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沈念七輕咳一陣,直接帶過這個話題,說道:「總之,請大理晚上早些回府,若是晚了,念七便不等唐大理的飯了。」說完,背著小手,大搖大擺地出門。
  走出房門時,恰好遇上了正匆匆趕回的廉均。
  他剛要向沈博士道謝,沒想到沈博士忽然捂著臉,一臉哭腔地一溜煙兒就逃得不知蹤影了。
  廉均愣怔了一下,幾番回頭看向沈念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推門進入房間。
  唐玄伊正整理著自己的紫袍,冷峻的臉上露出了輕柔的淡笑。
  廉均臉上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自從沈博士來到大理寺,唐大理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許多。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給沈博士準備些他喜歡的酒菜,但酒不可多。」叮囑一番,唐玄伊拿上外袍,隨即在廉均的陪同下上了馬車離開唐府。
  沈念七溜躂出來,倚靠牆邊兒目送唐玄伊,輕歎口氣。心中琢磨今日難得休息,既然唐玄伊不在,自己要做些什麼打發時間。
  正在這時,一名小廝小跑而來,對沈念七哈腰說道:「沈博士,鄙人是青山刀行的夥計,掌櫃的說讓鄙人帶話兒,沈博士的笛子已經修好,可以去取了。」
  沈念七眼前一亮:「我這便隨你去。」她撣撣身後浮塵,隨小廝前往。
  在馬車中前行的唐玄伊不知怎的心頭輕顫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中蔓延,他忍不住回頭看向已經摸不著影子的唐府方向。
  然而,一切安穩如常。
  ……
  長安城國子監立在務本坊的中央,左鄰興道坊,右挨平康坊,正前端的則是巍峨聳立的「皇城」這塊機關要地。皇城中,首位挨著的,便是掌管大唐一切國教事宜、以及對外事務的宗正寺,宗正寺又緊挨御史台與司天監。可謂是一塊預示著平步青雲的風水寶地,朝堂上大多數的文武官員皆出自這個最高學府,包括唐玄伊、簡天銘。
  重返國子監,唐玄伊一是懷著一種前輩提攜晚輩的態度,一來想要好好為大唐未來講講律法,讓他們嚴守本職,未來少走些彎路。二來是想要順道物色一些學後可以拉入大理寺供職的可造之材。。
  負責迎接唐玄伊的,是四品國子司業韋天澤、律學博士呂素,以及助教周雄。見唐玄伊來,三人同時欠欠身子,儒聲喚了句「大理」。
  唐玄伊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韋司業,他的雙眼露著些高傲卻又謙卑的矛盾神情,這種眼神他倒並不陌生,高傲在於他大概擁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標準學者思想,謙卑在於沒能擺脫世間法則,因著想要得到多一些的器重而下意識的輕微諂媚。
  再說助教周雄,乍一看清清淡淡一個人,不仔細看很可能會忽視他的存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也猜不透他的心情,在他眉宇透著幾分聰慧內斂,有著一副當朝文官的處事作風。
  最後便是律學博士呂素,與前兩者不同,雖是律學,但對法似乎並沒特別的堅定。沒有特別的野心,也沒有特別的自卑,像是安安分分在國子監吃俸祿的正經先生。
  唐玄伊對三人頷首微笑,同時擺擺手示意免禮。

第155章 話止
  三人明白唐玄伊一向低調,輕聲應了,隨後跟著唐玄伊一起趕到學堂講學。
  因為近來大理寺的案子在長安鬧得沸沸揚揚,唐玄伊的威信早已遍及國子監。律學堂上的所有生徒都表現出一副要努力聽課的姿態。
  其實,唐玄伊來講學的期間,剛好是國子監放授衣假的日子,按理這次講學只是個小堂,但一眼望去,不知為何人頭攢動,儼然一副大課的架勢。不僅是律學專科的生徒,便是太學等大課業的學子也有專門趕來聽講的。這讓唐玄伊頗為感動,覺得國子監有如此喜好律學的濟濟人才,未來可期也。
  律課結束,唐玄伊喝了兩口水,潤潤有些乾啞的嗓子。
  這時忽有衣袖一角露在門外。
  似乎有人在外面。
  唐玄伊望著衣角,不問不催,靜飲著水,直到那衣裳的主人自己晃著小步走了進來。
  是一名神情有些緊張的清秀少年,他生了一雙特別的眼睛:堅定、執著、澄清,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唯一不同的,是比過去的自己多了一分迷惘。
  唐玄伊莫名有些在意。
  「大理,學生有一些問題,想要詢問。但怕打擾大理。」他說話客氣嚴謹,十分克制。
  「無妨。」唐玄伊坐回席中,「關於唐律的問題?」
  少年面露顧慮,搖頭,也沒入席,就這樣沉著一張臉站在原地。
  「是關於……」少年似乎有什麼難以開口的事,「大理,如果是相信法的人,是否不該相信鬼神之說?」
  忽然被問及這樣的問題,唐玄伊有些意外。
  「鬼神?」唐玄伊說道。
  少年用力捻了幾下袖口,臉色稍顯蒼白:「如果,親眼見到了奇怪的事,是該相信世間怪事必有人為,故而去一探究竟……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唐玄伊眉心微動,忽然覺得少年的話有些特別的意思。
  「能具體說說嗎?」唐玄伊問道。
  少年不置可否,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牙齒下意識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大理,您知道關於《大衍歷》的一些傳……」少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一名生徒忽然在外面喊道:「左志傑,你姐來了,出來迎一下。」
  少年突然收聲,像是受驚了一樣哆嗦著站好,規規矩矩站在一側。
  便在同時,一抹清秀的身影晃入學堂。「志傑,你叔父聽說你放授衣假,說讓你這幾日去府上住……」鶯歌般的聲音傳入,卻在看到唐玄伊的一霎也倒吸一口氣生生止住,「大、大理?」
  是左詩韻,御史大夫的千金。
  左詩韻露出了驚慌的臉,看看恭恭謹謹站在那裡的少年,又看向坐於席上似乎在傾聽的唐玄伊,這才意識到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於是緊忙將手上的一個籃子收起。
  「詩韻見過大理。」左詩韻倒是見過世面的女子,迅速恢復常態,並欠身行禮。
  看到左詩韻,又聽到方才左詩韻的那句話,唐玄伊又重新看向少年。
  「你是……左家的……」
  「啊,抱歉,大理,方才學生忘記說了。」少年慌亂地長揖,「學生姓左名志傑,是御史大夫的侄兒。這位是學生的表姐。」
  左大夫的侄兒。
  唐玄伊對左詩韻頷首回禮,可心思卻還放在左志傑的身上,問道:「方纔你說的話……」
  左志傑眸子一閃,即刻說道:「啊,大理,是學生失禮了。那些問題本與律法無關,學生想起還有課業沒有完成,下次再來聽大理教誨。」
  左志傑轉向左詩韻小聲說道:「請轉告叔父,志傑今夜就去府上拜會。」
  左志傑對左詩韻頷首行禮,最後又對唐玄伊揖禮,見唐玄伊再度點頭示意後,便匆匆離開了。
  「志傑平時不是這般毛躁的。」左詩韻面露歉意,再度對唐玄伊行禮,「大理,抱歉。」
  唐玄伊微笑搖頭,對左志傑的神情還是十分在意。
  他將這抹思緒藏起,看向左詩韻,然後起身來到她的面前,例行寒暄道:「好久不見。」
  左詩韻臉色微紅,輕聲「嗯」了一下:「好久不見,大理。」
  一時間,周圍的氣氛有些尷尬,唐玄伊沒有主動找話題,左詩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難得相見,左詩韻又不願放棄這個機會,便在唐玄伊要開口離開時,左詩韻先一步急著說道:「大理,今日詩韻帶了些親手做的糕點,可否請大理品嚐品嚐,給些建議,好讓詩韻改進一二?」
  唐玄伊準備道別的話被左詩韻這一句憋回口中,其實他今日是有些莫名忐忑,想早些回府的,但是想起左志傑,忽覺可以聊上幾句問問他的情況。想到這裡,便應了,但他還是客客氣氣地坐回案前,一點也沒要與她更親密的樣子。
  然,能攔住唐玄伊,這對左詩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她喜上眉梢,快步行前端坐於案的另一頭,小心翼翼將籃中糕點端出,平放在案幾之上,然後對唐玄伊一一介紹。
  點心精緻,看得出左詩韻是個手巧賢惠的女子。唐玄伊拿起一塊點心稍作品嚐,味道也無可挑剔,可是嘗著嘗著,腦海卻浮現沈念七曾經親自下廚為他做的一團黑焦饅頭,唇角微揚,眉眼中也透露了些柔和。
  左詩韻看在眼裡,以為是喜歡自己的點心,面上浮現滿足笑意,旋即捕捉到唐玄伊回神後重新恢復的客情冷漠,左詩韻便明白了方纔的唐玄伊不過是因想起別的事才會露出那般神情。她的眸底蕩漾著波瀾,拿著點心的指尖遲緩許多。
  「味道很好。」唐玄伊禮貌作答,「詩韻的手藝值得讚歎。不過種類實在甚多,恐怕唐某無法一一品嚐。」
  「知其一,其他便也不會差的太遠。」左詩韻笑,卻笑得有些落寞:「能得到唐大理的讚揚,詩韻十分榮幸。」
  唐玄伊微笑頷首,一面幫著左詩韻收點心,一面問道:「對了,方才見到的生徒……左志傑,不知是哪房親人的孩子?」

第156章 熱切
  「志傑?」左詩韻略顯意外,「志傑是我父親胞弟之子,叔父因病過世,叔母也身患重疾。志傑是個孝順之子,本想在母親身邊照料,不想來京,但國子監名額十分珍貴,難得考上,豈有不來之道理。所以我父便勸說志傑還是進入國子監,由我家幫忙照料他的母親。一開始志傑是不願接受的,這孩子實在心性太高,不願寄人籬下。但父親不在,家裡實在捉襟見肘,正好國子監是可以給生徒補助的,志傑便答應了。身在長安,我父自然關照的多一些。不過志傑與我父總是客客氣氣,生疏得不得了。反倒是……」左詩韻望著唐玄伊笑笑,「志傑曾與詩韻說過,滿朝文武中,他最崇敬的人是唐大理。」
  「難道不該是左大夫嗎?」唐玄伊問道。
  詩韻搖頭:「那孩子總是模仿唐大理的一舉一動,也研讀了大理的書卷理論,看得出他是一心想要入大理寺供職的。」
  唐玄伊拿起旁邊杯子,輕飲一口水,深邃的黑眸撩撥著一抹淺淺的喜悅。
  他在見到左志傑時,一眼便覺得他將來是個可造之材,倒不是因為他的課業如何,而是因為他的那雙清澈的眼睛,有著一種他在國子監所見不多的正直。
  既然左志傑心儀大理寺,倒是省下了他晚些時候與御史台搶人了。
  唐玄伊抿唇,淺笑,但並不表露自己的這份心思。
  忽然想起左志傑方纔的樣子,唐玄伊頓住杯子,欲問情況,可一轉又想到左志傑見到左詩韻後的恭謹。大概是有什麼秘密不想流傳到左大夫的耳朵裡。
  與《大衍歷》有關……
  唐玄伊有些出神。總覺得方才要說的話裡,也許有什麼很重要的事。
  晚些時候,是不是該追問左志傑一下?
  就在唐玄伊陷入沉思之際,左詩韻不知不覺已經說了不少話,唐玄伊幾乎是一字沒有聽見,直到她不小心將手上點心掉落,唐玄伊才拉回思緒。
  「啊,抱歉,大理,詩韻失禮了……」左詩韻一臉慌張地去夠滾落在案几旁的點心,奈何手臂不夠長,反倒顯得更為失態。她有些窘迫,不知要如何是好。
  唐玄伊順勢幫左詩韻拿回,看左詩韻一臉失落的神情,唐玄伊撣撣點心外層,咬上一口,將點心吃掉了。
  左詩韻稍塗胭脂的臉上覆上一層自然的嫣紅。事情雖小,可左詩韻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唐玄伊面上雖冷,實際上卻是個細膩溫柔的男子。
  她望著他靜默吃她親手做的點心的樣子,心中泛起一抹情緒,像是水浪一樣,欲在平靜的水面上翻滾而出。
  「不影響味道。」唐玄伊頷首致謝,「多謝詩韻今日款待。」他看向窗外,「天色不早了,也該趕回大理寺了。詩韻要離開嗎?」
  若按左詩韻一貫的禮貌作風,無論對方問道什麼,自己都應該游刃有餘地回答。可是張嘴的客套話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就這樣望著唐玄伊,眼神帶著一絲熱情。
  唐玄伊不解此時左詩韻的這種靜默,遂又喚了一聲。
  左詩韻忽而開口:「唐大理……」
  「嗯?」唐玄伊回應。
  「我……」左詩韻嫣唇微動,長長地睫毛抬起,用清澈的雙眸凝視唐玄伊,「唐大理認為,詩韻如何?」
  「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唐玄伊回道。
  「如果說,如果說……」左詩韻紅著一張臉,身子有些焦急地前傾,「大理,如果……」
  「如果?」唐玄伊傾擰眉,似乎是與一向直率的沈念七打交道慣了,有些不適應這樣支吾的對話,不由下意識催促問道,「如果什麼?」
  她抿住唇,伸出有些輕顫的指尖,憋在心底的話呼之欲出。
  「啊!!!」一聲恐懼地尖叫聲忽然打斷了左詩韻的話,「出事了,快來人,快來人啊!!」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