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隨著一聲巨響,鐵皮箱摔在一樓地面上。回聲在樓裡盤旋,連綿不絕。積攢了幾十年的灰塵揚了起來,從樓下向我迎面撲來。我不得不蒙住臉,退回二樓走廊。幾分鐘之後,灰塵稍微平息了一點。我再次登上平台,看了一眼樓下。我原本以為,一樓會散落一地的碎木。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樓下並沒有什麼木頭,只是地板被砸出一個洞,洞口的尺寸看上去和鐵皮箱的相差無幾。原來,鐵皮箱砸穿了一樓地板,直接掉進了地下室。
我飛奔下樓,趴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爬向洞口,彷彿匍匐在薄冰之上,而身下是萬丈深海。我把頭探進洞口,打量了一下地板之下的空間。地下室高約十五英尺。儘管很暗,地面上還揚著灰塵,我還是看到了鐵皮箱摔碎後的殘留物。它就像一個破碎的巨蛋,只剩一堆殘留物,和碎地板的木料渣混雜在一起。散落在地面上的,還有一張張小紙片。難道是爺爺的信嗎?再仔細看,發現紙片上有人臉和身體的圖案。我馬上想到,這不是信件,而是照片!
我先是一陣激動,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我將面對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必須下樓,進入地下室。
地下室以一道彎曲的走廊為中心,兩邊排列著一個個房間,幾乎沒有任何光亮。我只能順著樓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往下走。終於下了樓梯,我在地上站了會兒,希望眼睛能夠適應這裡的光線。但過了一會兒仍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我試著讓自己適應這裡的氣味。這是一種奇怪的、刺鼻的臭味,似乎有誰在做化學實驗,甚至比實驗的氣味更難聞。因此,我只能一隻手拉起衣領摀住鼻子,另一隻手伸出去試探方位,一步一步地往前摸索。我在心裡祈禱著,希望自己好運。
突然,一個東西絆了我一下,我差點跌倒。那個東西在地上滾了幾下,從它發出的聲音可以判斷,應該是一個玻璃瓶。此時,空氣變得更難聞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不知道在這片黑暗中,前方還有怎樣的危險等著我?惡魔和鬼魂暫且不說,萬一地板上還有洞怎麼辦?如果不小心掉進去,人們甚至找不到我的屍體。
也許是危險激發了我天分中的機智,我突然想起自己還帶著手機。只要按著按鍵,屏幕就會發出微弱的光亮。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它可以充當一個微型的手電筒。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屏幕朝下,盡量靠近地面。地上的石板已經裂開了,到處都是老鼠屎。我把屏幕對準一側的牆壁,一道光亮反射了回來。
我走上前去,拿著手機掃了一遍。黑暗中,一面訂滿架子的牆壁出現在眼前。架子上整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在駁雜的灰塵之間,隱約可以看見罐子裡裝著的暗色液體和凝膠狀懸浮物。我想起了之前在廚房裡發現的幾個破罐頭,可能因為這裡的溫度更穩定,所以這些罐子裡的東西能更好地保存下來。
再走近一點,仔細看過一遍,原來那根本不是罐頭,裡面裝著各種器官,有大腦、心臟、肺和眼睛,全部醃漬在家用的福爾馬林溶液中。難怪地下室會有這麼難聞的氣味!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嘔吐。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這些玻璃罐,只有在秘密的生化實驗室才能看到,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孤兒院?如果不是爺爺之前描述這裡有多好,我甚至會懷疑佩裡格林女士把孩子們接到這裡的真實動機——如果不是為了獲取他們的器官,那麼這些玻璃罐又是做什麼用的?裡面的器官是怎麼來的?
過了一會兒,稍微好受點了。我抬起頭。頭頂上方出現了一道光線,這次不再是手機屏幕光線的反射,而是一束日光,從一層地板上砸出的洞裡穿進來的。我忍住胃裡的不適感,用襯衫摀住鼻子和嘴巴,盡量離那面牆遠一點,免得看到更加可怕的一幕。
在日光的指引下,我繞過一個角落,進入一個狹小的房間。天花板從屋頂斜穿進來,日光落在一堆碎木屑和碎玻璃上,一株薔薇畫的籐蔓在上面蔓延開來。地毯已經破爛。雜物下面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我知道,那是老鼠。它們逃過了那次巨大的爆炸,僥倖活了下來。房間中央,堆著鐵皮箱殘留物,照片像紙屑一樣散落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踏過鐵皮箱的殘骸,還有幾根看上去還算華麗的木頭柱子和佈滿銹釘的木板,跪在地上,像個災難救援人員一樣,試圖在這片狼藉中盡可能地找出有用的東西。我撿起照片,拭去上面的玻璃渣和木屑,一張張人臉露了出來。我知道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因為木板隨時會掉下來砸到我的腦袋上,但還是忍不住跪在原地仔細端詳起來。
初看上去,這些照片和普通家庭的老照片沒什麼兩樣。它們都以小島為背景,人物大部分是小孩,擺出各式各樣的動作,有的在海灘上跳躍、有的從門廊裡朝外微笑。既有單人照,又有雙人合影,既有偶然抓拍的,也有正式的肖像。但這些孩子就像玩具娃娃,表情呆滯,似乎靈魂都被攝走了。
然而,真正讓我感覺到恐怖的,並不是他們怪異的髮型和殭屍一樣的表情,而是我越來越感覺到照片上的人物似曾相識。這些照片和爺爺的老照片一樣,都散發出讓人覺得不大愉快的氣息。
比如,有一張照片,是兩個女人站在大海前。大海的背景,似乎是真實的,又好像是畫出來的。倒不是背景有多麼奇怪,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這兩個女人究竟是怎麼擺的姿勢?相機拍攝的是她們的後背,可是誰願意勞神費力地跑到照相館去,只為拍個後背?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拍一張正式的肖像照是很昂貴的,更何況這是一張雙人合影。
其他照片的拍攝方法和角度,跟爺爺那些老照片一樣怪異。比如,有一張照片是在墓地拍攝的,一個女孩入神地看著水池,水池裡卻出現了兩個倒影。這張照片貌似可以偽造,但我知道,僅僅使用暗室或曝光技術是出不來這個效果的。
還有一張,是一個男人,他的上半身爬著成群的蜜蜂,但他表情平靜,這反倒讓人感到一絲不安。爺爺曾經講過,孤兒院裡有一個身體裡住著蜜蜂的男孩。那個男孩叫休。每次他張開嘴,就會有蜜蜂飛出來,但它們都服從休的命令,沒有休的指示,它們絕不蜇人。想到這裡,我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過,這張照片要造假並不難。就像那個舉起巨石的瘦弱男孩一樣,那塊巨石可能是塑料的——既然石頭可以造假,蜜蜂也可以造假。
我只能想出一個解釋:從鐵皮箱裡散落出來的這些照片,都是爺爺的。雖然開始還不太肯定,但接下來發現的一張照片讓我對自己的猜測確信無疑。有兩個畸形兒穿得一模一樣,脖子上繞著褶襉花領,正在給彼此嘴裡塞進一根打了結的絲帶。我想不出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他們穿上這樣一身裝扮,是故意嚇人的嗎?或者,他們在彼此施虐?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爺爺的雪茄盒裡還有一張這兩個男孩的照片,幾個月前我看到過。
在爺爺生活過的兩個不同的地方分別出現了同樣一對畸形兒的照片,這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說明小時候我看過的那些照片和現在在他遺物中找到的這些原本就是一起的。
我再次懷疑起來。出現兩張同一對畸形兒的照片,是否意味著所有的照片都是真實的?如果是真實的,那麼,關於照片的故事呢?那些故事,即便只有一個是真的,都讓人無法想像,因為爺爺說過,照片上的孩子都是他昔日的夥伴。
此時此刻,站在這棟瀰漫著灰塵、死寂、昏暗的舊房子裡,我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也許他們就在附近。
正在這個時候,樓上傳來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手裡的照片掉在地上。
我想,一定是房子倒了,或者哪裡塌了。我彎下腰,準備撿照片,這時又傳來一聲巨響。一團微弱的光亮掃過地板上的大洞,轉眼又不見了。我趕緊蹲下。
樓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並伴隨著孩子們說話的聲音。我努力聽,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我不敢動。這個時候,哪怕只是輕微的動作,都足以讓鐵皮箱殘骸垮塌並發出聲響。也許,我的恐懼是沒有道理的。不就是一群孩子在上面你推我攘地打鬧嬉戲嗎,有什麼好害怕的?可我心臟似乎正在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狂跳不止,與生俱來的本能告訴我:安靜!不要發出丁點兒響動!
不一會兒,我的腿開始發麻。為了恢復血液循環,我盡量保持安靜,悄悄地把重心從一隻腿轉到另外一隻腿。
突然,一個東西掉在殘骸上。
樓上立即安靜了。緊接著,在我頭頂上方,一塊地板被撬開,幾塊泥土和一堆灰塵灑落下來。不管撬地板的是誰,他肯定知道我藏在這裡。
我摒住呼吸。
這時,上面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還帶著幾分童稚。
「艾貝,是你嗎?」
我是在做夢嗎?
我等著她再叫一聲,但好半天那個聲音都沒有再出現,只有敲地板的聲音。接著,一個燈籠出現了。我抬起頭。五六個孩子跪在地板上,正圍在洞口周圍往下看。
我好像認識他們,但不記得什麼時候見過。
更奇怪的是,他們怎麼知道爺爺的小名?
他們臉色蒼白,表情僵硬,身上的衣服,即便在威爾士也很少見。
我低頭看看地上的照片,裡面的孩子們看著我,那表情,那目光,和此刻頭頂上的孩子們一模一樣。我什麼都明白了。
說話的女孩站起來,想把我看得更仔細些。她手中發出一團光。那團光好像不是燈籠,也不是蠟燭,而是一個火球,直接放在她裸露的皮膚上。幾分鐘之前我看過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表情和現在一樣,甚至火球也沒變。
我想對他們說我是雅各布,一直在找他們,但嘴巴突然不會動,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們。
女孩臉色陰沉下來。因為淋過雨,我身上濕漉漉的,粘了一身灰塵,像個可憐的動物一樣蹲在一堆垃圾中。我的樣子看上去肯定既難看又狼狽。她和她的夥伴期待看到的人,肯定不是我。
他們小聲嘀咕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迅速離開。他們的離去觸動了我緊張的神經,我突然能出聲了。我衝他們喊,讓他們等等,但喊聲被他們的腳步聲淹沒。從聲音的方位我判斷他們正向門口跑去。我踏過狼藉,來不及摀住鼻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衝向樓梯口。
我爬到一層,發現他們不在屋子裡。於是,我衝出大門,從鬆垮的台階跳到草地上,大聲喊著:「快停下!等等我!」
但他們已經不見了。
我圍著院子轉了幾圈,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罵自己沒用。
突然,一個影子在樹林裡閃了一下。我猛地轉身,隱隱約約看到那個影子在動。仔細再看,原來是個白色的裙擺。是她!我衝進樹林,向她跑去。
她沿著一條小路跑向更遠的地方。
林子裡到處是截斷的木頭和低矮的樹枝,我一路追著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我們穿過樹林,闖進一片沼澤地。她再也沒地方可躲藏,只要保持目前的速度,我就可以抓住她。我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她卻穿了裙子,在沼澤地上跑起來,她根本不是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