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沈念七此刻哪還有心思想酒的事情,她的耳朵貼在唐玄伊的胸口,聽著他緩慢沉穩的心跳,她的心跳則快到讓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
  沈念七從下面窺視唐玄伊稜角分明的臉。
  頂著月色,他的臉龐映著幾分幽藍,以往深邃的眼瞳此刻帶了幾分迷離。唇瓣沾了點酒,繪了一抹誘人的光澤。但他好像在想什麼,有些出神。念七知道,能夠在如此月色下還令唐玄伊念念不忘的,通常只有案情。
  她也不打攪他,他身上的酒味捲著他特有的檀香味讓她微醺,心也靜下許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挪挪手掌,從唐玄伊懷中坐起,起身的動靜將唐玄伊的注意拉扯回來。
  「不再多待一會兒了?」唐玄伊帶了點深意的淺笑一聲,弄得沈念七小臉兒一下就紅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還不是唐卿槍酒我才跌倒。」其實說出來有些心虛,隨即趕緊補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是故意吃你豆腐,我也在思考啊!一時忘了起來而已。」
  「哦?」唐玄伊淡笑的眸底撩過一絲好奇,「怎麼,沈博士對這起案子也有些感觸?」他將右手拿開,以讓沈念七方便起身。
  沈念七撇撇嘴,似乎埋怨自己又被唐玄伊輕視,起身盤腿一坐,說道:「當然……我也是人,自然會切身思考這件事情的本身。比如……」沈念七下意識用指尖捲起一縷青絲,「我理解曾又晴對匠心的執念,因為我對我的骨頭也有著同樣的執念,我是幸運的,遇到了師父。而且……我不得不說,我也曾憤世嫉俗過,要不是因為……」念七視線劃過唐玄伊,卻沒敢停留太久,緊忙收回視線接道,「要不是因為遇到一些人,發生一些事……我想我一定不是現在的我。而另一方面……我不是個腦子裡會裝很多東西的人,所以一旦想『如果我要是秦少卿會怎麼做』,我想我一定會為了心愛的人去劫法場,可再往深一想,如果曾又晴以這種方式活下來,又會幸福嗎?也許她會一展宏圖,但背負的一定更多。有些人可能會認為秦少卿沒有吉末兒愛曾又晴,我倒覺得恰恰相反,有時候活下來比死了更加痛苦。就像秦少卿選擇在最後一刻以這種方式將自己與曾又晴的關係昭告天下,換做別人,躲還來不及。秦少卿從來不是個衝動之人,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此一想,也就明白了。秦少卿大概一直在自責當初沒能更早察覺曾又晴心中的痛苦,才讓她走到今天這步。所以他想替曾又晴背負起她所造的孽。別看秦少卿看起來和往常一樣,他大概餘生都不會快樂,也不允許自己快樂。即便未來某日,他會忘記曾又晴,甚至忘記自己為何背負了這樣一種罪,但他一定會記得自己是個罪人這件事情本身,直至死去。」
  唐玄伊輕側頭,環胸看著沈念七:「不得了,沈博士竟然開始思考人生了。」
  「我怎麼就不能思考人生了。」沈念七咬唇瞇眼,可一旦對上唐玄伊略有炙熱的俊眸,她就開始渾身發緊,「如果這事兒換了唐大理,大理您會如何抉擇?」
  唐玄伊看起來一點也不猶豫,說道:「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沈念七目瞪口呆,再度見識了唐氏的迷之自信。
  「怎麼,不相信我?」唐玄伊微揚唇。
  這句話將沈念七懟了回去,但她不放棄,追道:「信,唐大理說的,當然信了。但假設呢?攔不住我假設吧。就比如我,我是曾又晴,你是秦少卿。」她「呵呵」一笑,覺得這回唐玄伊躲不過去了。
  「你是曾又晴啊……」
  果然,唐玄伊攏眉思索,半晌,輕點頭,湊近沈念七道:「嗯,如果有朝一日沈博士成為眾矢之的,唐某便站在你的身前為你擋下穿心萬箭,如果還不能救你,我便與你同生共死。」他深沉地望著沈念七,眸底沒半點玩笑,修長地指尖撥開沈念七臉龐碎發,「這個答案,可還滿意?沈博士。」
  忽然的撩撥讓沈念七心跳漏掉幾拍,紅雲飛上她的雙頰。她微醉,抿唇點頭,諾諾而道:「想不到,唐卿看起來冷靜,原來是個如此烈火之人……」
  「是啊,這把火,能燒得人沉淪。」他輕輕一笑,挪開身子。
  指尖離開她的臉頰,讓沈念七又一分失落。
  尤其一想到方才唐玄伊的回答,自己心中就無法安寧。
  沉淪了嗎?看起來她是沉淪了。這個答案……
  就在沈念七竊喜的時候,唇角微揚的弧度突然一僵。
  等等……等等等等!
  這個答案怎麼那麼耳熟?!
  這不是當初她告訴他的那句話嗎?!
  一陣冷風吹過沈念七發燙的臉頰,使她瞬間從羞澀變成了羞憤。
  「唐卿,你——」沈念七咬牙切齒。
  唐玄伊笑開,任沈念七的小拳頭打在身上。
  過了一會兒,沈念七洩憤洩夠了,悶悶不樂地坐回蓆子,摟著小腿盤回:「這種時候竟然開玩笑,唐卿你也是……」
  唐玄伊揚唇:「我不見得是在開玩笑。」
  沈念七微愣,沒等她繼續追問,唐玄伊首先打斷了這個話題,說道:「對了,方才看你在叢裡尋著什麼,是有什麼新發現嗎?」
  沈念七臉色一下就變得肅穆,隨後將手上的那節骨頭攤開給唐玄伊看。
  「有件事我確實想不通,就是這塊骨頭的出處。」
  唐玄伊拿起沈念七掌心中的那塊白骨,很細小的一截,問道:「這是哪裡的骨頭?」
  「手骨小指的骨頭,但只有一小節,其截斷面十分整齊,是剁下來的一塊小指。」念七頓頓,又道,「這是從趙如風的屍骨旁拿到的。當時向子晉直接承認了兇案,所以這具屍骨並沒列入查驗範圍。今日給死者下葬拼湊屍骨時,我發現這一截帶回來的小骨頭不屬於趙如風,也不屬於任何一具屍骨。」

第145章 送酒
  聞言,唐玄伊又仔細看了下這節骨頭,一時也沒頭緒。
  沈念七拿過酒壺確認裡面是不是真的空了,接著說道:「說起來,不止是這節骨頭,還記得我從嶺南俞縣拿的那節骨頭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我發現,這些小骨總是和我過不去。」
  唐玄伊記得沈念七當初在發現俞縣埋屍時,確實拿走一節小骨,但在俞縣周周轉轉許多事,不小心掉在哪裡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戴德生如今怎麼樣了,你事後去看過他嗎?」唐玄伊問道。
  沈念七將空空酒壺往案上一放,道:「帶著藥博士一起去看過,最近病情有所延緩,就是前陣子送別時弄傷了膝蓋。司天監的欒太史十分欣賞戴郎君的才學,將他收做了天文觀生,並在國子監學習天文星學,說是機會合適,會讓他參與修撰一行大師的《大衍歷》呢。」
  聽說國子監最近正在嘗試加入過去只有司天監才有的天文星學這一學目,戴德生大概被特別加入首批學子。
  「《大衍歷》是陛下目前最為關注的星象四季的巨作,若是能夠參與編纂,便是一件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事。看來欒太史是真的十分看重戴德生。」唐玄伊稍稍欣慰。
  「說起這《大衍歷》,上次與小戴郎君還聊起過,傳說一行大師在裡面藏了什麼特別的學識在裡面,據聞參透一二,便可終身受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都猜是與《奇門遁甲》並肩的奇文,不少學者都在窺探呢。如今這驚世大作暫時入了國子監的門,那些生徒與博士們,都雀躍的很。當然,別說他們了,就連我也好奇得不得了。不過《奇門遁甲》就算了,師父教了我數月,我是連上面的內容都背不下來,一點趣味也沒有。若是裡面東西與骨學相關就好了。」小眉心一蹙,無趣地用指尖在席上劃了兩圈,「可惜的是,看一行大師的經歷,應該和骨學沒甚關係。」
  「世間之事,三人成虎者許多。沈博士就不要跟著摻和了。倒是戴德生,有機會我也想去看看他。」
  「嗯,到時候我陪唐卿去。哦,對了……」沈念七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張字條,說道,「唐卿,回大理寺的路上,有一個自稱左府的人給大理寺送了幾罈子酒慶賀破案,這是隨酒拿來的左府賀書。」
  「左府?」唐玄伊接過賀書,打開掃了一眼。
  一開始看得隨性,但就在即將合上的時候指尖卻頓住了。唐玄伊停頓半晌,又緩緩將賀書打開。他傾頭在那張字條旁輕輕聞了聞。
  這個氣味……是左府的香爐味,而這個字跡……
  唐玄伊重新看向上面官話,一字一字地看,一撇一捺地看,乃至起勾的細小地方都不放過。神情悄然起了變化。
  「賀書是直接遞給你的嗎?」唐玄伊問道。
  「不是。說來也怪,以往賀書都是從府裡直接拿來,但送酒人很特別,他是見到我後忽然想起來似的,直接到酒坊下了單子,賀書大手一揮臨時寫的。如若他不說這是左府相贈,還真以為是他自己送來的酒。」沈念七察覺到唐玄伊微妙的變化,沉聲續問,「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唐玄伊的眼中閃爍著微光,迅速起身問道:「沈博士,這個人是何時、在哪兒遇到你的?」
  「半刻之前,就在咱義寧坊的月來居。我去的時候,那個人也剛進去,所以現在很可能還在吃酒。」
  「那就最好了。」唐玄伊疾步朝外走,沈念七眼神一亮,覺得能讓唐卿如此神色大變,其中必有耐人尋味的故事,遂也急急跟了幾步,可剛走沒多遠,唐玄伊又突然停步,擰著眉回頭看向差點又撞入懷中的沈念七,「說起來,沈博士為何會去月來居?」
  沈念七倒吸一口氣,眨眨眼,隨即「呵呵」一笑。
  「路過,真是路過。」
  唐玄伊瞇住長眸,冷不丁用長指彈了沈念七額頭一下,便是一點也不相信這番「路過」的鬼話。
  ……
  片刻之後,唐玄伊與沈念七一同來到月來居。
  才過大門,一抹酒香隨風而出,光是聞著便可使人迷醉。但因月來居身處大理寺所在機關要地義寧坊,比起其他酒家那種熱鬧非凡,這裡更像是大理寺人閒暇時的放鬆小聚之處。從進門開始,大理寺官袍就隨處可見。
  一見唐玄伊進來,不少偷懶前來的年輕衛士都噴了酒,一溜煙兒都起身要給唐玄伊行禮,腿還沒伸直,又都被唐玄伊伸手按了回去。
  他今日可不是來查酒的,而是尋人。
  店家很有眼力見兒的前來招待,身在義寧坊,當然識得唐玄伊身上這身兒只有位高權重之人才能穿的紫袍,也識得沈念七這張時長晃出的小臉兒。他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大公」,再來就親切熟絡地喊了一聲「沈博士」。沈念七當即臉色青了一塊,偷瞄唐玄伊,見他正揚眉回望自己,不由心頭一怒。
  這個沒眼力見兒的店家!
  沈念七輕咳兩聲,假裝生疏地對店家說道:「嗯……店家,方纔我不小心路過時,那個拽我進來,偏要送我酒的人還在否?」
  「路過?拽進來……?」店家一時沒聽懂,「不是沈博士在這裡存了……」
  話沒說完,店家就被沈念七一陣瘋狂的擠眉弄眼嚇了一跳。
  反應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笑瞇瞇地說道:「當然當然,還在還在,當時鄙人還在納悶兒,怎麼一向路過不進店的沈博士就被拽進來了呢。」
  「就是的,我也怒得緊。」沈念七緊忙蹙眉說道。
  唐玄伊不說話,看著此二人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沈念七知道唐玄伊明鑒,再演下去恐會被唐玄伊當眾揭穿訓斥,所以趕緊找回話題,說道:「哎呀,店家,別說其他的,先說那個送酒的人,現在在哪裡,我們家唐大理想見見,當面感謝呢。」
  店家連番作揖:「鄙人這就帶唐公去。」說罷,彎著腰走在前面給唐玄伊沈念七引路。沒一會兒,就停在了一個單間兒的外面。
  裡面傳來了一聲豪邁不羈的酒嗝,正正好抑揚頓挫,和鳴歌似的。

第146章 熟人
  沈念七嘴上漏了個風,差點笑出聲,又緊忙摀住嘴不說話。
  店家倒是司空見慣了,欲抬手推門。
  「接下來我自己進去吧。」唐玄伊打斷了店家。
  「好好……」店家連連彎腰後退,路過沈念七時還使個眼色,然後消失在人群之中。
  唐玄伊失笑著掃了眼心虛的沈念七:「回去再說你的事。」
  唐玄伊一轉腳便推門進了房。
  回去?!
  沈念七覺得自己回不去了。
  她垮了肩搖搖頭,也跟隨而入。誰料腳步剛一轉過門口立著的屏風,就見到了兩個如石像般僵持在那裡的大男人。
  一個正盤腿坐於席上,單手揚著酒盞定在那裡。此人瞪圓一雙眼睛,看起來正要飲酒卻被進來之人嚇住,酒正順著邊緣正往身上流著,本人卻沒有察覺。
  一人是直接進入的這位位高權重紫袍大公,他定定看著飲酒這人,臉上浮現著陰雲般捉摸不定的表情。是困惑,愈發的困惑;以及瞭然,忽然間的明朗。這兩種情緒在他臉上反覆更換,如同風雨不定的長安。
  唯一有點動靜的,只有最後進來的沈念七。她不知道為何唐玄伊會用這種表情看著飲酒那人,也不知道為何飲酒那人見到唐玄伊便被嚇成這副模樣,在她心裡,最心疼的還是那正潺潺流入衣襟的好酒,於是「呀」了一聲,喚道:「郎君,你酒灑了,快把碗放下!」
  這一嗓子,終於打破了死寂的房間。
  飲酒人哆嗦一下,迅速將酒盞扔回案幾,然後粗糙地呼嚕幾下自己的衣襟,尷尬笑笑:「沈、沈博士啊……你們來了……」話說著,又覺得不對,一股腦便從案頭上鑽出來俯身長揖,「見過唐大理。」
  唐玄伊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飲酒人,也沒讓他抬起頭。
  沈念七覺得有點不對勁,反覆看向唐玄伊,又看向彎著身保持長揖動作的飲酒人。
  「你們……認識啊?」沈念七試探道。
  唐玄伊沒回答,上前走到案几旁,從懷中掏出兩張字條,一一輕放在案几上,卻用著不小的力道將其壓住撫平。
  沈念七瞄了一眼,一張是方纔的賀書,一張……
  「箭……」沈念七倒吸一口氣立刻回頭看向飲酒人,「原來你就是——」
  因為那兩張字條的字跡,毫無疑問屬於同一個人!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