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煙斗從阿迪森嘴裡掉了出來。「呃,不,」他輕聲說,「你很確定嗎?」
「她像這樣已經有兩天了,」艾瑪說,「我想,如果她能變回來,她現在早已經變回來了。」
阿迪森抖落臉上的眼鏡,盯著那隻鳥,他的眼睛大睜著,充滿關切。「我能檢查一下她嗎?」他問。
「他是個合格的『杜立德』[2]醫生,」長頸鴯說,「我們生病都是由阿狄診治。」
布朗溫把佩裡格林女士從外套裡舉出來放到地上。「只是要小心她受傷的翅膀。」她說。
「當然。」阿迪森說。起先他慢慢圍著那隻鳥轉圈,從各個角度仔細地檢查她,然後用濕乎乎的大鼻子嗅嗅她的頭和翅膀。「告訴我在她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最後,他說,「還有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發生的,告訴我所有的細節。」
艾瑪詳細敘述了整個故事:佩裡格林女士如何被戈蘭綁架,籠中的她如何差點兒被淹死在海裡,我們如何把她從幽靈駕駛的潛艇中救出。動物們全神貫注地聽著。當故事講完,那隻狗花了點時間整理思路,然後發表診斷結果:「我斷定,她被下了毒,被人為地下了藥使她保持鳥的外形。」
「真的嗎?」艾瑪問,「你怎麼知道的?」
「當伊姆布萊恩是人形時,可以搞靜止時間的手法,這時候要綁架和轉移她們是個危險活兒。但如果她們是鳥時,力量就非常有限了。這樣的話,你們的女主人小巧而容易隱藏……威脅小得多。」他看著佩裡格林女士,「那些把你抓走的幽靈有沒有往你身上噴什麼東西?」他問她,「一種液體或者氣體?」
佩裡格林女士在空中快速地上下擺動腦袋——看起來像是點頭。
布朗溫倒抽一口冷氣:「呃,女士,真的太抱歉了,我們不知道。」
我突然感到一陣內疚。是我把幽靈引到島上的,我是令佩裡格林女士有此遭遇的罪魁禍首,是我讓異能兒童們失去了家,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為我。那羞愧感就如骨鯁在喉。
我說:「但她會有所好轉的,不是嗎?她會變回來吧?」
「她的翅膀會康復的,」阿迪森回答,「但如果得不到幫助,她再不會變成人了。」
「她需要什麼樣的幫助?」艾瑪問,「你能幫她嗎?」
「只有另一個伊姆布萊恩能幫助她,而且她時間不多了。」
我緊張起來,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你是什麼意思?」艾瑪問。
「我不喜歡傳達壞消息,」阿迪森說,「但對於這樣被捕的一個伊姆布萊恩來說,兩天是很長的時間。她作為鳥的時間越長,她人類的自我流失得就越多。她的記憶、她說的話——一切使她之所以成為她的東西都會流失——直到最終,她根本不再是一個伊姆布萊恩。她將會只是一隻鳥,永遠地做一隻鳥。」
一個畫面進入我腦海:佩裡格林女士四肢攤開躺在急診室的桌子上,醫生們在她周圍忙來忙去,她的呼吸停止了——時鐘每嘀嗒走過一秒都給她的大腦帶來不可修復的新損傷。
「多久?」米勒德問,「她還有多少時間?」
阿迪森斜著眼睛搖搖頭:「兩天,如果她很強壯的話。」
「你確定?」艾瑪問,「你的的確確、完完全全地確定嗎?」
「我以前見過這樣的事發生。」阿迪森輕輕走到棲息在附近樹枝上的小貓頭鷹身邊,「奧利維亞曾經是個年輕的伊姆布萊恩,在訓練中發生了嚴重的事故。他們在五天後把她帶來,雷恩女士和我竭盡全力試圖把她變回來,但已經無濟於事。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她一直是這個樣子。」
貓頭鷹默默地凝視前方。除了那只動物,她體內不再有別的生命,從她呆滯的目光就能看出。
艾瑪站起來,她似乎要說點什麼——為我們重振士氣,用鼓舞人心的演講讓我們即刻開始行動,但願是這樣——然而她似乎開不了口,強忍啜泣的衝動,跌跌撞撞地從我們身邊走開。
我在後面叫她,但她沒有停下。其他人被這可怕的消息驚呆了,眼睜睜地看她離開;同樣也被她流露出的軟弱躊躇跡象驚呆了。面對所有這一切,長久以來她一直保持堅強,以至於我們已經視之為理所當然。可她並非百毒不侵,她或許不同尋常,但她也是人。
「你最好把她找回來,雅各布先生,」布朗溫對我說,「我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當我追上艾瑪時,她正站在高地的邊緣,遙望著下面的鄉野。綠色的山坡朝遠處的平原緩緩落下。她聽到我走來,但沒回頭看。
我拖著雙腳走到她跟前,試圖說些安慰的話:「我知道你被嚇到了,並、並且三天看起來不長,但——」
「兩天,」她說,「也許是兩天。」她嘴唇顫抖著,「但那甚至還不是最糟的事情。」
我畏縮道:「事情還能怎麼更糟呢?」
她一直在和眼淚對抗,但此刻,突然放棄了。她跌坐在地上嗚咽起來,一場暴風雨在她身上驟然降臨。我跪下來,雙臂抱緊她。「對不起,」她重複說了三次,聲音粗得像磨破的繩子,「你從來不該留下,我不應該讓你留下。但我很自私……太自私了!」
「別那麼說,」我說,「我就在這裡——我就在這裡,我哪兒也不去。」
那似乎只讓她哭得更厲害了。我把嘴唇貼緊她的額頭親吻,直到暴風雨在她身上平息,嗚咽慢慢變成抽泣。「請跟我說說,」我說,「告訴我怎麼了。」
過了一小會兒她站起來,拭去淚水,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本來希望永遠不用說這些,」她說,「我以為那無關緊要。還記得嗎,你決定留下跟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告訴你,你也許永遠都不能再回家了?」
「當然記得。」
「直到剛才我才知道那實際上有多麼真實。雅各布,我貼心的朋友,恐怕是因為我,你注定要困在垂死的世界裡度過短暫的一生。」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你通過佩裡格林女士的時光圈來到我們身邊,那意味著只有佩裡格林女士或是她的時光圈能把你送回去。但現在她的時光圈已經蕩然無存——就算還沒,也快了——那就使得佩裡格林女士自身成了你回家唯一的出路。但如果她再也不能變回人形……」
我用力嚥了口口水,喉嚨很干:「那麼,我就被困在過去了。」
「是的。要回到屬於你自己的那個時代,唯一的方法只有等待它到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七十年。到那時,我的父母,還有我曾經認識和關心的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對他們來說也早就死了。當然,無論我們即將面臨何種苦難,假如能活下來,幾十年後一旦我的父母出生,我總能找到他們——但意義何在呢?他們那時會是小孩子,對我來說,是陌生人。
我好奇,我現世的父母返鄉後會在何時放棄尋找活著的我,他們會以什麼樣的故事來向自己解釋我的失蹤。逃跑了?瘋了?自己跳下海崖了?
他們會為我舉行葬禮嗎?會給我買口棺材嗎?會在一塊墓碑上寫上我的名字嗎?
我會成為他們永遠解不開的謎,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對不起,」艾瑪再次說道,「如果早知道佩裡格林女士的情況如此糟糕,我向你發誓,我一定不會要你留下來。『現世』對我們其他人而言毫無意義,若在那裡停留太久我們會喪命!而你——你還有家,有你的生活……」
「不!」我大喊道,用手猛擊地面——把那些要讓我陰鬱自憐的想法從頭腦裡趕出去,「現在那些全都過去了。我選擇了這個世界。」
艾瑪把手放在我手上,溫柔地說:「如果動物們說的是真的,而我們所有的伊姆布萊恩都被綁架了,很快連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了。」她用手抓了一把土,撒在微風裡,「沒有伊姆布萊恩的維護,我們的時光圈會崩潰。幽靈會利用伊姆布萊恩重新創造他們那該死的實驗,而那又會從1908年重新開始——要麼他們失敗,讓天地萬物化為冒著煙的彈坑;要麼他們成功,得以永生,而我們將會被那些惡魔統治。無論如何,不久後我們會比異能動物的滅絕更厲害!而現在我把你拖進了這無望的混亂中——為了什麼?」
「每件事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我說。
我不敢相信那句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但一說出口,我就感覺到了它的真義,就如鐘聲一般在我體內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