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那好吧。這個病聽起來也沒那麼可怕。」他揮了一下手,似乎要驅走我們之間的不快。「不過,我和你媽媽都在考慮一件事。今年夏天你來坦帕吧。你可以看看家族的生意是怎麼運作的。如果你不喜歡去店裡,就在總部待幾天,學習學習。你覺得怎麼樣?」說到這裡他大笑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他接著說:「你還可以待在家裡,我帶你去釣魚,趕上週末,還可以叫上你的哥哥姐姐。」接下來,他花了足足五分鐘的時間來講他新買的遊艇是如何豪華舒適,還不時加入一些色情的細節,好像衝著這些,我就會跟他去坎帕。說完他咧著嘴,要和我握手。
「怎麼樣?要不你考慮一下?」他說。
我知道自己是沒法拒絕這個安排了。這個夏天,我寧可去西伯利亞的勞教所,也不願意和他還有我那幾個從小被慣壞了的堂兄妹們待在一起。至於去小額援助項目總部工作,那是我畢業後無法逃避的命運。但是在把自己關進家族企業的牢籠之前,我希望能多幾個自由的暑假,能正常、順利地讀完大學。
我猶豫了一會兒,盤算著怎樣才能脫身。我說:「還不確定醫生對這事會怎麼看呢。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這個看上去不錯的主意。」
聽我這麼說,他那濃密的眉毛緊緊地鎖到了一塊兒。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一邊點頭一邊說:「哦,是啊,當然了。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覺得怎麼樣啊,老兄?」
說完,沒等我回答,他就轉身離開了。為了不讓自己太難堪,他在客廳裡四處張望,裝出一副正在找人的樣子。
媽媽向眾人宣佈,打開禮物的時間到了。每次她都堅持由我親自打開生日禮物,這對我而言卻成了一個問題,因為我撒謊的技術實在是太蹩腳了。親戚朋友們送來的禮物各式各樣,有聖誕鄉村音樂CD,還有《田野和溪流》雜誌的續訂單——這是我比較喜歡的雜誌之一,萊斯叔叔甚至因此而認定我是個戶外運動愛好者;至於內向安靜的我為什麼會酷愛戶外運動,這個問題讓他困惑了很多年。
我逐一打開盒子,向來賓們展示禮物。我不得不裝出一副感激的樣子,對每一份禮物都表現出驚奇或歡喜,對每一個送禮的人都致以由衷的感謝。最後,堆成小山的禮品差不多都被我打開了,還剩三份,它們擺在咖啡桌上。
我伸手拿起其中最小的那個,打開後發現,裡面是一把車鑰匙。爸爸媽媽新買了一輛車,因此決定把那輛才開了四年的豪華轎車送給我。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輛車,所有人都歡呼起來。但我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這是一份奢侈的大禮,但在瑞奇看來,我更像是在炫耀。他那輛古董級的維多利亞皇冠,是從垃圾場買來的,所花的錢,還不夠我十二歲時一個月的零花。爸爸媽媽好像有意培養我對金錢的喜好和慾望,但我總是讓他們失望。也許有人會說,我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所以才會自稱對錢不在乎,就讓他們說去吧。
第二份禮物是一個數碼相機。為了這個相機,去年我把爸爸媽媽糾纏了一個暑假。「喔!」我拿在手裡掂量著它的重量說,「它真是棒極了!」
「我正在構思一本關於鳥類的書,」爸爸說,「我想你可以幫我拍一些照片。」
「一本新書!」媽媽驚叫了起來,「這是個很了不起的想法,弗蘭克。但是,你之前寫的那本書,現在怎麼樣了?」很顯然,媽媽多喝了幾杯。
「還在修改。」爸爸說。「哦,我知道了。」羅比叔叔說。我聽得出來,他的語氣略帶嘲諷。
「好了!」我大聲說道。我拿起第三份禮物說:「這是蘇西阿姨送的。」
我慢慢打開外包裝,這時蘇西阿姨說話了。她說:「實際上,這是爺爺送給你的。」
我剛打開一半,聽到她的話就停下了。客廳裡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大家似乎屏住呼吸,紛紛看著蘇西阿姨,像是責怪她不該在這個場合提起爺爺。在他們看來,爺爺的名字已經可以跟惡魔畫上等號。爸爸緊張地咬住牙,已經喝醉的媽媽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和別人碰杯。
「打開看看,也許你能發現點什麼。」蘇西阿姨說。
我撕掉剩下的外包裝。這是一本已被翻爛了的精裝書,封皮已經不見了。封面上赫然印著:《拉爾夫蚖瓦爾多蚖愛默生作品集》。
我凝視著這本書,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封面,激動得雙手發抖——到底它是怎樣來到我身邊的呢。我想到了戈蘭醫生。只有他知道爺爺臨終的遺言,而且他曾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說過,除非我以吞下Drano(註:一種以氫氧化鈉為主要成分的洗滌液)或者從坦帕灣的陽光高架橋跳下相威脅,否則我們討論過的所有療法都會秘密進行——包括所謂「暴露療法」。
我看著蘇西阿姨,打算問她書是從哪兒來的,但激動和緊張讓我一時無法開口。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輕輕笑了一下,說:「這是在清理房子的時候發現的。爺爺把它放在桌子的抽屜裡,第一頁上還寫了你的名字。我想他是要給你的。」
上帝啊,你可一定要保佑蘇西阿姨,我心裡說。
「太巧了。我還不知道,原來爺爺也愛讀書呢,」媽媽插話了,她試圖緩解一下氣氛,「這份禮物真是別出心裁!」
「是啊!」爸爸說,「謝謝你,蘇西。」
我翻開第一頁。沒錯,扉頁上確實有爺爺的筆跡,我甚至可以想像出他顫顫巍巍寫字的情景。
扉頁文字:
《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選集》
編輯、作序:克利夫頓·德雷爾博士
紐約聖歌出版社出版
波特曼爺爺的寄語:
至雅各布·麥哲倫·波特曼以及他即將開始的探索之旅——
我擔心自己會當眾哭出來,站起來準備離開。這時,書頁裡夾著的一樣東西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我彎腰把它拾起。是一封信。
「愛默生」、「那封信」。我想起了爺爺臨終前所說的話。
我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雅各布,發生什麼事了?」媽媽低聲問我。看到我臉色蒼白,人們都好奇地睜大眼睛。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我一邊站起來一邊摀住肚子,裝做肚子疼,「我想可能是吃壞肚子了。」說完,我向大家道歉,緊緊地攥著那本《愛默生作品集》和爺爺留下的信,飛快地跑到自己的房間。媽媽緊跟在我身後,但被我關在了門外,任憑她怎麼敲門,我都沒心情理會她。我在床上坐下來,雙手顫抖著打開那封信。
信裡這樣寫道:
親愛的艾貝: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你一定沒事,而且身體健康。很遺憾,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你的消息了。當然,我並不想責備你,只想讓你知道,我們還經常想起你、說到你,並為你祈禱——我們勇敢、英俊的艾貝!
關於你在美國奮鬥生活的經歷,我們只能想像,因此我希望你能寫封信,告訴我們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至於島上的生活,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因為在這裡,時間早已停止了。但這正是我們所喜歡的。
不知道經過這麼多年後,我們還能不能認出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認出我們的。當年的那些夥伴,現在還留在這裡的,只剩為數不多的幾個了。你能給我寄一張你的近照嗎?這樣我們可以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也給你附上一張我的照片,這是很久以前拍攝的——雖然照片上的我看起來和昨天沒什麼兩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張照片還是你拍攝的呢!還記得我們一起四處閒逛的時光嗎?
請盡快回信,另外別忘了注意安全——這是無須多言的。
阿爾瑪·費伊·佩裡格林女士
正如來信者所承諾的那樣,信封裡還夾帶著一張照片。
我注視著照片上的人,腦子立即飛速運轉起來。莫非爺爺讓我找的,不是他和詩人愛默生之間的來信,而是這封夾在《愛默生作品集》裡的信?
我仔細看了一下信封。照片上沒有寄信人地址,但郵戳上清清楚楚地印著:
Cairnholm Is.,Cymru, UK
「Cymru, UK」,儘管爺爺從未提過這個地名——因為對於他來說,那個地方只有一個名字,就是「小島」——但我小的時候看過地圖,知道「Cymru」指的正是英國威爾士。毋庸置疑,爺爺生活過的那個小島,就是郵戳上的「凱恩霍爾姆島」——那個能保護他免受惡魔傷害的地方。
與此同時,我心中產生了一連串的疑問。首先可以確定的是,照片上那個女人就是島上照顧爺爺和那些孩子們的家長。但我記得,爺爺曾說過,他們都是被一個「嘴巴裡叼著一支煙」的鳥照看著的。照片上這個女人確實叼著一隻煙斗,而且她名叫佩裡格林(Peregrine意思是「隼」,也是一種鳥的名稱)。當年我以為真的是由一隻鳥照顧著爺爺和那些孩子們,但現在不難猜到,「那隻鳥」可能是孩子們對佩裡格林女士的別稱。但是,為什麼爺爺從未讓我看過這張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