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我們讓開。他的手電在馬丁身上掃了幾遍。奇怪的是,面對馬丁慘不忍睹的屍體,他似乎毫無反應,「上帝啊,這條魚看起來真奇怪」,他說,「一定還是活的。看,他在動呢!」他的手電光聚集在馬丁臉上。馬丁的眼珠翻了過去,嘴唇輕輕地動了幾下。這是迴光返照。伊諾克給予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你是誰?」布朗尼問。
「那要看你問的是誰了,」那個人說,「而且,和這個問題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們是誰。」接著,他拿手電指著我們,像拿著檔案一樣,把我們的身份一一說了出來。「艾瑪蚖布盧姆,會生火的女孩,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買主,被父母遺棄在馬戲團;布朗尼蚖布蘭特尼,壞脾氣的嗜血女孩,直到有天擰斷了繼父的脖子,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大力士;伊諾克蚖奧康納,出生在一個從事殯葬業的家庭,家人不明白為什麼客人總是平白無故地離開,原來他有起死回生之術。」當他說出大家的來歷,每個人都嚇得往後退。接著,他把手電對準我。「這是雅各布。這幾天你一直和這幾個異能孩子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說話時,他的聲音變了,「難道你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嗎?」他用新英格蘭口音說,「不過,那時我是個又老又窮的司機,我猜你記不住我。」
雖然看似不大可能,但眼前這個人還是讓我記起了校車司機巴倫。那是一個卑鄙的傢伙,脾氣暴躁,頑固不化。每天下午下車時,他總是站在我面前,衝我喊道:「波特曼,站到最後面!」同學們非常討厭他。八年級最後一天,我們在他年鑒照片的臉上插進釘子,放在駕駛座上,以此表達對他的侮辱和報復。
「巴倫先生?」我說出他的名字。在微弱的手電光中,我想看清他的臉。
他大笑一聲。接著,他清清嗓子,又變了一個聲音。「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花匠。」他用拉長的佛羅里達口音說,「您的樹該修剪了。我可以給您開個便宜的價錢!」這正是花匠的聲音。我家的花園和泳池好幾年都是他負責維護的。
「你是幹什麼的?」我問,「你怎麼知道他們?」
「因為我就是他們。」他用平常口音說。說完,他大笑起來,似乎我的驚恐給他帶來巨大的滿足和樂趣。
我回憶起來。我有沒有仔細看過巴倫先生的眼睛?確實沒有。他總是戴一副巨大的老人太陽鏡,幾乎遮住整張臉。花匠不僅戴著太陽鏡,還戴著一頂寬邊帽。我什麼時候仔細看過他們?這條變色龍在我的生活中還扮演過哪些角色?那一刻,我感到既憤怒又沮喪。
「發生什麼了?」艾瑪問,「這個人是誰?」
「閉嘴!」他罵道,「現在輪不到你說話。」
「你一直跟著我,」我說,「羊是你殺的,馬丁也是你殺的。」
「你說誰?我?」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沒殺。」他說。
「但你是個幽靈,不是嗎?」
「那是他們的叫法。」他說。
我不能理解。關於這個花匠,自從三年前媽媽將他解雇,我就再也沒見過他;至於巴倫先生,那次惡作劇後,他就徹底從我生活中消失了。難道他們——他——一直在跟蹤我?
「你怎麼知道要到這兒來找我?」
「為什麼這麼問,難道你不知道嗎?雅各布。」他的口音又變了,「當然是你自己偷偷告訴我的。」這次是一個中年美國男人的口音,聲音柔和,說話的人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他豎起手電筒,手電光剛好照在他臉上。
前幾天留在他臉上的鬍鬚已經不見了。毫無疑問,是他。
「戈蘭醫生……」我說。風雨聲中,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回憶著幾天前和他通電話的情形。他那頭很吵,他解釋說在機場,原來不是接他妹妹,而是要來這裡。
我感到一陣眩暈,渾身麻木,於是靠在存放馬丁遺體的木槽上,「那個鄰居!」我說,「爺爺被殺那天晚上,在草坪上澆水的那個老人,也是你。」
他笑而不答。
「但是你的眼睛,」我說。
「那是隱形眼鏡,」他說。他伸出大拇指,露出一隻空白的圓形鏡片。「戴著它們還是很有趣的。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是的,在普通人眼裡,我是一個執業醫生,這讓我覺得很可笑。不過,儘管對你的治療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我並不認為那完全是浪費時間。實際上,我可以繼續幫你——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求你,雅各布。」艾瑪說,「別聽他的。」
「別擔心。」我說,「我已經被他騙過一次,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戈蘭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他接著說:「我保證你的安全,你還可以得到很多很多錢。我可以讓你繼續過從前的生活,雅各布,只要你跟我們合作。」
「你們?」
「馬爾薩斯和我,」他說。他轉過身去叫他的同伴。「過來打個招呼吧,馬爾薩斯。」
他身後出現一個陰影。過了一會兒,一股惡臭襲來,我們下意識地往後退。布朗尼摀住嘴巴,艾瑪握緊拳頭,似乎在考慮向它出擊。我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嘴形告訴她,「等等。」
「這就是我的計劃。」戈蘭接著說,「你幫我們找到更多和你一樣的人,作為回報,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不會受到馬爾薩斯和它同類的威脅。你可以回家。如果有空,還可以和我一起周遊世界,我可以給你豐厚的報酬。我會告訴你爸爸媽媽,說你是我的研究助理。」看樣子,他很想說服我。
「如果答應你,我的朋友會有怎樣的待遇?」
他拿著手槍,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姿勢,輕蔑地說:「很早以前他們已經作出選擇了。更重要的是,現在有一項宏偉的計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你將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我有沒有考慮過?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動過心,哪怕只是一念間。戈蘭醫生承諾的,正是我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生活,也就是說,我不必永遠待在時光圈,不必擔心一出去就被殺死。但是,當我看見我的朋友,看到他們焦慮不安的臉,這個念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樣?」戈蘭說,「想好了嗎?」
「如果讓我幫你,除非我死了。」
「哈哈!」他說,「不過你已經幫我了。」說完,他開始退向門口。「很遺憾我們的治療不能再繼續。不過這並不完全是損失。你們四個足夠讓馬爾薩斯擺脫現在的形態,為了這一天,它已經等了很久。」
「哦不!」伊諾克嗚咽著說,「我不想被吃掉!」
「別哭了,真丟人。」布朗尼厲聲說,「我們只需殺了它們,僅此而已。」
「真希望我能留下來。」戈蘭從門口說,「這場戲會很精彩,我喜歡!」
說完他走了,留下我們和它對決。我聽見它在呼吸,甚至聞到一股濃烈的劣質煙草味。我們一步步往後退,直到後背貼在牆上。我們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就像等待行刑的囚犯。
「我需要一點光亮,」我對艾瑪說。由於驚恐過度,艾瑪差點忘了自己會魔法。
火球在她手上點燃了。在憧憧的陰影中,我看見了它。它隱藏在幾個木槽中間。我似乎又進入夢魘。它彎著腰,赤裸的身體上看不到任何毛髮,灰黑色的皮膚鬆垮地下垂,上面帶著雜色的斑點。它的眼睛流著膿液,弓著腿,腳纏在一起,手上長著肉瘤,像退化的爪子。這是一個乾癟、萎縮的軀體,老得不能再老,看上去像一具存放了千年的乾屍。它身上最顯著的部位是下巴。那是一個碩大的下巴,上面長著又長又尖的牙齒,就像一圈牛排刀。因為牙齒太大太尖,它嘴裡不能含有長肉的器官,因此,它的嘴唇往外翻,嘴巴往後拉,不管什麼時候,看上去都像一個正在獰笑的瘋子。
接著,它齜開醜陋的牙齒,張開嘴巴,伸出三條結實的觸鬚。這些觸鬚和我的手腕一般粗,長度超過了十英尺,蔓延到了木屋中央,懸在半空中蠕動著。那個怪物喘著粗氣,通過臉上的兩個小孔嗅我們的氣味,琢磨著怎麼更好地吃掉我們。也許我們注定要成為它的美餐,正因為如此,它似乎不急於吃掉我們。就像任何一個貪吃的人一樣,在享用美味之前,一般不會著急,而要先欣賞、玩味一番。
其他人雖然看不見它,但從牆上看到了它的影子。艾瑪擦一下胳膊,火光更亮了。「它在幹什麼?」她問,「它為什麼不過來?」
「它在逗我們玩兒,」我說,「它知道我們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