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我們很感激,」艾瑪說,「也同樣感激你們的款待,但恕我冒昧,我們不能再和你們多待了。我們得趕快到達倫敦,這至關重要。我們要去趕火車。」
「為了你們生病的朋友?」貝克希爾邊問邊把一根眉毛挑向休,休老早就罷演了,現在正縱情地狼吞虎嚥吃著燉菜,蜜蜂開心地圍著他的頭嗡嗡叫。
「差不多吧。」艾瑪說。
貝克希爾知道我們有所隱瞞,但他體貼地不去刨根問底。「今晚沒有火車了,」他說,「但我們會在黎明起身,趕在早晨第一班火車離開前把你們送到車站,如何?」
「也只能這樣了。」艾瑪說,她擔心地皺起眉頭。儘管我們用搭順風車代替步行節省了時間,但佩裡格林女士還是失去了整整一天,現在她最多還剩下兩天的時間。但那是將來的事,眼下我們溫暖飽足,也沒有即刻到來的危險,很難不去享受當下,只要一會兒就好。
我們很快和吉普賽人成了朋友,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忘記之前發生在彼此間的不快。布朗溫想向被她當作人質的男孩兒道歉,但他推辭了,就好像那沒什麼。吉普賽人不停地餵我們吃東西,一次又一次把我的碗裝滿——當我試圖拒絕他們繼續添加食物的時候,我的碗反而被填到滿溢。佩裡格林女士從布朗溫的外套裡跳出來,用一聲尖叫宣佈她很有食慾。吉普賽人開始給她餵食,他們把一塊塊大片的生肉拋向空中,在她跳起來叼住肉時為她喝彩。「她餓了!」見那隻鳥用爪子把一塊豬肘撕碎,奧莉弗一邊大笑一邊鼓起掌來。
「現在你難道不為我們沒把他們炸了而高興嗎?」布朗溫小聲對伊諾克說。
「哦,我想是吧。」他回答。
吉普賽樂隊又開始演奏起另一首歌,我們邊吃邊跳起舞來。我說服艾瑪跟我一起圍著篝火轉了一圈,儘管平時我羞於在公眾場合跳舞,這次卻放開了手腳。我們雙腳飛舞,隨著音樂的律動拍著手,有那麼幾分鐘,閃耀的火光令我們迷失,只沉浸於其中。我竟忘了我們身處怎樣的危險之中,忘了我們是怎樣度過了這特別的一天:在這一天裡,我們差點兒被幽靈抓到、被空心鬼生吞,繼而被它們啃光肉,骨頭吐下山腰。在那一刻我深深感激吉普賽人,也感激我大腦裡動物面的簡單思維,以至於一頓熱飯、一首歌和一個來自於我關心之人的微笑就足以分散我對所有那些黑暗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小會兒也好。然後歌曲結束了,我們蹣跚落座。接下來的間歇裡,我發現氣氛變了。艾瑪看著貝克希爾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當然。」他說。
「你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救我們?」
他擺擺手:「你們也會這麼做的。」
「我不確定我們會不會。」艾瑪說,「我只想弄明白,是因為我們是異能人嗎?」
「是的。」他簡單地說。過了一會兒,他看向了環繞在我們這塊空地邊緣的樹、它們被火光照亮的樹幹,以及越過樹幹後面的黑暗,然後他說,「你們想見見我兒子嗎?」
「當然。」艾瑪說。
她站了起來,我也跟著起身,其他幾個人也相繼站起來。
貝克希爾舉起一隻手。「恐怕他很害羞,就你,」他指著艾瑪說,「還有你,」又指向我——「再加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那一位。」
「了不起啊,」米勒德說,「虧我還拚命努力不讓人察覺!」
伊諾克再次坐了下來:「為什麼總是我被剩下,我很臭嗎?」
一個身穿松垂的長袍的吉普賽女人昂首挺胸走進篝火圈。「等他們走了,我給你們看手相算命。」她說著轉向賀瑞斯,「你也許會去爬乞力馬扎羅山!」又轉向布朗溫,「你可能嫁給一個英俊富有的男人!」
布朗溫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最大的夢想。」
「預測未來是我的專長,女士,」賀瑞斯說,「我給你看看是怎麼做的吧!」
艾瑪、米勒德和我離開他們,隨貝克希爾穿過營地。我們來到一輛看起來很普通的大篷馬車前,他爬上矮小的梯子敲了敲門。
「拉迪?」他溫柔地呼喚著,「請出來一下,有人來看你了。」
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女人向外偷看:「他害怕,不肯離開椅子。」她自己打量我們一番,然後將門打開,招呼我們進去。我們登上台階,彎腰進入一個狹窄卻舒適的房間,它看起來集起居室、臥室、廚房於一身。窄窗下有一張床,房間裡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向外通往屋頂煙囪的小火爐;路上所需應有盡有,一次出門幾星期或幾個月都夠了。
房間裡唯一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孩兒,他腿上放著一支小號。我意識到之前看過他演奏,他是那只吉普賽兒童樂隊中的一員。這是貝克希爾的兒子,而那個女人,我猜,是他的妻子。
「把你的鞋脫掉,拉迪。」女人說。
男孩兒依然凝視著地面。「必須脫掉嗎?」他問。
「對。」貝克希爾說。
男孩兒用力拉掉一隻靴子,然後又拉掉另一隻。有一秒鐘我不太確定自己看到的:他的鞋裡什麼也沒有,他看起來沒有腳。但他很費力才脫掉靴子,所以它們一定是穿在什麼上的。然後貝克希爾讓他站起來,男孩兒不情願地向前一溜,從椅子上起來。他看起來似乎飄浮在空中,兩隻褲管口空空地懸在離地幾英吋的地方。
「幾個月前他開始消失,」女人解釋說,「起初只是腳趾不見了,然後腳後跟也消失了,最後剩下的也不見了,兩隻腳都消失了。給他吃什麼也沒用——酊劑[1]也好,補藥也罷,對治癒他都沒有一丁點兒作用。」
所以,歸根結底,他是有腳的——隱形的腳。
「我們不知所措,」貝克希爾說,「但我想,也許你們當中有人能把他治好……」
「他得的這個沒治,」米勒德說,他憑空而來的聲音令男孩兒猛地抬起頭,「我們的情況類似,他跟我。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不是生來就隱形,而是逐漸變成這樣的。」
「誰在說話?」男孩兒問。
米勒德撿起放在床邊的一條圍巾纏在臉上,讓鼻子、額頭和嘴巴的形狀顯現出來。「我在這兒,」他說著向男孩移動過去,「別怕。」
其餘人看著男孩兒抬起一隻手觸摸米勒德的臉頰,再是額頭,然後是頭髮——那髮色和髮型我從未想像過——甚至輕輕拉了一小束,彷彿在考察它的真實性。
「你在那兒,」男孩兒說,眼中閃耀著驚奇,「你真的在那兒!」
「你也會在的,甚至在你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消失以後。」米勒德說,「你會明白的,不疼。」
男孩兒微笑起來,而此時女人的膝蓋開始顫動,她不得不靠在貝克希爾身上才能穩住。「保佑你,」她對米勒德說,幾乎流下淚來,「保佑你。」
米勒德在拉迪消失了的腳邊坐下:「沒什麼好怕的,我的孩子。事實上,一旦你適應了隱形,我想你會發現諸多益處……」
當他開始羅列起那些好處,貝克希爾走向門口對我和艾瑪點點頭。「我們別管他們了,」他說,「我肯定他們有好多要聊。」
我們把米勒德單獨留在男孩兒和他媽媽身邊,回到篝火旁,發現幾乎所有人——不管異能人還是吉普賽人,都聚集在賀瑞斯身邊把他團團圍住。面對著一臉驚愕的算命師,賀瑞斯閉著眼睛站在一根樹樁上,他一隻手放在她頭上,看來像在敘述自己夢到的東西:「……你孫子的孫子會駕駛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那飛船就像公共巴士一樣穿梭於地球與月球之間。他會在月球上擁有一幢很小的房子,而抵押貸款時會出現逾期的問題,於是不得不接受一些房客。其中一個房客是個美麗的女人,他會深陷與這個女人的『月球戀』之中,『月球戀』跟『地球戀』不太一樣,因為那裡的重力跟地球上不同……」
我們站在人群外邊看著。「他是說真的嗎?」我問艾瑪。
「有可能,」她回答,「也可能只是逗逗她。」
「為什麼他不能像那樣給我們算命呢?」
艾瑪聳聳肩:「賀瑞斯的能力有時候沒用得讓人抓狂。對於陌生人,他能一口氣說出對他們一生的預言;但對我們,他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就彷彿他越是關心一個人,越看不到那個人的未來,情感會模糊他的視線。」
「咱們不都是這樣嗎?」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轉身看到伊諾克站在那裡,「說到這個,我希望你沒太讓美國人分神,親愛的艾瑪。當有個年輕女士在耳邊竊竊私語,要保持對『空心鬼』的警戒是很難的。」
「別噁心了!」艾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