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陳琳很堅強,當她得知自己的病情後,強烈要求出院,因為她知道,這樣的病,即使治療也只是拖延時間,白費金錢而已。她也給以前那個擁有黑色林肯車的有錢男人打電話,想提醒他也去檢查一下,可那個男人的電話已經換了號碼,就如沙漠裡的一滴水,瞬間蒸發,消失得不見蹤影。
回到了她們租住的房間後,接下來的時間,陳琳瘋狂地愛上了照相,她成了徐曼最好的模特兒。她要把最後美好的形象都留在底片上,幾乎每天她都跟著徐曼乘索道到大輿山去拍照。可是她的頭髮還在不停地掉落,發叢中的青色頭皮越來越明顯了。
而徐曼為了讓自己的好朋友開心,也幾乎放棄了學業,天天都陪著陳琳,用心愛的萊卡相機拍下陳琳的點點滴滴。她還找來偏方為陳琳煲營養湯,每天逼著陳琳在她的眼皮下喝完整杯又苦又澀的中藥。
轉眼已經入秋,但秋老虎還是厲害得讓人難以忍受。陳琳的頭髮幾乎掉得差不多了,青色的頭皮展露無遺,她每次出門都包上了頭巾,但在路人指指戳戳的眼神下,她還是感到羞愧莫名。終於有一天,她對徐曼說,搬家吧,搬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比如說大輿山寺廟旁的林間小築。那裡離索道近,每天不用走遠路就可以在山中拍照,還可以聽聽寺裡的誦經聲,淨化自己的心靈。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在那裡度過自己最後一段生命更好呢?
搬到了大輿山上的林間小築,陳琳想從所有人的眼前消失,所以停掉了手機,戒掉了網絡,那個讓她染上絕症的有錢男人更是沒有了半點聯繫。
不過她這樣像水蒸氣一般消失後,卻總會讓一些人擔心的,比如說她的父母。陳琳的父母住在鄰省某市的郊縣,平時每週都會接到女兒的平安電話,但這兩周卻突然沒了女兒的消息,女兒的手機也停了。
他們很是焦急,於是乘坐長途車來到了女兒所在的本市大學。當他們聽到女兒已經幾個月沒在學校出現後,年老體弱的老母親差點當場昏倒在藝術系的辦公室裡。一個學生好心將徐曼的手機號碼給了他們,打過去後,徐曼在電話裡吱吱唔晤,說她也不太清楚,她也幾個月沒見到陳琳了。幸好她沒有站在陳琳父母的面前說這番話,否則她那變成醬紫色的臉一定會再一次出賣她。
徐曼放下電話後,看了一眼身邊已經被嚇得臉上一片煞白的陳琳,說:「你還是該給你爸爸媽媽打個電話……」
陳琳幽幽歎氣道:「我現在這個情況,又怎麼敢跟他們打電話呢?」說得也是,陳琳已經越來越瘦了,肩膀上的蝴蝶骨尖銳地從皮下凸了出來,顯得格外刺眼。眼眶則深深凹陷下去,黑色的眼圈不管擦多少粉底都掩蓋不住。
徐曼也情不自禁地跟著歎了一口氣,她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兩行淚水從眼角邊滑了下來。她連忙勸著陳琳喝下熬好的中藥,她只希望第二天陳琳可以忘記這些不開心的事,她只想陳琳可以快快樂樂地度過最後的每一天。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外面走上一走,於是換上了一件色彩亮麗的外套走出了門。之所以要換上顏色如此鮮艷的外衣,是因為她感覺在這屋子裡呆得太久,她的心情也變得漸漸灰暗了,她不想再這麼下去了。
7
守索道的小張被調到了索道的上端值守,其實他心裡蠻高興的,因為在這裡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徐曼與陳琳手牽手地在山頂旁的寺廟旁拍照。
每次都是徐曼給陳琳拍,陳琳擺出各種姿勢,抱著樹幹,躺在草地上,甚至有次摟住了小張試圖強吻他的嘴唇。小張的臉漲得了通紅,但他卻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他感覺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他願意在這場夢境裡永遠不要醒來。所以,即使是下了班,他都不願意離開索道的值班屋,他願意就坐在窗前,看著不遠處徐曼她們租住的那間木屋,從木屋裡透出的點點燈火,小張總會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溫暖。
但即使小張再是被這種他都不知何處而來的幸福擊昏了頭腦。也可以看出陳琳的頭髮越來越少,精神也越來越萎靡不振。他也曾試探地問過,但徐曼總是立刻扯開話題,而陳琳的眼裡也閃出了戒備的神色,那是一種如動物防範領地被入侵般的神色。看著陳琳那深邃得可以直入人心的眼睛,小張總會覺得背心處滲出絲絲點點的冷汗,當山風颯颯掠過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情不自禁地戰慄,沒來由地戰慄。
那天天才剛剛擦黑,小張還是一如以往地坐在窗前,他看到徐曼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外衣精神恍惚地走出了木屋。他原本打算也走去值班室,然後裝作與徐曼偶然相遇,然後有話沒話地聊上幾句,可這時他忽然聽到索道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是有吊籃沿著上行的索道上來了。索道是由索道下方控制的,可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究竟是誰從索道上來了呢?
遠遠地看到被漆成藍色的吊籃悠悠蕩蕩地飄了過來,當吊籃停下來的時候,小張才發現是管理處的胖子處長。小張走上前去想問問處長有什麼事,他還沒來得及問,就已經聽到胖子處長打著嗝說:「小張,沒什麼事,我就是上來走走,上次索道出了事,我也順便親自乘坐索道,看有沒有什麼完全隱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處長的嘴裡噴出了一股不小的酒氣,這讓小張多多少少有點不舒服,平時他滴酒不沾的。他往後退了幾步,目送著處長步履蹣跚地走出了索道值班室,身影消失在了寺廟旁的樹林裡。
小張突然想起了什麼事,連忙衝出了值班室,四處張望,但這時他才發現徐曼不見了,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因為許是回屋休息了吧。」小張這樣對自己說,然後鬱悶地回到值班室裡,翻了一下書,可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8
第二天早晨,徐曼起床走到客廳,覺得渾身都有些不舒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看到陳琳正倚在窗邊,穿著一件她最漂亮的碎花洋裙,看著林間樹梢後的朝霞默不作聲。徐曼正想說幾句話安慰陳琳,陳琳已經轉過身來,滿面笑容地對她說:「曼,我們去索道照相吧。」看來她今天心情還不錯。
走到索道邊,那個看守索道的羞澀男孩小張已經與他們熟識了,連忙拉過了一個吊籃等著她們上去。徐曼分明地感覺到小張一直用灼熱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徐曼只好轉過身來,尷尬地對陳琳一笑。最近這段時間,陳琳沒少因為這個而嘲笑她。
「我們今天一人坐一個吊籃吧。」陳琳眨著眼睛說道,「我坐後面一個,你在前面為我照相。你一定要把我照得漂漂亮亮的!」
「嗯……」徐曼一邊答應著,一邊上了前一個吊籃。
索道啟動了,山風颯颯地掠過,徐曼的頭髮被吹得迎風翻飛。當索道到達最高的地方,徐曼提起萊卡相機回頭望向了後面的陳琳。她詫異地看到陳琳解下了橙色的頭巾,揚手扔下了吊籃外的空中,轉瞬間橙色的頭巾就飄搖著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墜入了深淵。而陳琳則解開了安全帶,站在了吊籃的踏板上。
「琳,你幹什麼?你瘋了?」徐曼大駭,大聲地叫了起來。
這時,她看到陳琳從兜裡拿出了手機,幾秒鐘後,她放在背包裡的手機響了,是陳琳打來的。
「曼,為了今天和你道別,我特意為手機充好了值。」
徐曼大驚失色:「道別?你想幹什麼?你千萬不要干蠢事啊!」她的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我幹的不是蠢事。」陳琳的聲音很冷,冷得像是一塊鐵,「我已經考慮好了,我要在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遺書與我的銀行卡放在了客廳的花瓶下,麻煩你轉交給我的父母。再這樣活下去,我怕自己會痛苦得連結束自己生命的力量也沒有。」
「不要!不要!」徐曼驚聲尖叫。
陳琳那冷如鋼鐵的聲音繼續在徐曼耳邊說道:「曼,我還記得幾個月前的那一天,你告訴我,很欣賞那個男人的老婆最後的照片,是叫『黑色的瞬間』吧?你說你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拍出震撼人心的重量級作品。現在你拍我跳下去的這個黑色的瞬間吧,照片一定會讓你成為一個優秀的攝影師,這也當作是我對你這幾個月來照顧我的報答吧。」
「不……」徐曼歇斯底里地哭喊。
「替我留下這最後的瞬間,要拍得漂亮,答應我,好嗎?」陳琳拉開了吊籃的護欄,一隻腿伸了出去,颯颯的山風立刻令那身漂亮的碎花洋裙緊緊裹住了她瘦弱纖細的身軀。她伸出手去,手掌緩慢地撒開,手機呈一條直線墜落到無底的虛空之中。
徐曼含著眼淚,舉起了手中的相機,她已經泣不成聲。
陳琳細細地說了一聲:「謝謝你,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謝謝你。」她閉上了眼睛,縱身一躍……
徐曼眼前一花,她只覺得看到的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的,失去了色彩的陳琳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悠悠蕩蕩地向看不到底的山谷栽了下去。
徐曼覺得渾身冰冷,如墜進了一個寒冷的冰窖,漫無邊際的憂傷在一瞬間充盈了她的每一個毛孔。她只知道自己的手指彷彿不受自己控制了,只是不停地按著萊卡相機的快門。卡嚓、卡嚓、卡嚓……
從徐曼的本意來說,她並不想拍這些照片的,她不願意親手記錄好友的死亡瞬間。但她的手指還是不自覺地按動了快門。事後,她安慰自己,也許這一切出自於一個攝影師的本能吧。她天生就是一個攝影師,她的生命應該屬於攝影。這樣想來,她也不禁釋懷了。
9
陳琳的父母哭喊著趕到大輿山,已是兩天之後了。他們在山谷揀拾到陳琳的屍骨時幾乎痛不欲生,警方在查看了遺書後,也一點懸念到沒有地宣佈陳琳死於自殺。
大輿山公園攝影大賽網站花重金購買了徐曼為陳琳所拍的照片,這套名為「黑色的瞬間」的照片在網站上登出後,引來了極大的反響,特別是引發了校園美女傍大款與艾滋病預防的大討論。這套照片毫無懸念地獲得了攝影大賽的大獎,而徐曼也一舉成名,多家電話台對她進行了採訪,許多雜誌也與她簽訂了攝影供稿合同。
徐曼沒有繼續她的學業,她認為大學裡的生活並不像她像的那麼有意思。她退學後成為了一個職業的自由攝影師,整天混跡於名山大川或是市井鬧市,用手裡的相機捕捉生命的瞬間。也許是「黑色的瞬間」那套照片為她帶來的光環吧,只要是她拍出的東西都無一例外地成為雜誌的搶手貨。她又用掙來的稿費當作旅費,繼續她的行遊生活。
但也許是陳琳之死帶來的陰影與旅行的勞累,徐曼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與神經衰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常常做噩夢,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條從索道吊籃上急速墜下去的影子,再醒過來時就是滿頭的冷汗。
徐曼的健康狀態每況愈下,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人也越來越瘦,眼眶深陷。她吃了很多藥,但不管怎麼,她的病情還是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
有一天,她吃了一大把安眠藥,然後躺在了床上。終於,睡意像潮水一樣慢慢湧上了心頭,她閉上了眼睛。在一團虛無的光暈中,她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是陳琳。徐曼大聲對著這條影子歇斯底里地叫道:「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陳琳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森然恐怖地說:「我好孤單啊,我好想你來陪我啊。」一說完這些話,陳琳的身體就緩慢地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
徐曼尖叫著從睡夢裡醒來,她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胸口,渾身都是濡濕的汗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