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是抓什麼人?為什麼不慌張?而此刻,究竟是在計劃之內,還是已經滿盤皆輸?
  他緊咬下唇,用力地回過頭看向西房,茫然,而又恐懼。
  只是戴德生不知道的是,他最後的那一眼,完全落入了唐玄伊的眸底。
  唐玄伊手臂撐著下頜,從窗縫看到了那些匆匆向房間走來的人,也看到了不確定的戴德生。他稍鬆口氣。
  如此興沖沖趕來,說明王君平與沈念七已經離開了。
  戴鵬正,是來秋後算賬的。
  他將長眸移開,房門恰被「砰」的一聲撞開。
  戴鵬正帶著陳縣尉以及衙役站在門口。
  唐玄伊此刻正靠在窗畔,坐於席上,他撐著下頜沉靜地望著那些神情各異的人。
  戴鵬正的臉上也描畫著說不出的複雜表情。他並沒像陳縣尉那樣滿臉敵意,而是就這樣看著唐玄伊。
  「怎麼想起來西房了,戴縣令?」唐玄伊依舊掛著風輕雲淡,乃至有些疏離的笑。
  戴鵬正朝前挪了半步,他像是有些話想說,但是又吞在唇齒無法言表。
  最後,他彎下身,對唐玄伊行了一個漫長的揖禮。
  「下官有眼不識泰山,怠慢唐大理了。」
  「戴公——」陳縣尉滿臉不可思議,身後衙役也都困惑地看著戴鵬正。所有人似乎都不能理解,已經到此時此刻,為何眼前的戴縣令還是要向敵人行這樣的官朝禮節。
  唐玄伊長睫也微微扇動,似戴鵬正的舉動也超乎了他的預料,但……也正是這樣的反應,讓唐玄伊又落實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唐玄伊在嶺南的事,是被人確確實實地傳到了這裡。
  一個猜測,有了定論。
  唐玄伊並不意外,也沒有必要再假裝,只是隨性地從席上站起來到了戴鵬正的面前。
  「你應該不會告訴我,究竟是誰告訴你我的身份的。」
  戴鵬正站直了身體看向唐玄伊。心中忽有一沉,驚覺眼前這人的氣質似乎一瞬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感覺並非是他的錯覺,而是眼前之人已經不需要再收斂那站在山頂之上俯瞰下者的傲然。
  那雙眸,不僅有著看透人心的深邃,還有著他曾經也有過,也嚮往過,也堅持過,最後終於煙消雲散的正氣。
  這一刻,戴鵬正才真真正正地看清楚這個人,那連對視都會讓他膽怯的人。
  戴鵬正下意識垂下眼簾,用著幽幽之聲回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來請唐大理的。」
  「那就不需要廢話了,可別讓杜大夫等久了。」唐玄伊先一步離開,步伐帶著凜冽。
  陳縣尉及衙役都下意識挪開步子讓路,似在心底某處,還是有著一種不知名的畏懼。
  明明,他們才是形勢的主導者。
  戴鵬正長吁一口氣,看看眼前窗口灑入的微光,眼神有些暗淡,半晌,也離開了這間房。
  ……
  當唐玄伊再度踏入醫館的時候,正午的陽已經毒辣地刺在地上。
  醫館裡的護衛明顯多了不少,在縣衙的人將唐玄伊帶來時,所有人不約而同都定住了,像是沒有魂魄的人偶一樣,目光直直地追隨著唐玄伊的身影。
  不過這一次,他們卻沒在那紗幔縹緲的正堂停留,而是朝著後院走去。
  頭戴八卦面具的無生早已等在灌木叢前,見一行人浩浩蕩蕩只為帶一人來的情形,面具下淡出一聲輕蔑的悶哼。隨後緩慢揚起手,示意縣衙的人到此止步。
  戴鵬正的職責也完成了,帶著其他人後退,給唐玄伊留出了空間。
  無生半步走到唐玄伊面前,眼洞下的眸依舊是帶著半分慵懶。
  「幸會。」低沉沙啞的聲音飄出。
  唐玄伊微頷首,不失禮貌。
  面具下又輕笑一聲,「杜大夫在裡面等候來客,請吧。」讓了半步,請唐玄伊先行。
  「有勞了。」唐玄伊也不忸怩,沒有半點猶豫的揚起步直接邁進灌木叢。
  氣氛,驟變。
  唐玄伊看了眼腳下宛如秋末的枯葉,抬起頭,幾乎不見半點綠色。彷彿有一瞬的錯覺,覺得這裡與方纔所處之地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這一回,無生走在了前面給唐玄伊帶路,唐玄伊也主動隨他而走。若在別人看來,反倒像是來什麼地方做客而已。
  「你就這樣將我放在後面,不怕我想辦法離開嗎?」
  「想離開的話,早就離開了。」無生笑,「這裡,不正是目的所在?」
  唐玄伊動了一絲唇角,「說的也是。」
  「你不該進來的。」無生忽而冷下了聲音,「對這個地方好奇的人很多,來的人也很多。但,從未有人離開。」
  「那就,賭賭我是否受上天眷顧了。」
  「上天……」無生輕聲嗤笑,「從來都喜歡戲謔人間。」
  說完這句,無生便不再說話了。
  唐玄伊側眸看向烈陽下的蒼茫大地,發現這是一條通往某個山谷的路。隨著前行,周圍開始零星的有蜜蜂出現,原本那一片荒蕪之地,也漸漸開始添置了顏色。
  紅,一大片紅。
  唐玄伊望向那片紅,是一片種植了許多花的地方……許多紅色的花。
  花叢中偶爾可以看到幾個人,那些人身形枯瘦,動作遲緩,看到唐玄伊過來時,也會停下手裡的活兒木訥地站在那裡,像是幽魂一樣用著晦暗死寂的眼神看向他。
  行走的途中,也會有那麼一兩個人想要衝向唐玄伊,用著虛軟的聲音喊著「救我,救我出去」,最後不是自己無力地摔倒在地,就是被什麼其他的人一頓亂打,然後像草芥一樣扔在旁邊,任他困苦呻吟。
  而其他那些站在那裡的人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僅是悶下頭繼續去打理那些美艷的花,似乎這就是他們死去前最後的使命。
  走著走著,一股瀰漫著奇異香味的白霧繚繞在了眼前,像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一樣,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虛幻。
  笑聲,一些迷醉的笑聲伴著迷霧泛起。
  六座被雪色紗簾遮住的四方亭刺入眼底,它們分居兩側,縹緲的紗的那頭晃動著鬼魅一樣的身影,他們東倒西歪,笑著,親吻著,甚至哭著。
  有那麼一瞬,唐玄伊以為自己走入了阿鼻地獄,腳下的土壤都變得虛幻起來。

第75章 談話
  站在四方亭外面駐守的幾個人用著冷漠的眼神望著唐玄伊,他們對裡面的聲音充耳不聞。只是偶爾撩開紗簾瞅上一眼,或是走進裡面,抬著與死無異的人出來,又或者,根本抬的就是一些死人。
  可無論誰出來了,誰又進去了,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乎,那些漂浮在空氣中的笑聲,刺耳又可怖。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又是一群怎樣的人……唐玄伊無法確定,也沒有任何一起案件可以讓他預判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只是覺得,這整個地方,都滲透著一種瘋狂。
  迷霧之後,隱約浮現出一個單獨設立的房子,大概是正堂一類。
  這座正堂與外面的正堂完全是兩個樣子,它沒有漂亮的花草裝飾,沒有飛舞的紗幔,就是用一些醜陋的石頭生生堆砌出來的。上面爬滿了籐蔓,像一根根繩索一樣,緊緊勒住了這座正堂的每一個縫隙。給人帶來的感覺,壓抑、寒冷、異常的不適。
  這時,無生停下腳步,他站在了一邊,默默地望著唐玄伊,一句話也沒說。
  唐玄伊大致已經想到了什麼人正在裡面等他。
  他頓了片刻,推開被緊扣在框子裡的一道厚重木門。「吱呀」聲開了,沒有預想的灰塵落地,乾乾淨淨,可門上腐朽的木卻嵌著一種絕望與死寂。
  房中空無一物,只有一張陳舊的案幾和兩方舊損的蓆子,案几上擺放著一幅有些年份的古琴。午後的光透過頂上的一扇窗子灑在了房中,恰恰映在了杜一溪蒼白如紙的臉上。
  他就那樣慵懶地倚靠在案几旁,一下又一下,沒有半點起伏地撥弄著琴弦。但他卻沒看著什麼,緊緊閉著那雙眼,刺目的光將他的發染上了金黃,也將他的長睫裝點得幾近透明。
  唐玄伊忽然感覺,杜一溪與這房間是如此的融合,就像是這裡才是杜一溪心中想要的,現在的杜一溪,也才是真正的杜一溪。
  身後的門被關上了,除了那束來自高窗上的光外,再無其他。
  房裡石縫裡蔓延著白露彙集水滴,慢慢拱起,滿溢,然後墜落。一滴一滴的聲響在空蕩的石屋裡敲打。
  杜一溪緩慢睜開了眼睛,然而他卻沒有第一時間看向唐玄伊。瞳孔像墨染一樣輕輕顫動著。神情迷離而飄忽。
  思索了好一會兒,杜一溪才將目光停在了唐玄伊的身上。方纔的迷離轉為了一種包含著極度冰冷怒意的平靜。
  他有些費力地撐起身子,咳了兩聲,朝唐玄伊的走來。
  「唐大理……」杜一溪邊說邊走,似乎還有些虛弱,可一雙眼卻像是一把刀一樣,直直地凝視著唐玄伊的深眸,「你終於……還是進來了。」端起雙手,「進來我真正的客室了……」說著,他自己在房裡環視了一番,「如何?」又驀地朝唐玄伊走了兩步,與他近在咫尺,「這裡,是我杜一溪對您致以的最高之禮。唐大理。」
  唐玄伊從容不迫地回道:「我以為,杜大夫正生我的氣呢。」他也環視了下四周,微皺眉,「這裡雖不及外面幽靜,但也尚可,勞煩杜大夫接待了。」
  杜一溪的笑臉一點一點的冷下來了。
  「唐玄伊!!」他突然咬牙低吼了一聲,「都已經落在了我的手上,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在你看來,向我們這種身處流放之地的人,就如此不值一提嗎?!所以你才會三分四次戲弄於我!!三番四次踩在我的頭上!」杜一溪忽然歇斯底里,白皙的脖頸隱隱現出了鼓起的青筋。
  「這與流放之地無關,而是我實在想不到,在你這裡,有什麼值得我更加在意的事……不過在我看來,就算我什麼也沒做,你還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唐玄伊冷漠地哼笑一聲,走近半步,「你,在怕我嗎?杜大夫。」
  杜一溪渾身一震,瞪圓了那細長的眼睛。唐玄伊的話就像一把錐刺一樣,一點點鑿著他心頭一塊本就腐壞流膿的血肉。他的臉開始顫動,逐漸堆起了包含著眾多情緒的誇張而扭曲的表情,但到最後他卻眉頭一展,笑了,大笑,狂笑,笑到揚起雙手在石房裡旋轉了半圈。
  猛地一甩袖,他惡狠狠地回頭看向唐玄伊,「我怕你?我為什麼要怕!大理寺想要窺探這裡的人不止唐卿一人!不照樣都死在了我的手裡!」
  唐玄伊眸子驀地一跳。
  杜一溪見狀更亢奮了,他壓下了即將爆發的性子,一步步走近,「我突然想起來了,對,對啊……大理寺……就是你們大理寺的人,曾經在臨死前,還傻兮兮的相信自己可以離開……掙扎著,最後死得比誰都難看,叫什麼來著……」杜一溪擰眉思索,忽然獰笑一聲,「陸雲平!」
  唐玄伊後齒突然咬緊,氣息只一瞬間便凝結了一層逼人的冷霜。
  這是長久以來,唐玄伊第一次露出這樣情緒上的破綻,杜一溪恰好捕捉到。
  「唐大理果然是識得他的。」杜一溪挑起右眉,笑得邪惡,「那麼剛好,你進來,便是與他做個伴,免得他孤單了。」
  話說著,又忍不住咳嗽兩聲,他迅速逃開黑布捂唇,再掀開時,唇下沾了一星半點的血跡。
  杜一溪迅速擦去,然後重新窺看唐玄伊的神情。
  但出乎杜一溪意料的是,唐玄伊沒有激烈反駁他,也沒有恨不能馬上掐住他的脖子,只在他抬頭的一瞬,便已恢復成先前的無懈可擊,而後平靜地說道:「那麼,杜大夫接下來想怎麼做,直接給我個乾脆?這樣也好,反正,人總是有一死的。」
  杜一溪的唇角狠狠抽了一下。
  為什麼不害怕?為什麼不求饒?為什麼不哭喊?為什麼不被他踩在腳下?為什麼不像螻蟻一樣為求一線生機撕碎自己的尊嚴?為什麼……不像當年的他一樣?
  攥著黑布的手一點點攥起,一股重疊了某種悲憤的情緒逐漸籠罩在了杜一溪的身上。
  就這樣沉默了許久,杜一溪才重新說道:「我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76章 永別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