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任浮生正因白四爺不肯說給他,猛聽見此人出聲,大喜過望,便側耳傾身而聽。
白四爺正擰眉看著堂上情形,聽這老儒生絮絮叨叨地賣弄,心中竟有不勝聒噪之意。
任浮生卻聽得心滿意足,一邊兒聽,一邊兒忙又分神看堂上,正看到鄜州縣起身轉出,直奔雲鬟而去,——任浮生不由吃了一驚,又見鄜州縣是那樣氣色,只以為他要對崔雲鬟不利。
自從崔雲鬟露面、上堂,雖然只是初見,然而任浮生心中卻著實喜歡起這異於常人的小女孩子,見她挺身獨擋鄜州縣的逼問,他心中更多了一絲憐惜,此刻若非白四爺在側,以他的脾性,只怕早就衝出去了!
且不提堂外任浮生心中憂急,只說在堂上,秦晨本欲帶下雲鬟,誰知忽然生變,眼見知縣大人急急衝向跟前兒,秦晨心底所想,卻跟任浮生不謀而合——都以為知縣是要不利於雲鬟。
秦晨不及多想,忙閃身向前,擋在了雲鬟跟知縣之間,又微微躬身笑道:「大人,這小孩子不懂事口沒遮攔,什麼羊角牛角的,必然是些不成體統的荒唐話,大人可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鄜州縣停步,一言不發地瞪向秦晨。
秦晨只當凶多吉少,仍嘿然陪笑:「大人息怒……我立刻帶她走就是了。」他不敢怠慢,俯身就要把雲鬟抱起來。
誰知秦晨才一張手,雲鬟也已抬起小手兒,正好按在秦晨手背上,竟似是個制止的意思。
秦晨一愣的當兒,卻聽身後知縣直直地問道:「你……方纔那句、是什麼意思?」
秦晨越發怔忪,不由蹲在地上,回頭又看知縣,卻見知縣仍緊盯著雲鬟,神情不似是暴怒,卻仍只是驚悸駭然似的。
秦晨納悶之極,不知這一大一小到底唱得哪門子戲,然而他畢竟不笨,看出知縣並非歹意,便抬手摸摸後腦勺,不再出聲罷了。
鄜州縣問完,雲鬟同他四目相對,輕輕說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雲鬟說這句的時候,聲音卻並不高,只在旁側蹲著的秦晨和她跟前兒的知縣兩人,方聽得清楚無礙。
秦晨皺著眉,自然不解,知縣卻後退一步,澀聲道:「你、你如何……會知道?」
相比較鄜州縣的失魂落魄,雲鬟卻依舊沉靜,乾淨爽利的烏黑髮鬢,越發襯出雪團似的臉,眉目若畫,鳳頰微光。
雲鬟凝視知縣,一字一頓道:「我知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咽』,我也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我盡都知道,——就如我知道青玫跟陳叔是無辜的,謝二老程等人,不過是心懷不軌、反遭天譴,如今窮極無賴,反咬一口而已。」
秦晨在旁聽得分明,雖仍是不明白個中意思,卻已毛髮倒豎,隱隱覺著兩人之間似有一股莫名寒意流動,令人毛骨悚然。
堂下眾百姓正聽了那老儒講完了「羊角哀捨命全交」的典故,雖看見堂內兩人在說話,只可惜他兩人站的近,雲鬟又聲兒低,竟聽不真切,頓時一個個好奇心發,急躁之極,卻畢竟不敢造次,只伸長脖頸,豎起耳朵而已。
而聽了雲鬟這一番話,鄜州知縣越發駭怔,雙眼已然通紅,面上如驚,如怒,如悲,又似有些不可言說的愴然之意。
兩兩相對,如同劍拔弩張的對峙。
堂上堂下這會兒都是鴉雀無聲,陳叔青玫等都是呆呆地,心裡自然極為雲鬟擔憂,旁邊秦晨雖覺著這情形簡直詭異——他從捕快升任捕頭,這四五年裡見過多少稀奇古怪的案情場景,卻不似今日所見一般稀罕,有心要插科打諢兩句,卻又著實無法出聲。
一片死寂之中,忽聽有人道:「小小的年紀,竟如此的妖言惑眾,匪夷所思,這、這莫非是鬼怪附體麼?大人明察秋毫,可千萬不要被這小妖女迷惑……」
這說話的人,自然正是老程,原來他跪在旁邊不遠,隱約將兩人說話聽了個大半兒,老程心思詭詐,見知縣舉止神情異樣的很,雖不知雲鬟那些話何意,卻也覺著不妙,因此忍不住又出言挑撥。
老程說罷,鄜州縣眼皮一眨,才似回了神。他轉過頭,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眾人,最後又看一眼雲鬟,才轉過身,慢慢地仍回到高堂上坐了。
眾人見狀,都有些緊張起來,不知縣官接下來究竟要如何,卻見知縣神情悲涼,垂眸沉默半晌,才聲音沉啞,道:「將老程、青玫分別羈押,其他無關人等各自退下,此案改日再審,退堂。」說著,振衣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後堂而去。
這一判決,頓時引得堂外一連聲的鼓噪,老程更是叫道:「大人,大人!」卻被公差們踢翻在地,不由分說押到牢房裡去了。
秦晨先大大地鬆了口氣,便對雲鬟笑道:「鳳哥兒,你可又叫我大開眼界了,方才究竟是怎麼樣?就讓我們難纏的縣老爺變了主意?」
雲鬟正看著青玫,聞言道:「秦捕頭,我有幾句話要跟青姐說,可以麼?」
正有公差上來準備帶青玫離開,秦晨忙叫停下。
那邊兒青玫正也依依含淚地看著雲鬟,見狀便撲到跟前兒,緊緊地把雲鬟抱入懷中:「你又來這兒做什麼?叫我死了也就罷了,橫豎不能再連累了你,不然我死也是不能瞑目了。」
雲鬟也伸手擁住青玫,卻不說話。
青玫察覺她的小手抬起來,摟著自己的脖頸往下勾了勾,她便會意低下頭來。
果然,雲鬟在她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又握著手兒,看著青玫道:「青姐務必記得我的話。」
青玫雖然詫異,卻忙點頭:「好,我記下了。」忍不住又將人摟入懷中,只咬著牙落淚而已。
半晌,秦晨見時候差不多了,才讓衙役們過來帶人,他又對雲鬟道:「鳳哥兒不必擔心,我已交代他們,不會委屈了你的丫頭。」
雲鬟才又謝過秦晨,此刻陳叔過來,看著雲鬟,欲言又止。
秦晨望著這一老一少,倍加憐惜,便歎道:「反正這兒無事了,我送你們回去罷了。」
當下陪著他們出了縣衙大堂,往外而去,這會兒外頭兀自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不曾散去,見秦晨親自陪著出來,均都讓了開去,只眼睛卻都看著雲鬟,個個暗暗稱奇。
雲鬟依舊微垂著眼皮兒,目不斜視而已,被陳叔跟秦晨一左一右護著,出了衙門。
外頭素閒莊的人早把馬車拉了來,秦晨抱了雲鬟上車,自個兒牽了一匹劣馬,陪著往城外去。
不多時出了城,眼見路上人漸稀少,秦晨心裡發癢,便打馬靠近車窗些兒,問道:「鳳哥兒,方才在縣衙裡,你跟大老爺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陳叔坐在車轅上,聞言看向秦晨,心中自然跟他一樣不解,只是不敢就問罷了。
車窗的簾兒被輕輕佻起,是雲鬟往外看了一眼,見秦晨歪著頭,一臉笑嘻嘻地等著,雲鬟便緩聲道:「其實並沒什麼,我只是亂翻書的時候,曾看到羊角哀左伯桃的典故,他們兩個都是有名的仁義高賢,讀書人是最推崇的,知縣大人又是個飽讀聖賢書的,故而我就說了那句……不過是想借此表明心跡,打動他罷了,瞧著歪打正著……彷彿有些效用似的。」
秦晨聽了愕然,忙又請教這典故何意。
雲鬟自然給他又說了一遍,秦晨聽得津津有味,時而瞠目,時而歎息,最後聽到羊角哀拔劍自刎,相助左伯桃的陰魂大戰荊軻之時,不由扼腕叫了起來。
秦晨皺眉道:「這讀書人,便是迂直,且又身子弱的很,倘若是大爺我,又怎麼會凍餓在那荒郊野外呢?」
陳叔見他竟是計較這個,不由苦笑。
秦晨又道:「這左伯桃雖講義氣,可也實在無用,最後倒連累的羊角哀又把命給了他……不過若非如此,又怎能見羊角哀的真直呢?畢竟已經做了大官兒,卻寧肯拋了那榮華富貴,一併跟他在地下做鬼。所以說這讀書人的所思所為,卻是叫人……」說著,便笑歎了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