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湯姆從倫敦警察廳辭職後,在柴郡短暫地休息了一陣,現在已經回到曼徹斯特好幾個月了。他很喜歡自己的新工作。他接手了一個很好的團隊,不過他知道裡面還有一兩個讓人傷腦筋的組員要處理,這件事已經刻不容緩了,但是在他們快要破了大案子的緊要關頭搞分裂實在是個錯誤。他們兩年來的艱苦努力今天終於有了成果,其中大部分努力是在他加入這個團隊前就有的,他們終於找到了可以逮捕一個連環強姦犯的鐵證。
湯姆一邊推開人群往吧檯走去,一邊揮手問候團隊的每一位成員,在空中打著他們都懂的手勢:要喝一杯嗎?好幾個玻璃杯舉了起來,組員們紛紛用食指示意能再滿上就再好不過了。湯姆轉向酒吧侍應生,問道:「我把信用卡放你這兒,可以叫人不停過來給他們續杯嗎?」
湯姆有錢並不是什麼秘密,不過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的錢是從他哥哥那邊繼承來的。湯姆覺得他的組員們應該暢飲一頓,他也很開心自己能夠為他們買上幾輪酒。組員們都工作得很賣力,那個用刀尖脅迫女孩並因為警察找不到證據而對他們比畫勝利手勢的混蛋看來要消失很長一段時間了。想到曼徹斯特現在是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湯姆很高興,但他還沒有蠢到認為總體上會有很大的改觀。案子總是那麼多,而且要做的總是越來越多。
湯姆決定就在這裡待一個小時,然後留下他們繼續慶祝。雖然大部分組員在他身邊能適度放鬆,但是那些較年輕、職位較低的組員——可能除了狂妄自大的瑞安之外——都有點怕他,他走後他們應該會玩得更開心。
不管怎麼說,他心中為要不要去見利奧鬥爭得厲害。他們的關係出現問題已經有些日子了,但兩人似乎都還沒有準備好打破感情的僵局——如果硬要說這算一段感情——看來這事兒得由他來辦了,這可不是第一次了。
利奧諾拉·哈里斯對湯姆而言意味著快樂和痛苦。他們相識將近一年,他一直希望兩人的關係可以變得親密些。在買下利奧姐姐家旁邊的那棟小屋時,他完全沒想過要開始一段新的戀情。事實上他當時最不想考慮的可能就是一段新的戀情。但利奧和其他女人太不一樣了,她像箭一樣正直,並且坦率到讓人痛苦的地步。她有過不幸的童年,因父親的漠不關心而傷痕纍纍。利奧很明確地表示,她會和所有男人保持一定距離,但湯姆很希望自己是個例外。
利奧有一些特別之處,她氣質獨特,身材高挑苗條,散發著一股漫不經心的優雅。她很努力地想要表現得尖刻一點,以此掩飾脆弱,但湯姆從未被她騙住。
他早就知道想要親近她沒有那麼容易,但還是希望能以持之以恆的真誠和尊重來打破她長久以來對男人築起的壁壘。但她實在難以攻克。他們的關係每前進兩步,就會後退一步——有時候他覺得是前進一步,然後又後退兩步,而且他一直處於後退的境地。她看起來是想見到他並和他在一起的,但突然間又會築起防備將他推開,消失不見,這種狀況有時候甚至會持續好幾個星期。他懷疑但不確定她是在考驗他。這樣的情況還要持續多久?
利奧一開始就很明確地說不想談感情,做愛是另一回事,但他不能認為做愛會讓他們成為一對,也不能認為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湯姆長出了一口氣,他不能這樣生活,不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處於一段戀情中,一切都按照她的要求來。雖然她並沒要求都聽她的,但他知道,一旦他們做愛了,他就輸了。對利奧,他一直盡量保持清醒,過於親密會讓他失去理智。
「長官!」一聲喊叫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轉過身,看見組員們正舉著杯子向他敬酒,他從吧檯上拿起酒杯回敬。「乾杯!」他們齊聲喊道。這種感覺真不錯,這樣他就可以不再想利奧,或許今晚就不用特意繞路去見她了。他不想玩遊戲,那不是他的風格。如果將自己正在外面慶祝一事打電話告知利奧,她應該會覺得無所謂吧。為了讓他知道他們不用對彼此負責,她應該會說:「你沒必要打過來,你不出現,我就會當成你很忙。」冷血的女人啊!
湯姆感到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說到冷血的女人,這裡還有一個——他的上司偵緝警司菲利帕·斯坦利。從她開始在他手下工作起到隨後的幾年裡她變得越來越嚴肅了,近乎到了愛擺官架子的地步,不過職位倒是一升再升。湯姆真心希望她打來是為了祝賀他們這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但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會很正式地祝賀他們,但不會挑他在酒吧的時候特意打過來。
他將手機舉到耳邊,知道自己不可能聽清她在說什麼。「稍等一下,菲利帕,我到外面去說,這裡太吵了。」他將啤酒杯放回吧檯。他不喜歡喝啤酒,所以不覺得有多可惜,但單獨給自己點杯紅酒又不太好。推開擠到吧檯旁要免費酒水的人群,湯姆好不容易才站到酒吧外的人行道上。「抱歉,菲利帕。我們在開慶祝會,所以我剛剛沒聽清楚你說了什麼。」
「現在聽得到嗎?」菲利帕問道,完全忽略了他剛提到的慶祝會。
「可以了,很清楚。有什麼事嗎?」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接到過一宗失蹤案。我們派了一個人去做風險評估,這個巡警看起來是個酒囊飯袋,但好在記憶力不錯,所以他才能在資料進入系統前就記下來給了我。」菲利帕略一停頓,湯姆等待著,知道她還有話要說。「你還記得幾年前你在倫敦的時候我給你打過一個電話嗎?讓你回憶一個伊朗男友消失後,父母也緊跟著去世了的女孩。」
「我記得。她丈夫帶著他們的孩子們去了某個地方,沒有回家,對嗎?我記得你還發了封電子郵件告訴我他們後來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是不是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湯姆問道,他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地打過來提這個舊案子。
「這次是那個丈夫出差回來後,報案說妻子奧莉維亞和孩子們都失蹤了。」
該死的,這個家庭到底是怎麼了?湯姆用手梳起短髮。「這次是來真的還是又是浪費資源?過去沒有人真正失蹤,對不對?我們像傻瓜一樣到處跑,結果卻只發現自始至終都有無懈可擊的解釋。」湯姆說,「表面上看奧莉維亞的生活是由一連串失蹤組成的,但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系列交流問題。這次你怎麼看?我認為你不相信這不過又是一場愚蠢的遊戲,否則你不會打電話過來。你聽上去很擔心。」
他能聽到電話那頭的一聲歎息。在調查的這個階段,通常這種事不會讓一個偵緝警司煩惱,但他感覺到她很擔憂。
「菲利帕?」他問,催她做出反應。
「去調查的警員說,情況很怪異。她的車在車庫,手提包在廚房。如果她只是不告而別,那她沒有帶錢包、衣服和孩子們的任何東西。沒有人會兩手空空地離開,所以我不確定該作何想。我們的人,我想應該是米歇爾警員,當然了,還在調查現場。他已經做了基本調查,但我們需要派個級別更高的人去核實。」
「她失蹤多久了?」
「她丈夫不知道。他聲稱確定今天早些時候妻子還在家,但下午他到家的時候,他們就不見了。現在十點了,他在八點左右打電話報了警。他們最小的兒子才四歲大,所以他不相信妻子會讓小兒子在外面待到這麼晚。但她以為丈夫明天才會回家,所以也有可能什麼事都沒有。」
「但你不那麼認為。」這不是個問句,湯姆從她的語氣中得出這個結論。
「上次,就是在她丈夫和孩子們沒有回家的那天晚上,她說了些話。我是因為那件事才被牽涉其中的,就跟她單獨談了談。她當時不停地重複同樣的話:『他不會那麼做的,告訴我他不會那麼做。』」
「不會做什麼?」湯姆問。
「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訴我。但無論是什麼,那件事都把她嚇得六神無主。坦白跟你說,湯姆,從那以後,她說話時恐懼的表情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8
湯姆推開人群,擠回擁擠的酒吧,雙眼搜尋著貝基·魯濱遜的身影。幾周前,發現她申請了大曼徹斯特警隊的偵緝督察職位時,他高興得不得了,但看到她本人時就沒有那麼開心了。她太瘦了,兩隻眼睛好像凹進了臉頰。他思忖著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機會弄清楚是什麼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顯然被那樁遭遇徹底打垮了。
和貝基在倫敦共事的日子讓他樂在其中。當時貝基是他手下的警員,他發現她頭腦靈敏,洞察力極強——正是這起案子裡他需要的人。但他得確定她應付得了。
貝基手裡緊抓著一杯看似橙汁的飲料,和其他組員站在一起,微笑著,但雙眼空洞無神。湯姆揚了揚手,貝基和其他幾個人扭頭看過來。他示意貝基過來,她像是如釋重負般轉身把玻璃杯放在最近的餐桌上。沒有人因未得到他的召喚而露出失望的神情。
「長官,你找我?」她烏黑的眼睛朝他望來。
「我們接到一項任務,貝基。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失蹤了。我去付了酒錢就來,路上告知你詳情。你願意接嗎?」
「沒問題。你想讓我開車嗎?」貝基問。與此同時,湯姆朝酒吧服務生招手,做出簽字的手勢。
「多謝,不用了。」湯姆答道,記起在倫敦當差時貝基幾次令人神經緊繃的駕駛經歷,「來坐我的車吧,辦完後我會叫個人順便送你回去。」
他們默默穿過馬路,朝停車場走去。湯姆遙控開了鎖。一直等到兩人都坐進車裡,繫好安全帶,發動了汽車引擎,他才開口。他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她卻筆直地凝視著前方,顯然不想和他有眼神交流。這完全不像她的性格。
「貝基,你知道,你申請來曼徹斯特工作,我很高興。當你得到這份工作時,我更是開心。現如今要調動並不總是那麼容易,阻力很大,這點我們倆都心知肚明。但你究竟是怎麼了?你變了,看上去就像被人擊中了要害,希望你不會介意我這麼說。」
「多謝。」貝基說。她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湯姆能感覺到她緊繃的脊椎放鬆了一點兒。「不過我沒事。我很高興能離開倫敦,而且我真的不想談它,就算對你也不願意。如果這會影響到我的工作,那就請告訴我,長官。否則的話,我們能不能不再提這個了?其他人不知道我的過去,所以他們說不定以為我一直都是這副可憐相。我倒寧願是那樣。」
湯姆慢慢點了點頭,把車開出停車場,轉向布魯克斯家的方向。他知道這種感受,如果貝基不想告訴他,那他就言盡於此了。「好吧,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願意,什麼時候跟我談都可以。你知道我決不會向外透露一個字。順便說一句,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叫我湯姆就行了。對我,你不需要總是那麼正式。」
「好吧,明白了。你現在是打算告訴我案子的事還是怎樣?」她問,過去那個略微有點兒冒失的貝基似乎回來了。
湯姆一邊開車一邊把菲利帕所說的關於羅伯特·布魯克斯兩年前失蹤的詳細情況都告訴了她,然後又回憶了一遍約九年前他第一次和奧莉維亞·布魯克斯見面的經過。「當時直覺告訴我那件事有些地方不對勁,但我記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我當時和瑞安在一起,他不過機械地問了一遍情況,問題出現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試著去向更深層次挖掘。」
「你口中的瑞安是指我們的瑞安·蒂皮茨嗎?」
湯姆只一點頭。
「哦,真該死。可憐的女孩。」顯然貝基沒花多少時間就摸清了瑞安有幾斤幾兩。「那你認為她的前男友出了什麼情況?」貝基問。
「我不知道。我們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有證據表明他預訂了一張機票,所以只能推測他出國了。」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只說奧莉維亞因男友失蹤而憂心如焚,並不能完全表達她表現出的震驚和恐懼。任何遭遇過被男友拋棄,把一個新生兒丟給自己的女人都會傷心,但在湯姆看來好像不僅如此。
「那只是問題的開始。」他繼續道,「兩個月後,她的父母又雙雙去世了,也是她發現的。」
湯姆眼前浮現出歇斯底里的奧莉維亞一遍又一遍地尖叫,說「這不可能是意外」的情形。但無論他們怎麼調查,就是查不出謀殺的可能。湯姆甚至懷疑過她那個失蹤的男友。他正在修工程學博士學位,也許——僅僅是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想騙取保險金的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