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唐天明剛剛壓下的怒意又再度衝了上來,一拍案幾站起,說道:「什麼時候決定的?!」
「剛剛。」唐玄伊平靜地回答。
「你——」唐天明再度被唐玄伊氣得說不出話,「你究竟要忤逆我幾次?!那個沈念七有什麼好的?就算她是世間難得的才人,但這又如何,她一點背景都沒有,真要喜歡納成妾室便好,不會妨礙你與左家聯姻。」
「玄伊不願納妾,念七一人足矣。念七確實沒有背景,但若入了我的門,我不就是她的背景?」唐玄伊莞爾。
與之相反,唐天明的臉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他一句話都沒說,靜靜坐回席上。
正堂裡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唐玄伊也不主動開口了,靜靜飲口茶,保持著沉默。
偏就在這時,堂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唐卿,聽說你回府了,為什麼不叫醒我,今日我為你準備了很多——」
沈念七一隻腳剛邁入門檻兒,忽的就保持著躍入的動作定在那裡。
她止住聲音,眨眨眼,彷彿已然被那股極大的壓迫感震住。
在很短的時間裡,沈念七用盡自己全部的智慧去判斷現在發生了什麼、以及眼前的都是誰。半晌,一點點縮回放在門檻兒裡側的白靴,對唐玄伊與唐天明一同恭謹地欠身,說道:「抱歉,打擾了,請繼續。」
她露出一抹賢惠而客情的微笑,一點點將自己的身子縮回黑夜中,直到唐玄伊的一句「回來,沈博士」將她又拉了回來。
沈念七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帶著滿身的尷尬,又一點點站了回來。
唐玄伊起身介紹道:「沈博士,這是我的父親,懷化將軍唐天明。」繼而又面向唐天明,「父親,這是沈博士……」
話音未落,唐玄伊捕捉到唐天明眼中的一絲異樣。
唐天明似乎在一瞬間收斂了眼底的威懾,含著一絲奇特的震驚。
對,是震驚,而非驚艷。
他有些出神,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唐玄伊說的話,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沈念七的臉。
沈念七覺得有些不自在,低聲揖禮:「唐將軍。」
唐天明仍舊沒有反應。
「父親!」唐玄伊稍稍加重語氣,這才讓唐天明回過神。
他匆忙收回視線清清嗓子,起身對沈念七頷首:「久仰大名,沈博士。」
「客氣了,唐將軍。」沈念七堆起璀璨的笑,笑容像是一陣暖風,暫時吹散了方才唐玄伊與唐天明兩人製造的陰霾。
這時,廉均進門:「將軍,飯食已準備好,可以去用膳了。」
「知道了。」唐天明動身朝外走去,路過沈念七時頓了頓步子。
沈念七對唐天明頷首,唐天明也稍稍點頭回禮,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
直到人走,唐玄伊都用著一種狐疑的神情凝望著自己父親的背影。他在思忖什麼,卻沒什麼頭緒。於是問道:「沈博士,你之前見過我父親嗎?」
此時的沈念七已經雙手捂臉快要哭出來了,眼睛從指縫裡透出來看向唐玄伊:「要是見過,何苦這般狼狽!唐卿為何不早與我說,我恨死你了!」
沈念七似乎覺得世界都崩塌了,哼唧著哭腔,轉頭跑了。
唐玄伊被沈念七的反應逗笑了,覺得應該不至於如此吧?但是設身處地一想有朝一日若是面對沈念七的父母。
唐玄伊的身子不自覺地僵硬了一下。
總之,先與沈博士解釋一下父親的事吧。
這麼想著,唐玄伊揚步欲去追。
這時,文立在僕役的引路下來到正堂,見到唐玄伊,即刻長揖說道:「大理!」
「文寺丞?」唐玄伊收回步子,「大理寺出什麼事了嗎?」
文立回道:「不,是有進展。大理,之前大理交待詢問關於韋司業的事,國子監周助教趕到大理寺,稱想起一個重大線索!」
唐玄伊眸子微動:「線索……」點頭說道,「我馬上隨你去。」
剛要離開,卻又頓足。
在發生了自己與父親的那番爭吵之後,就這樣將父親與沈念七共同留在府上,多少有些不妥。想想,便道:「叫上沈博士,立刻趕往大理寺。」
文立長揖:「是,大理!」
……
深夜的大理寺議事堂中,燃著一抹搖曳的火光。因為文立是直接去府上找唐玄伊的,所以目前議事堂中只有唐玄伊、文立、周雄,以及強行被拽來困得快昏過去的沈博士。
「大理,這是當夜在酒席上的名冊。」周雄雙手將一個冊子交給文立,文立轉而又交給唐玄伊。
唐玄伊接過冊子,在案幾上隨手翻了幾頁。
冊子上帶著一抹清淺的酒氣,按常理,確實是在酒席這種地方出現過的,而上面也確實寫著許多國子監先生們的名字。
看到唐玄伊在審視姓名,周雄便主動補充道:「因為當夜要行行酒令,為了清點人數,我在開始、中途與酒宴結束後分別清點了下人數。」
「這件事其他人知道嗎?」唐玄伊問道。
「不,這是其他先生們交待我的,因為怕有些先生不勝酒力偷偷溜走,便不好玩了。」
「也就是說,你是在偷偷記錄。」唐玄伊再度看向人名,敏銳的發現前後人數確實不一樣,「中間這場……共有兩個人不在。」唐玄伊用指腹對名字一一對比,眉心微蹙,「韋司業……以及賴靈台?」
第175章 司業
「是的,大理。」周雄回道,「正是因為回去檢查書冊的時候,無意間翻找出了這個冊子才想起那日的事。那夜我也有些微醺,確實將這個冊子給忘記了,以至於現在才想起來……當夜中途某清點人數時,韋司業確實不在,似乎也沒和人說他的去向。而賴靈台的動靜比較大,是酒量不濟醉倒了,所以被其他人扶回房間。」
「韋司業……」唐玄伊輕輕念著這個名字。
本是昏昏欲睡的沈念七突然腦子一晃,眨眨眼,說道:「咦,我記得秦少卿與我說過,韋司業稱參加酒席從未離開過。」
文立也證實:「沈博士說的沒錯,韋司業確實稱自己從未離開過酒席。」
「也就是說……他在撒謊?」唐玄伊輕瞇眼眸,拇指在冊子上輕撫,「天一亮就通知王少卿將韋司業請到大理寺來。」
文立接令。
「另外。」唐玄伊傾身對文立說道,「在麻煩寺丞,給秦少卿帶句話。讓他明日在來大理寺前,再去一趟國子監。」
……
長安城迴盪起一聲聲冰冷響亮的鐘聲。
韋天澤端坐在「乾」字審訊室中,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看起來雖然十分平靜,可是額角上泛起的一層細密汗珠,還是出賣了他此刻不安的心情。
坐在對面的王君平不禁在心中哼笑一聲,有些文臣,縱是平日看起來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可只是坐在審訊室裡,就已經將他們的氣勢切下去一半兒。幸虧還是在「乾」字,若是在一般掛著刑具的審訊室中,現在豈不是已經嚇瘋?
「王少卿。」韋天澤忽然開腔,「究竟是什麼事,一定要在這種地方問?我又不是犯人。」韋天澤沉下語氣,明顯十分不滿。
王君平禮貌笑笑,說道:「只是問幾個問題,大理在議事堂忙,正堂也有人,所以我們在這裡聊聊。」他伸手示意下周圍,「這裡不是挺好的,道林、曾又晴,他們也都來過這裡,都表示這裡十分舒適。」
然而,他們都死了,而且都是重刑犯。
韋天澤心中「咯登」一聲,雖然還保持著儀態,卻能見到鬢角的冷汗流得越來越明顯。
王君平笑而不語,實際上「嚇唬嚇唬」這四個字,是唐大理教他的。據說這樣之後,韋天澤才會感受到壓力,讓他不冷靜,以更容易的攻破。
於是王君平翻開手上的審訊冊,用毛筆沾了點墨,問道:「韋司業,您能再詳細地述說一下九月六日當晚在做什麼嗎?」
「九月六日?」韋天澤眉角微抬,「我不是早就與對少卿說了,九月六日,韋某去參加國子監先生們的酒席了,中途還有人舞蹈,好不熱鬧。周圍的先生們都可以作證。」
「韋司業中途是否出去過?」王君平又問。
韋天澤睫毛微顫,回道:「沒有,當時有行酒令,豈能隨便出去。」
「當真沒有,一次也沒有?」王君平沉下聲音。
「王少卿這是什麼意思?」韋天澤嗅出一點點不對,「我說沒出去過就是沒出去過,難道我應該出去嗎?」
「既然沒出去過,那為何有證人證明韋司業中途並不在酒席上!」王君平忽然力喝,一瞬間徹底壓住了韋天澤的氣勢。
韋天澤臉上的血色褪去大半,瞠目結舌地望著王君平:「你、你說什麼……我……」
「九月六日當晚,明明有證人見到韋司業不在酒席,為何韋司業要撒謊!」王君平趁勢攻擊。
韋天澤的臉色更差了,結巴幾聲,眸子忽然一閃,喊道:「對,我中途是去如廁了一趟,那又如何,我當日也喝了不少酒,出去一兩次記不清了也很正常!王少卿為何要咄咄逼人!」
「韋司業出去如廁的時間長達半個時辰,這可不是記不清的時間長度。」王君平右手忽然拍在案几上,傾身湊近韋天澤,並俯視著他蒼白的臉道,「韋司業,當夜你究竟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韋天澤仰視逼近自己領域的王君平,抽動下臉頰,但隨後忽然又回歸冷靜,說道:「王少卿這是作甚,是要逼我承認些莫須有的罪名嗎?我再說一遍,我與賀博士一直關係很好,我是負責協助賀博士批注《大衍歷》的人。我沒有任何謀害賀博士的想法,而大理寺……」韋天澤生生扯動唇角,「除了證明我從酒席出去過,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與這件事相關不是嗎?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有心人想要陷害我,但……」他一字一頓道,「我,只是去如廁,除此之外,沒去過任何地方。」
「這樣啊。」王君平坐回席上,從容不迫地看著韋天澤,「如若真是這樣,那就當真是錯怪韋司業了。」
「當然。我會讓唐大理當面向我道歉!你等著!」韋天澤生怒。
王君平但笑不語,只靜靜坐在那裡,也不再多問。
韋天澤似是被放在一邊一樣,時間一久,心裡漸漸生疑。
「不……繼續問了嗎?」韋天澤試探道。
王君平依舊不回答。
就在這時,一名衛士推開審訊室的門小步跑到王君平身邊附耳說了什麼。
王君平眼神微亮,終於重新看向韋天澤。
「當然要繼續。」
韋天澤臉上呈現細微的變化,是一種對未知的懼意,道:「還要……問什麼?」
王君平接道:「接下來就說說,你房裡藏著的繩索與刀、賀博士小人兒,還有一隻曾經陷入泥裡的鞋吧。」他雙手搭在案上,傾身說道,「我們再來說說,你與賀博士的關係,如何?」
韋天澤臉色煞白,道:「你……你們,扣押我,是為了……」他這才意識過來,大理寺是在聲東擊西,看起來像是來找他問詢,實際上竟是瞞著他去搜索證據,韋天澤忽然將雙手重重拍在案幾上站起嘶喊:「是誣陷!全是誣陷!你們在誣陷我!!是誰指示的!」
第176章 謊言
王君平也立刻以同樣的姿勢站起回擊道:「是不是誣陷韋司業心裡比誰都清楚!雁過留痕,鐵證如山,所有的證據現在已經送去進行驗查,是不是你準備的,鞋子與窗下痕跡是否相對,是否是九月六日晚上留下的,很快就會知道!都到這個時候了,與其狡辯不如將事情吐出,還可以為你爭取一些降低刑罰的機會!」
王君平的一聲力喝徹底震住了韋天澤。
韋天澤虛弱地跌坐回席上,嘴角抽動幾下,在短短時間內,他的表情有了一系列的變化,是掙扎,是不服氣,還有一些憂慮。半晌,他終於抬起眼睛看向王君平,可他的眼神並沒因為這陣威嚇而變得絕望,反而用一貫傲慢的語氣說道:「是……是我恨賀子山,他不過區區九品算學博士,憑甚拿走原本屬於我的機會。我、我……」韋天澤咬住牙,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後面的話,「我確實在六日晚上去過賀博士那裡,但我只是往裡看看,沒見到人……我沒殺人,真的沒殺人!你們儘管去查驗我的那些證據,不可能有任何問題!與其在這裡懷疑我,還不如去問問賴靈台!」
「賴靈台?」王君平擰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