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死了?淨說胡話。什麼時候死的?昨夜才見過,難道今天就上吊了?」
「不是。裡江小姐的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
「那真是個苦命的人。唉,既然您說她本人說過,應該也有所知曉,她可是受盡了丈夫的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僅被趕出了生她養她的家門,連孩子也被奪走了。」
「聽、聽說了。」
「母親病死,父親懸樑自盡。裡江小姐在萬分悲痛之下,刎頸自盡了。」
「胡、胡說!那昨夜的……那是?」
「您聽著,那六道屋柳次並不只是普通的獻殘屋。他還是個降靈師。」
「那是什麼?」
「是類似於巫師的行當。那人以經營古舊物品為生,但做的事可並不僅限於那些。經年的魂魄、心願未了的鬼靈也是他所經營之物。他是個在無法輪迴的亡魂所徘徊的六道之途上做買賣的商人,所以才叫六道屋。」
「這……」
是真的。林藏接道。「那人也被稱為亡者柳次。將死者招回人世聽憑他擺佈正是他的長項。」
一派胡言!剛右衛門怒聲道。「玩、玩笑開得太過了!林藏。告訴你,我可是真真切切地用眼睛看見,用耳朵聽到了。那女人確實在那裡。不是幽靈,也不是幻覺。她在我對面,在那個蒲團上,跟我交談過。如果那個女人已死,難道是我眼瞎了?」
「就是瞎了。」
「你說什麼!」
「東家,我再問一遍,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相貌如何?」
「名、名字……裡江。松野屋的裡江。松野屋的大小姐,裡江。」
「松野屋的裡江……那就已經死了。」
「嗯?」
「已經死了,東家。」
「什、什麼?」
「那不正是二十二年前被你折磨至死的女人的名字嗎?這家店在更名杵乃字屋之前,不是叫松野屋嗎?那裡的獨女,不是叫裡江嗎?在那裡做了三年,升至大番頭,娶了店主女兒的不正是東家你嗎?事成之後對她百般折磨,連同舊東家一起掃地出門的,不也是你嗎?」
「裡——裡江!」
「那裡江,不是很久之前就死了嗎?東家奪走阿峰小姐的第二天,不就已經割喉自殺了嗎?你都忘記啦。」林藏道。
裡、裡江。那、那張臉,那張臉是裡江的臉。
「化身為鬼的氣魄,你確實是有啊,東家。從紀州流亡至此,落魄流離的你,被松野屋收留,從頭開始學習經商,這才意識到自身的經商才能。靠著那才能,你不斷高昇,最終做了人家的女婿。成為繼承人之後,你就更加拚命啦,竭盡所能……發揮著那化身為鬼的氣魄。你沉浸在經商的快感中無法自拔吧?於是,主子反成了絆腳石。僅憑一副好心腸在商界打拼的舊東家,成了生意場上的絆腳石。儘管他說了要撒手不管,讓你接手,可你還是按捺不住了。」
是的。那個老糊塗,沒用的東西,畏首畏尾,整天淨癡人說夢,頭腦裡根本沒想著生意,那個——松野屋的善助。
「於是,你把他趕了出去。裡江小姐也被百般折磨後掃地出門。該走的本該是你才對。可是,松野屋已經到了沒你不行的地步,不是嗎?」
「是,是啊。就連那些下人,問他們要跟著誰,也都說要跟著我。那是當然了!那個膽小鬼跟我比,誰更有能力,跟著誰才更有利,那不是傻子都明白的事嗎!」從他手裡把店奪走的,正是我。「可、可是,那個、那個女人……」
「把老婆和舊東家趕走,鳩佔鵲巢,你又和其他商家聯手將生意做得更大,結果還是貪得無厭,連人家的店也強奪了。你簡直就是為所欲為。可是,你卻沒有孩子。於是,你便從裡江小姐手上奪走了阿峰小姐。失去了一切的裡江小姐,就割喉自盡了,不是嗎?」
正好沒了後顧之憂——你當時不就是這樣想的嗎?
「裡江小姐不是早已經死了嗎?」不知為何,此時的林藏看上去是如此高大。「正是你親手殺死的。你竟然敢忘記!」把所有的一切都遺忘,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這樣你就無慾無求了嗎?這樣真的好嗎?「你一個人幸福,那並沒什麼不好。那是你的實力。可是剛右衛門,有些事可以忘,有些事卻忘不得。」林藏道。
剛右衛門無力地跪了下去,抬頭看到林藏身後的一輪圓月。「這、這次的事……林、林藏,那……」
尾張才沒有叫城島屋的商家呢。林藏道。
「沒、沒有?」
「就算城島屋真的存在……」林藏猛地抬起右手,指著背後的月亮,「也應該在黃泉之國吧。」
「什……什麼?」
「你又忘記啦。城島屋,不就是你十年前親手毀掉的泉州船商嗎?」
「親……」親手毀掉。
「被你強佔後,城島屋一家妻離子散。所有相關人士,無一存活。從那裡奪來的船,現在不還在你手中嗎?」
是我毀掉的。
「你看,你要和那亡者的店結緣,還讓我從中撮合,這些話,可是方才從你嘴裡真真切切地說出來的。那我就替你撮合吧。」林藏說,「我就將你帶給那個世界的亡者。這是你自己決定的。希望你能跟那些亡魂好好幹一場。要是被亡者吞噬了……」
「慢、慢著!等等。」剛右衛門伸手擋在面前。從指縫間,他看到了圓月。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可是反覆確認了很多遍。我問你那樣真的好嗎,是不是有什麼沒想到的……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林藏手指月亮,指著那執掌著死亡的寂靜球體。「你有太多機會回憶起過去的事。至少城島屋、松野屋這些名字可以想起來吧。所謂城島屋的手段,不就是你曾經做過的事嗎?不管是強奪,還是摧毀,只要你願意想,再多的事都可以回想起來。可是,你卻連半點印象都沒有。就連見到裡江小姐,看到那張臉,你還是沒有想起來。」
裡江……
「剛右衛門,你聽好了。並沒有人要你贖罪。事到如今什麼都晚了。死者不能復生,時光亦無法倒退。你已沒有贖罪的機會了。只是……」
回想起來。「因你而哭泣的人們,被你毀滅的人們,以及死去的人們,他們在控訴,不希望自己被遺忘。『你如今的幸福,建築在我們的屍體之上,你那柔軟的蒲團下是曾敗倒在你腳下、哭泣著邁向死亡的我們那堆積如山的屍骸,不要忘記我們。』亡者們正哭泣著控訴。」林藏吟唱般說著,「若你能記起,這次的親事恐怕也早就拒絕了。讓你拒絕,並不是要你懺悔過去的所作所為。是因為你最重要的女兒,那本應是你最寶貝的女兒,她或許要承受你曾經施加在裡江小姐身上的那些痛苦啊!如若你能明白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必然不願讓這種事再發生。可是,結果證明,你眼裡並沒有阿峰小姐。你,杵乃字屋的剛右衛門,你的腦袋裡只裝得下你自己,是吧?」
「我、我……」
「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西巷說百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