門甫開,李義南便又奔出江州。趕到信州時,剛好是正午。
李義南遠遠看見城門外有一隊兵將,騎馬列隊,分立門側。待李義南近前,為首一名軍官上前將他攔住,下馬施禮道:「請問您可是欽差李大人?」
李義南答道:「正是本官。」
那軍官忙右膝跪地施禮拜見,說道:「張將軍正在等候大人,請大人隨末將一同前往。」
李義南問道:「你說的可是張璘將軍?」
那軍官回道:「正是。」
李義南便隨著那軍官,在一隊人馬前呼後擁之下進了城,逕往刺史府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