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大理……還去張德縣嗎?」
唐玄伊食指骨節輕撫下唇,眸底,撩起了一陣銳利的微光。
「去。」他以一字回道。
……
唐玄伊一行來到張德縣的時候,已經夜幕降臨。
這是一座相對下游的縣城,談不上富庶繁華,這裡的人大致都是粗衣麻布、起早貪黑的貧苦百姓,按理此時都已進入夢鄉。
不過與之相反的是,這裡,此刻,喧吵得如同街市。
唐玄伊、沈念七及王君平三人時不時就會看到有一些帶著行囊神色匆匆且攜家帶小的人朝縣外趕去,皆與午時見到的馬車裡的人一樣,懷揣著某種不安。對於剛剛入城的人,他們根本無暇理會,皆攏著包袱低著頭,匆忙與他們交臂而過。
目送了好幾波,王君平實在忍不住,說道:「這個縣城……好像有點不對勁,這個時辰了,按理不能隨意亂跑,怎麼各個都在往外走。」王君平回想起午時的那四人,心底又是一陣寒,「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沈念七也有幾分好奇,四處張望著那些盯著她的縣民,「我想也是……」
唐玄伊攔住了一名正要離開的縣民,問道:「請問,這裡出了什麼事?」
縣民被唐玄伊驚了一下,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看向幾人,待看出一行人並非本縣人士後,便顫著聲說道:「能走快走,什麼都別問!」
「這是什麼意思?」唐玄伊擰眉反問。
「啊!!!」
未及回答,一個尖銳刺耳的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所有的動靜!
騷亂自前方傳來,拖拽聲,車輪聲,肢體相撞聲,如鐘鼓一般聲聲竄天!
縣民朝那面看了一眼,臉上一扭,猛然甩開唐玄伊的手,一邊驚恐回著頭,一邊快步跑掉了。
唐玄伊不得已放棄詢問,看向躁動的源頭。
路的那邊,正有幾個大漢拽著一輛蓋了張舊蓆子的木板車往這邊走著,席下似乎蓋著什麼形狀奇異的「東西」,鼓鼓囊囊。
隨著那板車被拉來,一股奇怪的味道伴著夜風徐徐吹來。
是一種令人作嘔氣味。
一名穿著素衣孝服的女子正死死抱著那板車。她似是個啞人,雖然大張著嘴激烈地想要喊著什麼,卻吐不出一個字,只留下一連串的尖叫聲。她的雙腳用力扒在地上,一張本還算得上俏麗的臉上儘是蒼涼與憤怒。
但對於那女子如何,圍觀的縣民根本沒人在乎,所有人出神地望著那蓆子,每個人的臉上都含著一種綿長的絕望,又帶著一絲不知對何物的恐懼,所有這一切混在一起,凝成一種超乎尋常的詭異。
拉車的大漢也帶著這種複雜的表情,他瘋狂地想將板車從女子的纏拽下拉走,但女子歇斯底里地叫喊,最後索性將全部的體重都壓在了板車上。
「再纏著連你一塊兒燒了!」大漢咒罵了一聲,回去就揪住女子的頭髮將她往後扯。
儘管如此,女子仍舊用指尖緊緊扒住板車,死活不放。
周圍的縣民猶豫著、躊躇著,終於有看不下去者衝上前去。
但卻不是救那女子,而是一擁而上粗暴地去扒開女子壓在車上的指尖。
在被拽下來的一瞬,女子悲痛地尖叫!
大漢已然怒上心頭,揚起手就要狠狠掌摑那女子。
「太過分了!」王君平實在看不下去,可步子還未邁出,卻見沈念七先快步跑了過去,便在大漢揮下手的一瞬,抽出腰間笛子直接擋住了大漢的手,「夠了!」
「別多管閒事!」那大漢正怒上心頭,欲連念七一起打。
一股寒意忽然而至,唐玄伊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沈念七前面,他輕抬右手示意阻擋,「夠了。」
他重複著沈念七的話,卻沉下了一種不可忽視的寒意。
大漢猛地懸住舉起的手,猙獰的臉抽出了兩下,從牙縫中擠出幾字:「外來人……」
唐玄伊依舊冷眸而視,半點退讓也沒有。
在對上唐玄伊的視線後,或許是出於本能的一種畏懼,大漢緩緩將手放了下來。他惡狠狠地對地上女子啐了一口,回去準備繼續拉那板車。
途中,大漢無意間碰到了蓆子的一角,忽然就像是染上某種劇毒般反射性地渾身一崩,周圍人也皆不約而同向後退了半步。
大漢顫抖又驚恐地將大手在衣服上迅速蹭了下,待反覆看手掌確認沒事後,瞪了周圍人一眼,這才返回拉車。
誰料就在板車前行的一瞬,女子突然衝向前想抓住板車,卻無意間捏住了上面蓋著的舊席,猛地往後一用力——
蓆子突然被掀翻,被遮蓋之物登時暴露在外!
一瞬間,整個道路上的人全部混亂成一片!
跑著,踩著,滾著,方纔還連成一排的縣民甚至會踩著摔倒之人的身體四散而逃!
第45章 詛咒
大漢也一臉慘白,一雙瞪得好似銅鈴的眼睛恐懼地盯著板車上的「東西」。他先是連著退了幾步,最後什麼也顧不得,瘋了似的逃跑了。周圍亂哄哄的,聽不清任何東西,如被一種無名的黑暗籠罩。
沈念七定定地望著上面的「東西」。
半晌,她抬起手摀住自己的嘴。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板車上,躺著一具屍體。
一具,如被詛咒了一般的,不同尋常的乾屍。
膜般的黑紅皮囊嚴重干縮,緊緊地裹在了屍首的骨架上,其上爬滿了蟻蟲,發出陣陣啃食之音。
屍首以一種極端掙扎的姿勢僵化,頭上無發,臉上五官黏在了一起,僅能看出那以極端的力道張著的嘴。一側臉頰被蟲啃咬乾淨,露出了藏在面頰下的齒,參差不全,餘下幾顆搖搖欲墜。它就這樣保持著那僵硬的表情,彷彿只要再看一會兒,它就會喊出些什麼。它的肚子也大敞著,裡面卻空無一物。皮膚外層附著著霉物,有的地方被頂出了黏膩的空泡,也有破開的,僅僅留下一層乾澀的皮在那裡晃蕩。月光的照耀下,渾身泛著一種蒼白而奇異的流光。
那股令人難受的氣味再度蔓延出來。
王君平早已驚得傻在原地,胃裡一陣翻騰,轉頭就嘔了幾下!
唐玄伊也因這觸目驚心的屍首緊閉了雙唇。
念七仍舊處在難以置信中,對於這具屍骨,她好像有很多事情無法想通,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再將其看個明白。
就在此時,周圍突然燃起一排火光!
一塊畫有符咒的大黃布子騰空降在屍首身上,道士搖晃著銅鈴口唸咒語而來,又是一大把的黃符從他懷中掏出,一把灑在了天上。
緊跟著,縣衙的守衛也一哄而至,像銅牆鐵壁一樣瞬間將屍首圍得密不透風。一部分人開始上街驅趕入夜尚未回屋之人,另有二人直接上前將方纔掙扎的女子狠狠壓在地上,再不許她挪動半步。
方纔的騷動以極快的速度被壓制。
這種強勢卻也波及了正要上前的沈念七,不知哪裡來的胳膊肘橫空出世,將沈念七頂的幾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好及時被唐玄伊接住。
「唐卿……」沈念七看向身旁的唐玄伊,她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唐玄伊緊握沈念七手臂,無聲地搖了下頭。
沈念七明白了唐玄伊並不想在這個時候打草驚蛇,只得放棄念頭。
沒一會兒,一名縣令拖著疲憊的身體小跑趕來。縣令身上的官袍早就變得歪歪扭扭,下擺系成一團,活像是一位剛剛收了船的漁夫。在見到那屍首後,他將整張臉都皺起,本就黝黑的臉顯的更加蒼老。
「真是添亂……」縣令並未靠近,瞪了地上女子一眼,一手那著方布拚命擦拭著如雨的汗水,一面擺擺有些乾瘦的手,「快,和道長一起,把這東西拉到那邊去,燒了!」
圍著屍首的衙役面面相覷,也是一臉驚恐與為難,他們其實都不太敢正眼看那中間的屍首,何況要去碰觸。
縣令一怒,又喊了一聲:「快去呀!」
幾名衙役實在沒了辦法,先小心翼翼挪近,然後像是被可怕的東西沾染了一樣,扭曲著臉,又將板車立了起來。
道士仍在邊上瞇著眼睛念叨著咒語,隨著衙役一同來到了不遠處已經架好柴堆的地方。
女子激烈地掙扎,卻無法掙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不遠處火色漸起。
「啊!!!」女子悲憤最後嘶喊一聲,顫抖了幾下,便昏倒過去。
火燒得越來越旺,滾滾白煙從下翻出,流向了整個夜空。
城中無數窗子都開著一條縫隙,每條縫隙中似乎都藏匿著一雙窺視的雙眼,為這夜色添加了幾分森冷。
許久後,窗子才一一被關上。
整條街,與其說是重新歸於沉寂,毋寧說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縣令又用那塊已經發黑的絹布抹了抹臉上脖子上的汗,正欲回身,結果被仍站在街邊的長髮冷眸的沈念七嚇了一跳,哀嚎一聲腿一軟,若非有衙役眼明手快地接住縣令,他怕是已經栽在地上了。
「你們怎麼還沒回去!」縣令惱羞成怒,可細細一看,「不對,你們……是外來人?」
念七瞥了縣令一眼,意思意思禮貌笑了下,一轉臉兒就走過去看那昏厥過去的女子了。
王君平也想上前,奈何胃裡翻騰的厲害,頭都轉不過來。
唐玄伊拿這二人無奈,回過身對縣令長揖,道:「失禮了。某等是長安游商,剛剛入縣,想在此地停留幾日,本要去縣衙填補公驗,不曾想遇到這些事耽擱了。」
縣令打量了下唐玄伊,是個器宇不凡之人,儀表整潔,談吐知禮,確像長安那種安逸地方來的人。遂又擦了擦自己的後脖子,道:「這年頭,真是什麼怪事都有。都是追著我往外批的,除了流民,還沒見過往裡入的……」他將擦汗布掖回懷中,用力吐了一口氣,「幾位也看到縣裡的情況了,已經夠亂的了,若再留外來人,怕是那些驚弓之鳥又要吵著挪窩兒了,何況我們這兒現在連捕魚的都跑了,哪裡有可通商的東西,我們確實也沒精力再招呼誰。這樣……幾位今夜先隨便找個空房湊合睡睡,再商討商討。北有富庶俞縣,南有最大港口,重新選個舒服點兒的縣,我給幾位批『過所』就是了。」
唐玄伊眸子微動,半晌,沉聲回道:「那……也好,某多謝縣令。」
縣令勉強咧了嘴,擺擺手。
這時唐玄伊又想起某事,追了一句:「對了,您可否告知一下這位娘子的居所,路過時,我們將其送回。」
縣令蹙眉又望了眼地上女子,表情擰了半分,然後有點不耐煩地說道:「朝裡走,街角處第三家,霍氏。」
說完,縣令便晃悠悠地走了,衙役緊隨其後。唐玄伊長揖送人,待浩浩蕩蕩地人群就此消失在了街道,方才站直。深邃的眸底醞釀著一絲沉靜的光暈。
半晌,他來到念七身邊,問:「她怎麼樣?」
念七搖搖頭,「情緒太激動昏過去了。」頓頓,「唐卿,咱們真的要離開這座縣城嗎?這裡……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縣令不留人,強行留下會惹人懷疑,何況……」唐玄伊垂眸,「萬事皆有因,因卻不一定在萬事之中。」
「唐卿的意思是說,方纔之事,可能『因』不在安德縣?」念七蹙眉頓頓,「難道,唐卿察覺到什麼?」
「我只說,是『不一定』在。」唐玄伊也半蹲身子,看向昏厥女子,「先送她回去。」
念七意會,隨後兩人一同看了眼「壯勞力」王君平,他似已靈魂出竅,嘔得雙眼發黑。
兩人平靜地又將視線收回。
唐玄伊逕自將女子橫抱起來,「走吧。」他先一步前行。
念七緊忙起身,拽著王君平追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