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光波翼愈加奇怪,追問那黃狗的祖輩有何恩德於申家。
申老漢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申甌才幾個月大,我們將他自己留在家中,全家人都到田里幹活。忽然一隻賴犬跑到田里來,衝著我們大叫不止,又咬住我衣襟拚命拽我走。我正要打那賴犬,卻發現它竟是我家中所養的黃犬,不知何故,變得渾身皮毛焦黑,好似只賴犬一般。我們心中奇怪,便跟著它一路回到家中,卻見家中失了火,已經燒了多半間房屋,正是申甌所在的屋子。這可嚇壞了我們,只怕申甌小命已不保。正要衝進屋子去救他,忽然聽見身後有嬰兒啼哭,回頭一看,卻見申甌正躺在牆腳下,不停地蹬著兩條小腿兒。原來那黃犬見家中失火,先衝進火屋之中將申甌叼了出來,才到田里去給我們報信。多虧那黃犬仗義救主,不但保住了我家大部分房屋,更救了我兒子一條性命。」
光波翼歎道:「不想那黃犬如此重義,不愧這三義村之名。」
申老漢呵呵笑道:「這倒真被公子說著了,正是因為我家中那黃犬救主之事,這村子才改叫三義村。」
光波翼怪道:「哦?這村子從前卻喚作什麼?」
申老漢道:「從前此村名叫斷腳村,因這裡偏僻難至,外人來這裡一趟往往累得好似斷了腳腕一般,故名斷腳村。」
此時申甌早將各人飯碗擺好,申老漢道:「咱們先吃飯吧,只是些粗淡素菜,怠慢了公子,還請見諒。」
光波翼連忙稱謝,說道:「在下一向茹素,如此最好不過。」
申老漢聞言面露喜色,道:「哦?如此說來,公子確是與鄙村有緣了。從我記事起,全村人便都不食牛肉,亦不食魚蝦等物。」
光波翼問道:「這是何故?」
申老漢道:「我還是聽父輩所講,從前我們村中有一戶戴姓人家,有一年,戴家父子二人去集市上,想買頭耕牛,看見一個屠戶正從一人手中買了頭母牛,準備回去殺牛賣肉。那母牛身邊還有一頭牛犢,好似懂事一般,不住流淚哀鳴,又擋在那屠戶身前,不讓他牽著母牛離去。母牛也不住流淚,舔著牛犢,依依不捨。及至那屠戶硬將牛犢拉開,牛犢忽然跪倒在賣牛的主人面前,不停叩頭,好像在求那主人。戴家父子心中不忍,便上前求那屠戶,將那母牛與牛犢一同買了下來。回來後,村裡有人嘲笑戴家父子憨傻,那母牛與牛犢如何能夠耕地?戴家人並不計較,試著為那母牛套上木犁,不想那母牛卻異常賣力,犁地比別家的耕牛都要快上許多,平日馱物做活也非常得力。後來牛犢長成之後,也與那母牛一般,做事極為賣力,好像母子二人都有意要報答戴家救命之恩。戴家人自然也很喜愛這兩頭牛。後來母牛老弱,不能繼續做活,戴家便將它養在院中,直至老死。從此那牛犢勞作時更加賣力。」
光波翼點頭道:「不想那兩頭牛竟然懂得孝、義,知恩圖報。」
申老漢又道:「這還不算完,後來有一日,戴家媳婦牽牛到山坡上吃草,忽然從山裡竄出一頭猛虎,嗷嗷吼著便要撲食戴家媳婦。那牛見狀,竟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救主,拚命與那猛虎鬥在一處。那牛身上被猛虎抓傷、咬傷多處,卻毫無懼意,越鬥越勇,猛虎最後竟然敵不過那頭牛,跑回山裡去了。戴家人感念那牛救命之恩,便將那牛養起,從此不再令它勞作,更在全村人面前立誓,從此不食牛肉。村裡人也被那義牛感動,從此竟都斷了牛肉。」
光波翼道:「若在下未猜錯,這義牛與義犬便應是三義村中之兩義了,更有何事得名三義村?」
申老漢道:「公子所言不差。本村另有一件義舉卻是發生在我年幼之時,那人也姓申,還是我家一門遠親,我稱他作三叔。這位三叔曾經出遠門,看見一個捕魚的,新捕到一條大魚,在江邊販賣。三叔見那大魚在網中掙扎,忽然動了惻隱之心,便將它買下,放回到江中。數日之後,三叔乘船渡江,遇上大風,船撞到江中暗礁,船破進水,眼看便要沉江。誰知那船進了半艙的水,卻不下沉,反而飛快向對岸行去。很快到了江岸,眾人下船之後都看見,原來是一條大魚,領著一大群魚兒馱著那船。這是三叔回來後親口對大家所講。」
(按:上述幾則故事在《明紀》等許多古籍中均有類似原型。作者亦知道許多古今動物報恩、行義之事。噫嘻,物猶如此!)
光波翼問道:「從此,村人便也斷食魚蝦之屬了嗎?」
申老漢點頭道:「不是老漢自詡,鄙村雖然沒出過幾個讀書人,卻都是世代仁孝之家,人人都知道百善孝為先,為人重仁義。那魚蝦既然懂得報恩,自然是有情有義,便與咱們人類何異?豈有再忍心吃它的道理!」
光波翼也點頭道:「老伯所說有理。只是一人明白道理容易,難得這全村人都能如此明理,從善如流,著實令人欽佩。在下還想請問,三義村民除了不食牛肉、魚蝦,還吃其他肉類嗎?」
申老漢道:「本來除此二物,其他都還食用,後來有位雲遊的和尚來到這裡,見這裡民風甚篤,便住錫此地,用募來的錢財建造了三義寺。便是我跟公子說的那位三義寺方丈——半義和尚。半義大和尚建寺之後,常常為全村人說法,自打前年起,全村人便都戒殺茹素了。」
光波翼道:「想必這位大和尚是位有道高僧,在下倒真想盡快去拜見。」
申老漢道:「半義和尚倒是個有趣的人,他給大家說法從來都用『俗講』,說得也好,唱得也好,全村老少都愛聽他的故事。聽說他雲遊時也是這般到處升座俗講,聽眾甚多。直到今日,仍不斷有人請他去各處道場開講呢。你道他為何取名作『半義』?他說自己前世曾做過屠夫,後來轉世便墮了豬胎,今生重又做人,仍能記得前生的事情,故而出家為僧,到處勸人戒殺行善,以此懺罪。他說自己努力勸善只能算作半件義事,若人人都能夠聽他之勸,從此戒殺,方能成全他的善行,這個義字方得圓滿。待天下人都能戒殺茹素之時,他便更名作『全義和尚』。」
(按:俗講,即通俗講經之意,為唐代流行的一種寺院講法形式,多以佛經故事等為主要內容,用說唱形式宣講經義,其主講者稱為「俗講僧」。俗講也是中國唐代說唱藝術中重要的一種。僧侶將佛經和其中的動人故事編成通俗文字加以演唱,先用說白散文敘述事實,然後用歌唱(韻文)加以鋪陳渲染。其文字腳本若講解佛經則稱為「講經文」,若講說具有教育意義的典故、民間故事等則稱「變文」。俗講形式也被民間藝人模仿、發展,稱為「說話」,其文字腳本稱為「話本」。)
光波翼愈加覺得這半義和尚不凡。
申甌一直默默坐聽父親與光波翼對話,此時忽然起身走到申老漢身邊,低聲道:「爹,飯菜涼了,我給您熱熱去。」
申老漢「哎喲」一聲,道:「你看,我光顧著說話,耽誤客人用飯了。快,申甌,去把飯菜重新熱熱吧。」
光波翼忙起身道:「是在下不好,纏住老伯問個不停,罪過。」心中卻忖道:「這申甌果然孝順,在父親面前沒有半點違拗與不恭。」
飯後,光波翼起身告辭,又取出些銀錢酬謝申氏父子,申老漢堅辭不受,光波翼只得再三謝過,快步來到三義寺拜訪半義和尚。不想寺中沙彌卻告訴光波翼,半義和尚昨日被人請去天目山承慧寺,參加正月十五的俗講會,為籌建新寺「保福院」募化善款。光波翼這才想起,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了。
(按:西天目山佛教興自東晉陞平年間(357—361年),開山始祖為竺法曠。嗣後,慕名入山參禪問法高僧不乏其人。唐大中初,洪言西土禪師繼位,「始惟百僧,後盈千數」。西天目山僧侶,在唐宋時代多流寓,大多壘石為室,結茅為廬,澗飲木食,苦志修行。最早略具規模的寺院,為建於唐光啟二年(886年)的保福院,次為建於唐文德元年(888年)的明空院。)
光波翼動身前往承慧寺,一路惟忖:「我嘗被幽狐、目焱等人所惑,於仁義二字猶豫不決。如今看來,畜生尚且知恩圖報,懂得孝義之道,故知這孝順父母師長、濟危助弱、感恩報恩、愛惜物命,皆是有情同遵之『義』。正如儒家所倡之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彼所乏短吾當與之。物命皆好逸貪生,愛命者即是仁,為他忘己者便是義,此乃至簡之理,何必摻雜就繁!如今朝廷勞役天下百姓,枯其財、竭其物,而不顧其死活;黃巢之輩更是攪得天下大亂,流血千里、留屍百萬。朝廷與賊寇,都是些只圖一己之私、不念蒼生福祉的私小之徒,唯侵奪物命之手段不同耳,名異實同,何足佐之,何由助之!」
念及於此,光波翼想起當日在曲池小院中,自己曾對南山說過,待天下太平了,便與她姐妹二人常在一處廝守。自己曾一心報國,如今卻眼看國愈將不國,可惜自己早未明白,助黃巢殺人是不仁,助朝廷盤剝百姓是不義。當初何苦為朝廷奔波,將蓂莢姐妹二人獨自留在長安,卻被奸人趁隙離間,彼此誤會尤深,如今心愛之人落得個蹤信全無。
正月十五一早,承慧寺中集聚數百僧俗男女,一些官宦、富紳攜著夫人、公子與千金,都坐在敞開的大雄殿中下首一側,僧眾居於上首一側,其他人等則一律或坐或立於院中。院子本不甚大,被擠了個水洩不通。
光波翼因捐了筆不菲的香火錢,也得以坐於殿中,卻惹得許多小姐、夫人不時拿眼偷偷瞄他。
法師升座,大眾禮拜唱佛。維那師引眾梵唄之後,再唱《押座文》,為令大眾攝心靜意,即壓伏煩惱、安穩靜坐之意。隨後俗講開始。
先由一位法師主講了一堂《無常經》,說這花花世界、芸芸眾生,萬般皆是無常,無有一物恆久,何必執浮雲作常在,以夢影為實物?更何苦孜孜求於短暫之晨露,譊譊憂於瞬息之電光?
大眾之中,時而有人頷首,時而有人蹙眉,想必心中皆被那「無常」擊起了漣漪,悔昨日執著之非,歎將來輪迴之恨。
也有人略覺這經文沉悶,只盼著快些換上些有趣的故事來聽。更有那幾位姑娘,不時偷望光波翼,聽到那「無常」,心中卻感歎著春光易逝、花容將老,又奢盼著,若得與這般風流公子擁守於石火電光般的無常之中,夫復何求!
《無常經》講畢,便輪到半義和尚升座,大家登時來了精神,原來許多人都是慕名來聽他講《三生事》的。
只聽半義和尚說道:
「自古道,殺生償命,欠債還錢,三世因果,真實不虛。如《地藏經》中所言,殺生者,宿殃短命;竊盜者,貧窮苦楚;邪淫者,生為鳥雀;惡口者,眷屬斗諍;譭謗者,無舌瘡口;嗔恚者,醜陋癃殘;慳吝者,所求違願;不孝者,天地災殺;謗佛者,盲聾瘖啞;邪見者,邊地受生。
「如是因,如是果,心念動於當下,報應感在多生。惜人多不信,肆意妄為,先做種種惡業,後受地獄、畜生等報,刀山劍樹、披毛戴角,身心愁痛、苦毒無量,及至受報,心方悔悟,悔之於後,復何及乎!
「貧僧今日便將自家一段千真萬確的故事說與爾等,切身經歷,真實感受,唯願大眾以此為警戒,莫蹈貧僧覆轍。
「吾自出生,能憶前兩世之事。吾初世為一屠子,一生殺豬無數,故而短命,年三十餘,忽發惡瘡而死。魂神被數人押至冥官處,以殺業重故,判罰投入豬胎。
「入胎後,吾但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唯常常惱熱不可忍。忽感一陣清涼,睜眼能看時,已身處豬欄中矣。
「及至斷乳之後,見豬欄中所投食物污穢不淨,聞之作嘔,雖不欲食,然腹內飢餓難耐,如火燔燒,五臟似焦裂一般,不得已而食之!
「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方知能憶得前世之同類頗多,卻都無法對人言耳!且大都自知終當被人屠割,故而時時發出呻吟之聲,乃愁憂不自主也;目睫往往掛有淚痕,乃悲淒不自勝也!
「後逐漸長大,身軀肥胖笨重,夏日極感苦熱,唯翻滾於泥水之中,可覺稍緩。然泥水亦不可常得也!又因體毛稀疏堅硬,隆冬季節便極感苦寒。觀羊、犬之類身毛柔軟厚密,真如仙獸一般,心中艷羨不已!
「終有一日,吾被人捕捉,自知死時將至,心中驚懼,便四處跳踉奔逃,以冀稍緩須臾時光。唉!然終被捉住,頭項被人狠命踩踏於地,蹄肘被人用力撕扯,以繩索捆勒四足,繩索深陷肉中,好似勒至骨頭一般,痛如刀割!
「後被擲於車中,與眾多同類重疊擠壓,肋骨也快被壓斷。全身血脈壅塞,肚腸也快要裂開!更有甚者,從車中被人抬下時,四蹄倒掛在桿子上被人扛走,那痛苦更勝前百倍,簡直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