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戶部手上沒有詳細的賬簿流水,明擺著是敷衍。
  唐玄伊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茶水,心中瞭然。
  其實,他今日也並不指望能知道些什麼,只是大概想來試探一下,防止漏掉什麼關鍵的消息。御史台開始圍攻大理寺的事,戶部應該已經知道了,大概都是不敢公開得罪倪宗正,所以便不敢與大理寺合作了。
  果然還是白來了嗎?

第220章 保身
  唐玄伊瞭解了,也沒有失望,只是禮貌頷首,又聊了些別的。
  只要跳過了宗正寺的話題,竇文昌又會變得十分善談。而且對於災患的考慮也十分正義。竇尚書無疑是個好人,是唐玄伊也很尊敬的前輩。
  世間本就無好人與壞人之分,區別只在於一個抉擇而已。
  竇尚書選擇明哲保身,唐玄伊可以理解,非常理解。
  這時,竇尚書忽然說道:「說起來,最近又有人提起聖力年間那起昭帝刺殺案,唐大理可有所耳聞?」
  本是想敷衍聊聊,唐玄伊卻被這個話題引去注意。
  「昭帝刺殺案?」唐玄伊垂眸回憶片刻,「是當年大理寺查辦的那起昭帝刺殺案?」
  「是啊,可能是當年被定為武承嗣內應的將軍的老部下,還是不能相信這件事,所以有些怨言,喊著要公開證據。怕是會找大理寺的麻煩。」竇尚書搖頭,「不過啊,最讓人頭疼的,是不知道哪裡來了謠言,有人親眼見到將軍的鬼魂正在當年刺殺案發生的地方作祟,讓生著不得安寧,讓死者無法安息。傳言還說,將軍冤魂正準備找陛下尋仇,弄得人心惶惶。哎,那個人生前就是個和瘋子似的、沒人敢親近的人,死後若成了鬼,必是個厲鬼無疑。」
  唐玄伊冥思,他好像早年見過這個案件的卷宗,因為是當時大案,所以他有些印象。細節處他回憶不出,只記得一些大致走向。
  據記載,聖力元年,武承嗣派人在襄縣附近刺殺被武氏從房州接回洛陽繼位的昭帝李顯。中途有人突然衝出來刺殺。最後大理寺根據確鑿證據,斷定當時陛下身邊的將軍是武承嗣的內應,被抓回後,那位將軍卻犯險越獄,最後被大理寺卿親自處死。他推斷,在這次傳言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資料記載那人死的時候發了一回瘋,說是化作厲鬼也要報仇。
  他若沒記錯,這可是二十五年前的案子。當時別說自己,陸雲平與譚崇俊都還是不滿十歲少年,就連當時的大理寺卿,也就是自己的上一任上司姜行衛,也不過是剛剛繼任大理寺卿的三十歲出頭的新官。
  這麼老的案子,怎麼忽然就被翻出來了?
  「陛下知道這件事嗎?」唐玄伊問,「陛下相信惡鬼之說?」
  「知道,這種事傳到陛下耳朵裡這不是輕而易舉的嗎?但是傳言一出,就有人去查過卷宗上記載的此人所埋之地,但是發現因為城池改建原因,屍骨已經被摧毀。陛下目前正讓福順秘查當年將軍的家眷是否有遺漏沒有殺全,當真是擔心有人裝神弄鬼犯上作亂。最怕是有人拿著這件事做文章,要掀起血雨腥風。到時候,陛下必是要見血的。啊,當然……」竇尚書笑笑,「竇某可不是在說當年姜公斷的案有甚不妥,而是閒聊。終歸拿死人做文章來對付活人這件事,朝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不新鮮嘍。別放在心上。」
  唐玄伊點頭:「您說的是。」他側頭看了眼外面天色,而後恭恭敬敬說道,「時辰不早了,唐某也就不打擾兩位了。」
  竇文昌緊忙起身相送:「哎呀,今日真是抱歉,關於七年前賬目的事,戶部沒能幫上大理寺的忙,若是有其他事戶部能幫上的,必是會竭盡所能。」
  「兩位留步。」唐玄伊頷首示意,轉身離開。
  就在出門的時候,唐玄伊忽然見到正堂外不遠處站著一個人,看到三人徐徐走出,那個人突然神色慌張地跑掉了。
  唐玄伊產生一種特別的直覺。
  那個人應該是聽到他們的對話了,而且很有可能知道些什麼。
  他繼續朝外走,待聽到身後傳來正堂的關門聲,唐玄伊立刻加快步伐去追趕那個人。
  最後在戶部的正門的一個角落裡攔下了那個人。
  「先等等。」唐玄伊說道,「剛才一直在偷聽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見逃跑無望,終於點點頭,看向唐玄伊。
  「大、大理。」那人彎身長揖,「某、某是……戶部、戶部令史……」
  唐玄伊收回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身形纖細,小心翼翼,或許是因為剛剛跑過,所以喘著粗氣。
  「剛才為什麼偷聽?」唐玄伊問道,又瞇了下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令史有些為難,見到有人從自己身邊經過,立刻回道,「某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看向他處。
  唐玄伊對這種眼神是熟悉的。他在懼怕著誰,或者說是提防著誰。
  或許,也是受到了威脅,所以不敢說。
  但如果一定不想說,生逼著來也是無用,若是告知了假的消息,還不若不說。
  「我知道了。」唐玄伊說罷,欲回身離開。
  但是唐玄伊的動作卻反而使得令史更加慌亂,他眼睛亂瞟了好一會兒,忽然又冒著險喚了唐玄伊一聲:「大、大理……」
  唐玄伊止住步伐,又回過頭。
  且見令史突然將手上的東西扔在了地上,眼睛一個勁兒地朝著唐玄伊瞟,唐玄伊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跟他一起撿。
  便在這時,令史小心翼翼地說道:「大理……在戶部,說多了,知道的多了,烏紗就會不保。家父也曾身在戶部,當過戶部侍郎,就是因為多說了幾句話,所以被迫離開。還請大理莫要怪罪。」
  令史說著,又看向四周,似乎仍舊有人在看他。
  他是前戶部侍郎的兒子?
  唐玄伊先是蹙眉,不解他為何忽然提到了父親的事,而且,之前他不是已經不再逼問他了嗎?
  腦海裡某一根弦突然一緊!
  不對,這句話……
  唐玄伊重新看向令史,令史已經撿完了最後一樣東西,匆匆站起身,與唐玄伊拉開了一段距離。
  「抱、抱歉,大理……某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再度強調道,「告、告辭……」
  令史低著頭匆匆要走。
  「你叫什麼名字?」唐玄伊突然在他身後問了一句。
  令史止住步,吞嚥了下唾液,回道:「某喚翟名剛,翟剛。」
  說完, 翟剛便離開了。
  戶部一定隱瞞了什麼,只要找到那個人,就會真相大白。
  唐玄伊唇角微動,眼神多了一抹凌厲。
  只是,如今他不能親自去查,需要找另一個人去才行。
  他思忖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人。

第221章 釣魚
  正午時分,大理寺門口,一個自稱「湯爺」的游商背著個行囊慢悠悠地穿過。
  他一邊吆喝著,一邊看著四周那些徘徊著的御史,興許是覺得他們裝扮的十分拙劣,忍不住咧嘴哼笑一笑。
  他日常就會在此溜躂,這是他與大理寺卿唐玄伊達成的條件,但是唐玄伊一次都沒喊過他,這讓他覺得有些無趣。
  今日,大概也是向往常一樣,又會讓他無功而返。他哼著小曲溜溜躂達,忽的在大理寺外的牆根發現一個特別的圖畫。
  湯爺眉角動了動,又轉過身來重新將剛才的路線走了一遍,眼睛若有似無地盯著牆根上的那個記號。神情略微嚴肅起來。
  這個,他不會看錯吧,不,這確實是唐大理曾經與他約定的標記,但凡看到,就是讓他去關鍵的地方取一張字條。湯爺從懷裡掏出一根枯草在口中嚼了嚼,想到了什麼,一口又將草其吐出,然後哼著小曲趕向西市。
  他按照約定來到一家鋪子前,鋪子沒開門,一如所料。湯爺若有似無地叫賣著,看看周圍,然後將手伸進鋪子側面的牆裡,摩挲了幾下,神情忽然一變。
  他又看了下四周,隨後將一張小字條抽了出來,繼續哼著小曲溜躂了好一段路,待到沒人的地方,湯爺才將字條小心翼翼攤開來看。
  「前戶部侍郎……翟慶?」湯爺又看了紙條下寫著的其他內容,瞭然,隨後將紙團收起來,繼續唱著小曲溜躂著走了。
  ……
  長安城邊郊有水路,潺潺溪水景色怡人。
  湯爺背著貨簍子來到小溪邊兒上,溪邊兒坐著一個身形消瘦的花發男人。他穿著蓑衣,手拿釣竿,盤腿坐在一堆石頭上。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釣竿,可是無論湯爺怎麼看,那釣竿的末頭都懶懶地趴在溪水的石頭上,而且桿上沒有餌食,溪中也無魚影。
  湯爺歎口氣,推斷眼前這人——也就翟慶——和打聽的結果差不多,曾位高權重,如今瘋瘋癲癲,淒淒慘慘慼慼。只能靠兒子在戶部的一些微薄收入來勉強支撐藥費伙食。
  這樣的一個不太清晰的中年人,為何會引起唐大理是注意?
  湯爺不解,溜躂著走到翟慶身邊,摘下貨簍,說道:「您老人家這樣是釣不上魚的。」
  「呸!」翟慶毫不猶豫啐了湯爺一臉吐沫星子,「這叫姜太公釣魚,你不懂,別亂說!」他緊抿著嘴,肅穆地吼了湯爺。
  想學姜太公釣魚,怎麼的,水裡也得有魚不是?這光禿禿的,能釣上來才怪。
  湯爺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準備按照先前準備的,問上些問題,於是假模假樣地開始自言自語道:「近來啊,這長安城可真是不平靜,御史台將大理寺圍了個底朝天,三省六部也不平靜,尤其是戶部,不過既然是當官的,自然能擺平大事為百姓謀福吧。哎呦呦,但說到底,還是這邊郊舒坦,打個木屋,真是閒逸,閒逸。」
  湯爺又開始唱小曲,枕著雙手平躺在石頭上,看起來確實十分閒逸。
  他的話引起了一旁翟慶的注意,滿是褶皺的臉一緊,溜縫看向湯爺,然後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都是放屁!」翟慶吼了一句,「連句真話都不讓人說,擺平個屁大事!」
  「咦,是什麼真話不能說?」湯爺坐起來,「反正這裡也沒人,說來聽聽?」
  翟慶左右看看,將食指立在嘴前:「噓,不能說,說了要惹上麻煩的。都有麻煩,尚書要又麻煩,下面的人也要有麻煩,惹不起啊,惹不起!」
  「我才不信世上有這麼厲害的人,竟讓戶部尚書也害怕?不信不信。」湯爺說道。
  翟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似乎被湯爺的話給氣著了。
  「你啊,怕不是個傻子吧!要想弄死誰,與官職與否有關嗎?歷來都是下面的弄死上面的,只要有手段,只要夠狠,只要有人跟著他能夠得利。無辜的人會死,殺人的人卻可以得到陞遷。週而復始。」翟慶看湯爺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於是湊近了在他耳邊說,「好,我就告訴你……」他又左右看看,又附耳對著湯爺說,「你聽過『暗賬』嗎?」
  「暗賬?」湯爺眸子一閃。
  「就是暗賬,有人拿著明面上的錢,做了別的事。戶部有人要去告發,接著就被打成了亂黨,看我,我知道他們是無辜的,我知道……但就是因為我知道,因為我向替他們伸冤……然後……然後就再也沒人相信我的話了,因為我瘋了,瘋了!」
  翟慶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搖頭晃腦地開始學著湯爺開始吟曲兒。
  湯爺開始感覺到事情似乎有些嚴重,沉默半晌,迅速爬起身準備返回將這個消息遞回去。
  剛剛背上貨簍,忽然又聽翟慶道了一句。
  「明知要被冤死之人,必是要留下點什麼給後人。那傳世的悲涼,冤屈無處訴的悔恨,是長長久久無法消磨的。鬼是有眼睛,會看得,不像這世間的人吶,都是瞎的。」
  湯爺頓住步子,回頭看向翟慶,他已經在那裡釣著無望的魚。他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方纔那番話不像是出自一個瘋癲之人的口。
  真瘋耶?假瘋耶?
  反正,真瘋假瘋,世人也皆辨認不出。就像翟慶的話一樣,這個世道,人是瞎的,縱是沒瞎,也都是閉著眼睛的。
  湯爺歎口氣,攏了下貨簍,準備回去覆命了。
  ……
  一個時辰後,唐玄伊收到了湯爺寫的字條。
  字條上正反兩面都有字,正面寫了幾個詞:亂黨、暗賬、告發、伸冤。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