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我們從根本上就被人給玩兒了!確切的說,是把我給玩兒了!這個手骨……」沈念七斬釘截鐵地說道,「根本就不是賀子山的手!」
  唐玄伊眸子微閃,立刻看向盒中那隻手骨:「不是?這手骨是假的?」
  沈念七不愉快地扯動了唇角,在盒子旁半蹲,將手骨輕輕執起,說道:「這手骨是真的,真兇為了以假亂真,砍下了另一個人的手,並按照賀子山的傷痕偽造了同樣的傷痕。而且這個人格外狡猾,不僅找了身高性別與賀子山一致的人,連傷口也是模仿賀子山,找了同樣的斧子傷過,又養過一陣子,才將這隻手剁下的。」
  唐玄伊半蹲於骨前,也細細端詳傷痕:「看來這個人,知道沈博士可以驗骨,所以這隻手是專門用來利用沈博士的。」
  沈念七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有種被羞辱的怒感,隨即哼了一聲。
  「那麼,沈博士如何看出來手骨不對的?」唐玄伊問道。
  沈念七恢復肅穆:「時間對不上。」她說著,指向手骨的傷口說道,「如果是一個月的傷,必然會有骨痂,而且應該會逐漸產生新骨。但是現在這裡,骨痂剛結沒有多久,甚至看不到骨咖,明顯是沒形成或者初步形成。這隻手骨的傷,最多只有一星期左右。以假亂真,只差毫釐。」
  「如果真是這樣……」唐玄伊緩緩起身,神情也愈發沉下,「那我們之前的結論,從根本上就犯了一個錯誤。」
  王君平與秦衛羽互看一眼,又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一字一句說道:「這個兇手並不是因為初次犯案而馬虎大意,而是故意裝作馬虎大意的兇手,現場不僅是被清理的,還是經過偽裝的。《大衍歷》也很可能不是他的目的,而是要像這次事件一樣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秦衛羽接著說道:「也就是說,事情牽扯到《大衍歷》,很有可能是為了將大理寺引入案子。因為如果只有一個賀子山博士,大理寺是不會插手的。」
  話說至此,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都在回憶著從接手案件以來的每一個細節。
  當最開始的結論被顛覆之後,那條一直牽引著大理寺的看不見的線已經開始在眼前浮動。
  然而與其他幾人不同的是,唐玄伊的臉色並沒有那麼難看。反而多了幾分冷靜,多了幾分頭緒。
  他又端起盛放手骨的盒子,看向齊刷刷的切口,說道:「兇手想利用大理寺,何不順水推舟,看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在場三人神情皆是一亮。
  「什麼意思,唐卿?」沈念七問道。
  唐玄伊回望沈念七,將盒子蓋上交還沈念七。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線索。」唐玄伊說道,「王少卿,立刻派人搜查附近,看看有沒有殘缺手臂的屍首,或者失蹤人口,尤其在邊緣地帶的人,類似僕役、奴隸、或者作人的。哪怕有半點線索,都給我帶回大理寺。」
  「是,大理!」王君平接命要走,卻在挪步的時候突然被秦衛羽抓住了胳膊。

第189章 太平
  「等等……大理。」秦衛羽神情變得有些怪異,似乎在腦海裡回憶著什麼很淺的印象,眸子微閃,說道,「大理,卑職好像……好像見過殘缺肢體的屍首。」
  唐玄伊被秦衛羽引去注意。
  王君平急的立刻站回秦衛羽面前,說道:「那你倒是說呀!秦少卿!」
  秦衛羽又回憶片刻,待確認後,回道:「就在前兩日,卑職在京兆府聽審倪榮華三人時,見到了一具被野獸吃了四肢的屍體,是被野獸從城外叼進來的。聽程尹說,似乎無人認領。」
  唐玄伊思忖片刻,說道:「王少卿繼續打探,秦少卿即刻前往京兆府將這具屍首提來。」停頓一下,強調道,「記得,一切都在暗地裡進行,不要打草驚蛇。」
  秦衛羽與王君平立刻接命離開,沈念七也快步去準備待會兒迎接屍骨的事情。
  待人都走,唐玄伊一人右手撐在大門處看向外面刺目的陽,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既然繞了這麼一大圈,兇手一定有一個埋藏很深的目的。
  兇手,到底想借大理寺的手,查出什麼事,或是做到什麼事?
  就在這時,一名衛士趕來,長揖說道:「大理,簡尚書來了。」
  唐玄伊眸子一轉看向衛士:「簡尚書?」
  ……
  唐玄伊沒想到,在外面這麼混亂的時候,簡天銘真的有心情來大理寺。
  簡天銘一如既往地穿著靚麗,一如既往肆無忌憚地品嚐著大理寺的茶,可是今日的神情微微有些凝重,竟沒有察覺唐玄伊的到來。直到唐玄伊坐到簡天銘的對面,他才陡然緩過神,又在臉上掛起了狡猾的笑容。
  「簡尚書,有何指教?」唐玄伊開門見山地問道。
  簡天銘嗔怒,擱下茶杯,道:「唐大理不要每次見簡某都懷揣著某種敵意,簡某又不是來大理寺搶東西的。」他虛假地笑笑,「何況,簡某也不是不請自來,之前在路上碰到沈博士的時候就打過招呼了。不過最近才騰出時間,所以趕緊過來。」他向四周張望一番,「咦,沈博士今日不在嗎?」
  「沈博士另外有事。」唐玄伊回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簡天銘說道,「對了,唐卿,那日啊,沈博士可是和一位郎君並肩出門,難不成多日不見,沈博士已被他人搶走?」
  唐玄伊覺得頭有點疼,正在自己最忙的時候,簡天銘竟然特意跑來問這些事情,遂稍稍有些不耐煩地回答:「簡尚書看到的,應該是夏元治,他是左府的食客。」
  「左府……」這個答案出乎簡天銘預料,「我說怎麼有點眼熟,難不成是在左府見過?」他喃喃自語,但看起來確實也是想不起來,半晌,放棄了,說道,「其實簡某今日來,主要是來看看,大理寺是否有需要刑部的地方,聽說這次的案子十分複雜。當然,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履行和沈博士的約定,給她帶了點糕點——」
  他將身後包裝得同樣十分華麗的糕點推了出來,但是木盒有個小小缺口。
  簡天銘解釋道:「今日外面有些亂,路過宗正寺的時候被人給碰了。幫忙向沈博士道聲歉。」
  唐玄伊代替沈念七收下。
  簡天銘逕自說道:「最近啊,總覺得世道有些亂。先是小郎君犯案,再是宗正寺被人指責,總覺得有點晦氣,你我也都要謹慎小心些。不過簡某也真是佩服你,竟真能秉公辦理。」簡天銘看著那糕點,由衷長歎一聲氣,說道,「倪宗正、田少卿、焦將軍當年都是立過大功的人。做兒子的,德行竟如此不堪。都說虎父無犬子,這句話可真是一點都不對。」
  「立過大功……」唐玄伊輕念簡天銘的話,「簡尚書指的是當年的太平亂黨事件。」
  「對呀,你不記得了嗎?」簡天銘想想,「哦,對了,當時你不在長安,可能只瞭解一些隻言片語。」
  「太平亂黨事件……」唐玄伊陷入一陣深思。他記得,倪敬、田響、焦夏俞、左朗連同自己的父親唐天明都是在那一年的鎮壓太平亂黨之後加官進爵。
  那件事情會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關嗎?
  還是說,僅僅只有張貼血字的人,才是與這件事情相關?
  正當唐玄伊緩過神想問些什麼的時候,衛士小心進門,在衛士身後,站著刑部侍郎馮顯。他先對在座兩人長揖行禮,隨後對簡天銘說道:「簡尚書,還有許多公文要處理,還請簡尚書現在立刻返回刑部。」
  簡天銘臉色當即一黑,瞇著眼看向唐玄伊,一臉你又出賣我的神情。
  唐玄伊攤手,示意「這次不是我」。
  簡天銘一點都不信。他不樂意地抻抻衣袍:「知道了,你先出去等著!我還有話要和唐大理說。」
  馮顯似乎還是怕簡天銘跑了,遲疑了片刻,應聲離開。
  正堂裡又剩下了唐玄伊與簡天銘二人。
  「真是,出來送個糕點都被抓,刑部哪裡忙成了這個樣子?」
  「還不是因為簡尚書平日積下了不少工作,還是要體恤下屬才是。」唐玄伊也不得已暫時收回了方才想問的話,改為起身送簡尚書離開。
  簡天銘咋了下舌,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叮囑唐玄伊將糕點交給沈念七。
  不過在出門的時候,他還是頓了頓步子,似乎心裡有什麼話還是決定一吐為快,於是回過頭看向唐玄伊,道:「小郎君這筆賬,倪宗正他們很有可能會記在大理寺的頭上。左朗這個御史大夫是倪宗正提拔起來的。唐卿,我知道讓你保持中庸不大可能,所以,我只能提醒唐卿,千萬要小心御史台。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像現在的大理寺一樣秉公辦案。想要無聲無息地弄倒一個人,太容易了。七年前的大理寺,已經死過一次了。唐卿莫要成為第二個陸雲平。」
  唐玄伊緩緩抬眸對上了簡天銘的眼睛,在他的眼裡,唐玄伊捕捉不到任何玩笑。而是一種極度的認真與肅穆。

第190章 夢魘
  這時唐玄伊忽然明白了,今日簡天銘來大理寺,根本不是來送糕點的,這番話才是今日最大的目的。
  他在擔心自己,擔心大理寺。
  唐玄伊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我以為,大理寺是簡尚書最不喜歡的機構之一。」
  簡天銘答道:「以往,確實。但……在漩渦裡保持明目者不多,每送走一個,天下就會混沌一分。當年,大理寺沒有了狄公,酷吏橫行,成為了權貴的幫兇。如今,大理寺如果連唐玄伊都離開了,還有誰,能堅守的住這『公理』二字?」
  說完,簡天銘輕拍唐玄伊的肩膀,又恢復了笑容:「別看我這樣,我還是很愛慕你的。」頓頓,接道,「但是,我更愛慕沈博士。」
  唐玄伊剛要露出半分感動的神情,都被這最後一句粉碎殆盡。
  簡天銘大笑幾聲,揚步離開,斜暉下映出了他從容的步伐。
  唐玄伊目送簡天銘,回想著簡天銘說得那些話,淺淺揚起一抹笑。
  可是一轉,又恢復嚴肅,對身旁衛士說道:「去通知文寺丞,調出所有有關『太平黨謀亂事件』的卷宗。」
  「是,大理!」衛士匆匆離開,身影消失在夕陽之中。
  ……
  當唐玄伊拿到卷宗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文立雙手托著一個冊子走入議事堂,看起來還不若審訊的證詞多,這是出乎唐玄伊意料的。
  「為何這麼少?太平黨事件只有這些相關卷宗嗎?」唐玄伊問道,翻開兩頁,發現冊子內記錄的東西也十分稀疏。而且冊子有些發黑,後面明顯有燒焦痕跡。
  文立解釋道:「據說七年前因為當時的御史大夫監管不力使御史台遭遇過一場火事,許多卷宗都因此被銷毀了。這是救出來的卷宗裡,關於太平黨事件僅剩下的了。」
  「火……」唐玄伊眉角微跳。但不像之前京兆府的小把戲,在他的記憶裡,確實記得長安曾著過一次大火。不過那時候他不在長安,不知道火事因何而起,但當他回到長安時,御史台附近已經建造了新的房屋。而御史大夫,也是從那時候改由左朗擔任。
  真的,都只是巧合嗎?
  唐玄伊輕揚指尖,示意文立退下。
  議事堂的門漸漸被關上,點燃火燭,幽暗的光線開始在房中搖曳。
  此時房中一片死寂,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均勻,又帶了幾分急促。
  唐玄伊翻開卷宗。
  開元四年。
  二月,大理寺少卿陸雲平被查出系靈鬼團一員,流放嶺南。
  四月,御史台確認李承霖、梵丁、宣子旬、吳千、婁維春、章澤靖系太平餘黨,企圖謀反。同月,御史台聯合宗正寺、大理寺、阿史那將軍、唐天明將軍、焦夏俞將軍對其餘黨進行武力鎮壓,剷除靈鬼團龐清等二百餘人,其餘謀反者進行連坐入刑。
  九月,陛下賞賜立功者加官進爵。
  受賞名錄:宗正寺少卿倪敬、宗正寺丞田響、大理寺少卿譚崇俊、明威將軍阿史那力、歸德將軍唐天明、騎都尉焦夏俞……
  唐玄伊眉心微攏,因為此後內容都變成殘缺。
  但是關於封賞,他大概也可以推測出來後續。
  倪敬從宗正寺少卿升為宗正寺卿,宗正寺丞田響被調入太常寺任少卿,大理寺少卿譚崇俊似乎沒有升職,只進行封賞,在幾年前因為執行任務時失蹤,明威將軍阿史那力被升為忠武將軍,歸德將軍唐天明……也就是自己的父親,被升為懷化大將軍,而騎都尉焦夏俞則被升為如今的定遠將軍。
  可這只是正常的謀亂鎮壓,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猶記在那個時候,他也只是剛從國子監出來沒有多久,任職大理寺丞,而且還被調派到靈州常駐協助當地調查案件。這次鎮壓事件並沒波及到靈州,所以對他來說,也十分遙遠。
  但是讓唐玄伊最為在意的是這份參與者的名錄。
  這次國子監命案受到牽連的人,大致都是這份名錄裡功臣的子弟。
  但,這個猜測十分模糊,而且若是如此,自己也在其中,為何安然無恙?
  那麼,只是巧合,沒有關係嗎?
  說起來,三位大公自鎮壓事件後走得頗為親近,大公的子弟時長在一起,然後一起捲進女奴案件,這也非常正常。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