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老僧笑說:「大看得出,且小施主這憂愁有些過於重了。」
雲鬟本是隨意答話,聞聽才又道:「不知有多重?」
老僧想了想,道:「小施主可知道佛家八苦?」
雲鬟搖頭,老僧道:「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外間山雨淋漓,佛堂中香煙裊裊,這老僧的聲音蒼老沙啞,彷彿隱隱喻示著什麼。
雲鬟呆了一呆,問道:「何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老僧笑道:「小施主不正為其所苦麼?如何竟不知道?」
雲鬟一驚,還要問他,老僧卻已經舉手行了個禮,轉身自去了。
過了正午,巽風仍不曾回來,雲鬟心頭難安,輾轉反側,趁著林奶娘等午睡的當兒,便索性從寺中出來,沿著山路往下而行。
雨水將山石洗刷的有些滑,雲鬟一步一步小心而行,幾次差些兒跌倒,一刻鐘功夫才下了山,渾身發熱,卻見眼前便已經是伊河了。
她忽地想到夢境中所見,那許多人沉浮水中的可怖場景,心中不由有些驚悸,小心翼翼地往河邊走了幾步,低頭見伊河的水竟是深灰色,有些急湍地奔流而過,此刻河水雖然不曾沒過堤岸,情形卻也有些怕人。
靠近河邊風更大了些,將她的雨傘掀動,雲鬟微微地發暈,忙往後退了兩步,抬頭的當兒,卻看見河對岸,在雨霧之中朦朦朧朧的石窟。
龍門石窟之中最大的一尊佛,便是盧捨那大佛,傳說是唐朝武則天時候,女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命匠人鑿刻的。
雲鬟一路行來,慢慢地爬到大佛跟前兒,底下的伊河因離得遠,便彷彿一道深灰色的絲帶,從佛前曼妙飄過,不再似先前所見那樣凶險。
雲鬟轉身,抬頭仰望,卻見風雨之中盧捨那佛垂眸微笑,彷彿在俯視靜看著她。
雲鬟仰頭看了許久,便把傘放下,向著大佛跪了下去。
風吹雨打,一時渾身都濕透了。
雲鬟渾然不覺,先前在寶室寺,她並無參拜之意,方才在香山寺,也只是信步而行,然而此刻,於空山冷雨,並無人跡的此刻,獨自一人一佛相對,心底竟無端生出莫名的虔誠之意,彷彿心底所說,佛必會聽見,彷彿心底所求,佛必會答應。
而此刻她所求的,卻是……
此刻,她只希望白樘能做出對的決定。
雖然她彷彿已經預料到了,他會如何決定,如今卻只求佛祖保佑,不管他所做為何,必然是對的方好。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兒的雨傘被風吹動,也不知飄到了哪個角落,只一個小小地身影跪在佛前,彷彿亙古以來便是如此。
天色越發暗了,盧捨那沉靜的注視之下,有一把傘無聲地遮了過來,二十八骨極常見的油紙傘,將漫天的風雨都遮住,雲鬟兀自未覺,雙手合在胸前,已然出神入定。
那站在身邊兒的人垂眸看著她,卻也並未出聲打擾。
直到雲鬟睜開雙眼,察覺雨不曾潑灑自己身上之時,她緩緩抬頭,望見頭頂那把傘,以及那撐傘的人。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雲鬟竟不覺驚奇,此刻在佛前,彷彿什麼都是順理成章的,或許對此人來說,不管如何也都是理所當然。
雲鬟看了他一會兒,問道:「巽風把我的話跟四爺說了麼?」
白樘微微頷首,雲鬟問道:「四爺可懂麼?」
白樘不答,雲鬟道:「四爺……還是做了?」
白樘垂眸,忽地一笑,道:「起來,寺裡頭都在找你,我帶你回去。」
雲鬟才要起身,不料手腳都僵硬了,便慢慢地掙扎起身,手足酸麻的滋味十分難過,雖不曾出聲,卻也皺了眉。
白樘一直看到她站起來,舉手將自個兒的披風摘下,便遞給雲鬟。
雲鬟遲疑道:「我……」卻並未多言,只把披風胡亂地裹在身上。
她先前淋了半天雨,通身都濕透了,裹住披風後,才覺著有些微微地暖意,卻因驟然間冷熱交加,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此刻白樘邁步往下而行,雲鬟跟在後,道:「四爺還不曾回答,我的話四爺可懂?」
白樘站住腳,等她走到身邊兒,才道:「你是說……周邵章有治水之能,若被革職查辦,會有百姓遭殃,對麼?」
雲鬟徐徐鬆了口氣,又說:「四爺果然知道,四爺是覺著我在……胡言亂語、或者危言聳聽麼?」
白樘垂眸看著面前有些陡峭的台階,又看看身邊兒的女孩子,道:「並不是,你反而提醒了我。」
雲鬟不解,只看著他。
白樘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像誰?」
雲鬟一怔,白樘道:「可惜你沒見過清輝,你的脾氣性情,洞察入微的天賦,很有些像是清輝,若不是我自己清楚……連我也要以為你是我的女兒了。」
雲鬟萬萬想不到他會說起這個,腳下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她本就站在台階邊上,這會兒更是有些搖搖欲墜。
白樘早留心到她,見狀抬手一抄,便將雲鬟手臂握住。
雲鬟轉頭看去,便要掙脫,白樘沉聲道:「留神,掉下去不是玩的。」
雲鬟只茫然停手,卻只看著腳底下那許多台階,看的她的雙眼都有些暈了,不知是不是風雨漸大的緣故,伊河的水吵的聲兒也越發大。
白樘見她呆呆地,眉頭一蹙,便以左手撐傘,俯身將她一抱,竟擁在懷中。
雲鬟吃了一驚,瞪大雙眼看他,白樘淡淡一笑道:「別怕,我帶你下去。」
雲鬟無言以對,直直地看了白樘一會兒,卻又轉開頭去,只看著旁側那些浸潤在雨中的大大小小地石窟,以及遠處朦朦朧朧地山巒,伊河上的橋在水霧中若隱若現,這地方水汽太盛,眼中都覺潮濕的緊。
卻聽白樘道:「清輝慣能察覺旁人無法察覺的細微之處,我想你也有此能為,故而巽風同我說的時候,我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