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我是個藝術家,一個寂寞的藝術家。
每天我在這兩百平方米由倉庫改建成的工作室裡,手握電焊槍、眼戴護目鏡,在一塊塊巨大的鋼板前通宵達旦地忙碌。我的工作就是用電焊槍創作鐵藝雕塑,這是一個很冷門的藝術行當,但創作出的作品卻深受顧客的喜歡。
鐵藝雕塑,冷硬、堅固,抽像、帶有明顯的符號元素。在街心公園的角落裡,在某些頗具品位的高端人士家中,都可以看到我的作品。在這個城市裡,從事這項藝術創作的人只有我一個,所以我從來不愁作品的銷路,收入也算不錯。
在鋼板上進行電焊時,會產生強光與噪音,而我又習慣在深夜進行創作,所以為工作室選址時,我特別在意工作室的深色窗簾厚度與隔音條件。
現在我租用的工作室,是一幢五層高的廢棄倉庫,經過房東的改建後,變作了一間間兩百平方米的房間,還特意安裝了隔音板與純黑色天鵝絨窗簾。
我租的是四樓的房間,我的鄰居全是與我差不多的年輕藝術工作者。因為大家都喜歡半夜工作,工作時又愛抽點煙喝點酒,所以樓下的公交車站旁,有一處通宵營業的煙攤,還兼賣冰凍灌裝啤酒,為我們帶來了很大的便利。
煙攤的老闆是一對老夫妻,年約六十,我們都管他們叫煙叔與煙嬸。
煙叔與煙嬸交替在公交車站旁守攤,每人守十二小時,無論晴雨,從不收攤。見他們一把年紀還那麼辛苦,所以住在這幢舊倉庫裡的藝術工作者們,也都很照顧他們的生意。
2
那天清晨,我剛完成了一座小型鐵藝雕塑,是幾把按真實比例製造的鐵製手槍模型。嚴格說來,這不算雕塑作品,只是槍械複製品而已。這次訂貨的,是這座城市的體校射擊隊。為了訓練隊員的臂力,客戶要求我按照真實比例製造出鐵製模型,外觀得與真實槍械一致,而且重量必須遠遠高於真實槍械。
體校要得很急,我忙碌了整整一個通宵,才將作品進行完最後打磨,並且刷上了一道機油。
按照客戶的要求,我必須於上午九點準時把作品交到體校辦公室驗貨收錢。
我沒車,這條馬路又很偏僻,幾乎從來見不到空載的出租車,所以只能選擇搭乘公交車外出。
因為機油還沒幹,我只能把幾把手槍模型綁在一起,在外面裹了一層塑膠薄膜,又放在一隻深色塑膠袋裡,拎在手中下了樓。出門的時候我看了看掛鐘,才清晨七點半。已是深秋了,外面天還沒亮透,窗外黑魆魆的,滲著一股涼意。
畢竟手槍都是鐵做的,雖然很小,但也挺沉的。只下四層樓,我卻覺得手臂傳來一陣陣酸痛,渾身是汗,一點也不覺得冷。一來到樓下的公交車站,我就忙不迭地把雕塑扔在了煙攤旁的地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力甩著胳膊。
現在守在煙攤旁的,是煙嬸。煙嬸滿臉都是皺紋,像乾癟的橘子皮一般。她看到我後,和善地對我說:"小伙子,天涼了,你清晨出門可要穿厚一點哦。"
我感激地沖煙嬸笑了笑,然後準備摸錢在她那裡買了一包煙。可掏錢的時候,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忘帶錢包了。真是糟糕,驗貨收錢的合同還夾在錢包裡。我只好聳了聳肩膀,對煙嬸說:"不好意思,我得回家去拿錢包。"
不過,我可不想再次拎著這沉重的塑膠袋再次上樓,那會讓我的手臂再次酸痛難忍。於是我指了指扔在地上的塑膠袋,對煙嬸說:"麻煩您幫我看著這塑膠袋,我上樓拿錢包,馬上就下來。"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吧?要是一會兒你下樓後說少了什麼東西,我可不負責任!"煙嬸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呵呵一笑,說:"沒啥值錢的東西,就一堆鐵玩意兒罷了。"不等她再說什麼,我就轉身向舊倉庫走去。要是再不抓緊時間,我就得遲到了。
其實舊倉庫也有電梯,如果我乘電梯上樓,肯定會節約不少時間。可惜租用倉庫五樓的,是一個製作金箔畫的藝術家,他財大氣粗,把整層樓全都租下了。因為金箔畫的原材料價格不菲,那傢伙擔心有人見財起意,於是連電梯也一起包了下來。電梯僅能在五樓停靠,直通底層負一樓的停車場裡。而且就連停車場也特意用木板為他隔出了一大塊專用車位,有專用出口,直接與電梯入口挨在了一起。
雖然其他藝術家對此也有頗多怨言,但考慮到樓層並不高,所以大家也就忍了。
我花了七八分鐘,從公交車站跑到四樓的工作室,取了錢包,再跑著下了樓。
剛出了樓道口,我就看到從馬路街口那邊出現了一輛公交車,正快速朝公交車站駛來,真是太巧了。我趕緊準備過馬路,抬眼一看,卻發現煙嬸正蹲在地上,用手摸著我扔在地上的那只黑色塑膠袋,似乎正思考著塑膠袋裡裝的是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恐懼。
我頭皮不禁一陣陣發麻,雖然塑膠袋裡裝的是鐵製的手槍模型,但如果只是摸一摸,說不定煙嬸會以為裡面裝的是真正的手槍。真是讓人難堪呀,天知道她會不會以為我是販賣軍火槍支的不良青年?
可我也沒時間向她解釋,公交車馬上就要進站了。我三步並作兩步,快步過了馬路,一把從煙嬸手中拎過了沉重的塑膠袋。剛才過馬路前,我就瞄了一眼那輛駛入馬路的公交車,因為這條馬路上行人稀少,車輛也不多,所以公交車的車速很快。以我的推算,當我拎起塑膠袋的同時,公交車也該進站了。
可當我轉過頭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公交車並沒到站。與此同時,我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然後又聽到煙嬸傳來一聲驚呼:"糟糕,不好了!"
我抬眼望去,發現在不遠的地方,發生了一起車禍。
那輛公交車與一輛廂式貨車撞到了一起。廂式貨車是從舊倉庫的地下停車場裡駛出的,看行駛的路線,正是從金箔畫藝術家的專用出口駛出來的。
3
廂式貨車剛駛出停車場出口,就被疾速駛來的公交車攔腰撞到了側門上。
公交車的擋風玻璃全碎了,好在車上除了司機外,只有幾個年輕的男乘客,雖然受了傷,但都不嚴重。但廂式貨車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相撞的力度太大,側門擰成麻花狀,滿地碎玻璃,司機滿頭是血地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公交車司機嚇壞了,跌跌撞撞地下了車,驚慌失措地看著廂式貨車的駕駛台,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見到這樣的情況,我也顧不上要去體校送貨,立刻摸出了手機,準備報警。這時,我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風聲。只是剎那間,我就發現手裡的手機被一隻手奪走了。回頭一看,奪走手機的竟是煙嬸。
"小伙子,報警電話還是我來打吧,這裡很偏僻,你給警察說不清來這裡的路線。"
煙嬸說得倒也有道理,於是趁著她撥打報警電話的時候,我也跑到車禍現場,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大概是因為這個點上,舊倉庫的藝術家們都在睡覺,所以沒人下來看熱鬧。
清理掉車窗的碎玻璃,我拍了拍廂式貨車司機的肩膀。側門已經變形,司機睜開眼,發出一聲呻吟,好在腿沒卡在駕駛台裡,還能動彈。我剛把他攙扶下車,他便又暈過去了。
公交車司機是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大漢,他氣喘吁吁地連聲對我說:"是我的錯,我從後面撞過來的,是我的全責!我賠錢,賠醫藥費!我這就打電話讓保險公司的人過來!你們快清點一下車上的貨物有沒有損毀?要是有損毀,我也賠!"
我正想對絡腮鬍子說,我不是廂式貨車的車主,跟我說這個沒用。這時,我聽到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賠,你賠得起嗎?車裡全是金箔畫,價值上百萬!"
回過頭,我看到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胖子,身著一套故作風雅的唐裝,剃了個光頭,脖子上戴著一根拇指粗細的金項鏈。
我知道這位中年胖子就是著名的金箔畫藝術家曾德江,江湖上人稱曾大師,擅長在高純度的金箔上作畫。
曾大師的話顯然讓那絡腮鬍子司機嚇了一大跳,他戰戰兢兢地問:"上百萬?哎呀,就算賣了我也賠不起。"但這傢伙話鋒一轉,又說道:"還好我們公交車是國家財產,又保了險,就算損失再大也能賠!"
曾大師卻無意糾纏過多,只是高聲說道:"金箔畫沒這麼容易損毀的,我得趕著去交貨,沒功夫和你閒聊。"他揮了揮手,對滿頭是血的廂式貨車司機說:"快把畫全取下車,去車庫把我的私家車開出來,用轎車去送貨!搞快一點,要是誤了事,你就別再來上班了!"
司機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的血跡,趕緊撬開貨車變形的側門,從裡面抱出了兩個紙箱,向地下停車場跑去。
"唉,要不要看下你那紙箱裡的貨物損毀沒有呀?"絡腮鬍子攔住了貨車司機,連聲說,"還是當著我的面看看吧,要是本來沒損毀,你拿進停車場裡偷偷弄幾下,再出來說在車禍裡被毀了,那可就說不清了!"
貨車司機無助地望著曾大師,不知道說什麼好,曾大師狠狠瞪了絡腮鬍子,說道:"你不用管金箔畫,就算損毀了我也不追究你責任。我們得馬上去送貨,沒時間耽誤了!"然後他一把拉開了絡腮鬍子。
絡腮鬍子忙不迭地說:"這可是你說的哦,說話要算話啊!"他又偏過頭來對我說,"這位先生,您是目擊證人,可要為我作證哦!"
我也知道金箔畫價值不菲,要是真在車禍裡損毀了,也太可惜了。雖然曾大師無意追究責任,但這對一個視作品為生命的藝術家來說,是極不負責任的做法。所以我也說:"曾大師,您還是看看金箔畫的情況吧,要是真出了問題,可以讓保險公司負責的,又花不了多少時間,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