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人偶記住了當時所有的動作,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不知前代豐二郎為何半夜前往樂屋,或許是聽到了奇怪的動靜。當時他也許目睹了無人操控的人偶在互相爭鬥,於是……」
「想先控制住自己的人偶?」
「是想制止還是想操控,這我不知道。可是,他……被攻擊了,並且沒有躲開。」
「奉行所接受這樣的解釋嗎?」
那不可能。「這只是親眼見識過那堪稱神技的演出的人的一面之詞,不足以博取他人的認可。案子查得極嚴。被懷疑的,是一代巳之吉。」
「因為他臨時改戲嗎?」
「不知是誰告密,說他們之間有舊仇。唉,大師之間多少都有些摩擦,但那都是因為表演上的事情,沒有人會懷恨在心。這一點大家都明白。可是……」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有嫌疑的兇手。而且豐二郎——當時還是豐吉,其實對兇手的下落根本不關心,雖然死了的是師父,他的恩人,變得跟人偶一樣沒了靈魂。而那具屍體之上還躺著另外一具屍體。變得如人偶一般的恩人,抱著舉止動作如人一般的人偶死了。
豐吉的心思全在那另一具屍體上面。他修好了人偶。師傅不需要修。他再也不會復原了。一身鹽谷判官裝扮的檢非違使的頭——可以修,是活的。頭修好了,跟原先不差分毫。豐吉為了能用上那顆頭拚命練習,第二年升為主使,成為二代豐二郎。
而一代米倉巳之吉自殺了。他的嫌疑一直沒有洗清,可又沒有絕對證據證明兇手就是他,案子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外界將他視作兇手,劇場也對他敬而遠之,一代巳之吉被趕下了舞台,連碰一下人偶都無法做到。
他一定是無法承受了。那是豐吉繼承豐二郎名號半年之後的事。最終,上方的人形淨琉璃界接連失去了兩位大師。無人不為之痛心疾首。外界一反之前的態度而感到惋惜。那的確是值得惋惜的技藝。
既然現在知道惋惜,當初就不應該投去懷疑的目光。至少,身邊的人應該選擇相信他。但一切都遲了。在這個人言可畏的世界裡,巳之吉到底還是成了兇手,甚至有人散佈荒誕的謠言,說他自殺的原因正是如此。真正受到懷疑的就是巳之吉,而他背負的懷疑也一直未能去除,這樣的結果也實屬無奈。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的死感到十分哀痛。
一年後,他的兒子由藏繼承衣缽成為第二代。由他來繼承,並不單單因為他是一代巳之吉的後人。一代的死成了一個契機,之前一直無所突破的由藏開始潛心修習,僅用了一年時間便成長為凌駕於父親盛名之上的名角。
「至此,八年前的事情被當作是人偶之爭的結果,終於得以告一段落。」豐二郎說,「除了那樣去看待之外,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人形使被捲入了人偶之間的爭鬥而殞命,這樣已是最好的結局了。一心專注於磨煉技巧、追求最高境界的大師,而且是兩位,都死了。與其將其看作是人為的,不如當作是人偶所為還更容易接受一些——理由就這麼簡單。所以,誰都不再提了。」
「他們並不是真的相信,而是想那樣去相信吧。」
應該是吧。豐二郎回答。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就不管了。
「那,那顆頭呢?一代豐二郎死時留下的傷痕,是那顆頭上最初的傷痕嗎?」林藏用食指在右臉頰上比畫了一下。
「嗯。」豐二郎簡短地回答。
對話隨後便中止了。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分不出白天黑夜,也聽不到任何報時的鍾敲響。燈一直點著。林藏來回出入了好幾次,豐二郎只起身去過一次廁所。
不多久膳食準備好了,還備了酒。林藏說這是他的心意。豐二郎被帶來的時候心思慌亂,而且腦子裡只有那顆裂了的頭,所以什麼也沒在意。現在一打聽才知道這棟建築似乎是一處別墅,看上去的確像是頗有品位的有錢人才蓋得出來的宅子。
飯後豐二郎又被叫到走廊連接著的另外一個房間裡休息。他根本睡不著。究竟等了多久呢?感覺已經到了早上。
女傭拉開了門。走廊已經變得明亮。豐二郎按照指引走在走廊上,來到最開始同小右衛門見面的那棟大房間。人形師還是跪坐在相同的地方。豐二郎坐立難安,幾乎是小跑著靠近了人形師,姿勢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
「小、小右衛門先生,好、好了嗎?」
小右衛門點頭。
「在、在哪兒呢?頭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慢著。」小右衛門橫向伸出右臂。
「干、幹什麼?」
「籐本豐二郎,是這個名字沒錯吧?」
「是。」
「這顆頭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小右衛門這樣說道。
「什麼不一般,說這些做什麼。趕快……」
「昨天也說過,你是控制人偶的人形使,而我是創造人偶的人形師。這顆頭沾染的罪孽有多深重,我一拿到手上就能明白。事先聲明,被我復原的也包括那些罪孽。」
「您說什麼?」
「確實,物件裡沒有靈魂,所以並不能擅自行動。可是,自古以來都傳說,器物逾百年便生靈氣。哪怕是沒有靈魂的東西,只要時間一長,同樣可以汲取精華,化身鬼神。」
「別開玩笑了。交給您的那顆頭不是那麼古老的東西。而且不是說要新做嗎?行了,趕快還給我!」
沒有什麼是新的。小右衛門回答。「一切我都復原了。糾纏在這顆頭上的過往、回憶、所有的東西,所以才提醒你要小心。你聽好,陰陽混亂、六道四生逆順交互之時,物亦有與人相剋之理。不動而動,死而復生。到那時,人形使或反被人偶所制。切記,萬不可被其迷了心竅。」小心。小右衛門說著拿出了那顆頭。
【四】
頭堪稱完美。形狀、顏色、輕重和光澤俱佳,不幹不濕,手感上乘,就連氣味也跟從前一樣。這也是神技啊,豐二郎想。這確實不是仿製,而是真的。豐二郎激動萬分。他覺得為此哪怕付出千萬兩都值得。錢立刻就付了。為防萬一,他事先帶了二十五兩在身上。
僅一日,本不可能再復原的頭便做好了。所有人都震驚了,暗歎這簡直不可思議,可這就是現實。
因為這顆頭,曾打算中止的演出又重新開始了籌備。到頭來只不過是排練的日子少了兩天,問題便得以解決,簡直就像是獲得了新生一般。豐二郎操控著人偶,巳之吉也不甘落後,全力以赴。
舞台上,虛構變成了真實。首演時人頭攢動,演出也的確令人滿意。接連數日,觀眾無不叫好,外界評價扶搖直上。豐二郎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活著。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著就是為了操控人偶。劇場老闆十分歡喜。所有工作人員也甚是滿意。
但是,怪事發生了。夜晚的樂屋裡有聲音,有動靜,人偶再一次爭鬥起來,這樣的議論流傳開來。和八年前一樣,劇目一樣,演員一樣,雖然都已換成了下一代,但仍舊是豐二郎和巳之吉的組合。外界對此評價甚高,認為演出質量甚至超過八年前。
人偶同樣可以有靈魂,外界也覺得這似乎不是不可能。八年前也有過同樣的事。甚至有人說,如此的演技,如果不發生些什麼那才奇怪呢。
這樣的街頭巷議瞬間擴散開來,對於劇目的評價越來越高,籐本豐二郎同米倉巳之吉一起,一下子名震天下。賜予人偶生命的人形使,甚至被人歌頌。
可是,那不可能,人偶不可能擅自行動。怎麼可能擅自行動呢?人偶只是物件。豐二郎對林藏說人偶或許也會擅自行動,但那只是他的權宜之計,是謊言。木製的頭和手,布纏成的身子,這樣的東西不可能自己動起來,靈魂也不會注入這裡面。進不去的東西就留不住,所以人偶不會活過來,也不會擅自行動。
絕對不可能。人偶之間的爭鬥是假的,是謊言世界裡的東西。它們必須是。這些謊言,在豐二郎手下變成真實。只有在被豐二郎操縱的時候,人偶才是活的。必須是這樣。
顛倒了的世界再顛倒回來,將這個沒有生存價值、一片空虛的世界全部變成假的——豐二郎正是為了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許也會擅自行動,這種說法對自己更有利,所以豐二郎就撒了謊。靈魂留在其中什麼的只不過是糊弄人的話。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沒有人形使,人偶只不過是一堆木塊。豐二郎只是想要一個自己喜歡、易於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顛倒這個世界。絕沒有在無人操使的情況下擅自行動的人偶,不可能有,豐二郎心裡最清楚這一點。所以,就算天能塌下來,人偶之間都不會起爭鬥。八年前也一樣。那種事情從未發生過。在夜裡發出聲響的是豐二郎。無論怎麼努力都當不上主使的豐二郎,實在想掌控人偶。左使無法讓他滿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豐二郎看過大師卓越的表演後,打心眼裡憧憬當主使,焦躁萬分,難以自拔,於是每天夜裡偷偷摸摸地溜進樂屋,擅自操控人偶。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爭的真相。
所以這次肯定也是一樣,豐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雜的,總之肯定是人之所為。一定是這樣,連想都不用想。不過,產生人偶之爭反而對自己有利,所以豐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然,此事讓外界評價更高,演出十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