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裡面,隱隱有對話聲傳來。
  唐玄伊感覺到了門口的氣息,但並沒刻意點明,而是與姜行衛說道:「此時只有你我二人,有些事,便可以開誠佈公的說說。姜公,為何您會被囚禁御史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關於囚禁……」姜行衛似乎並不願想起這段回憶,明顯蒼老的臉微微皺起,「說來話長……你還記得,當時我手下的兩名少卿,陸雲平與譚崇俊嗎?就是那個時候,陸雲平與我說,調查出一些很奇怪的線索,是一些與銀兩和靈鬼團有關的事,後來……雲平便被查出是靈鬼團的成員。當時我覺得有些地方存在疑點,所以想暗地裡接著雲平所查之事,委託下線繼續查一查,但是沒等下線回復,倪敬突然沒有任何緣由的開始在朝上圍攻我並借勢想對我下手,我以為,我主動解甲歸田他就會到此為止,但是沒想到,他竟然派人追殺我,後來……」姜行衛歎氣,「後來,我就被左朗找到了,我以為他是來救我的,沒想到竟然將我囚禁。」
  「應該是左大夫看到了倪敬刺殺姜公,所以想將姜公藏起,當做未來對抗倪敬的籌碼。想來……倪敬應該還不知道姜公活在世上。」
  「他當然不知道了。」姜行衛冷笑一聲,「他若知道,一定會先下手為強,先除掉左朗的。」
  「不過,為何倪敬會突然針對姜公?」唐玄伊拇指在案幾上輕輕撫動兩下,「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姜行衛嗤笑:「倪敬這個人,有的是理由想要刺殺當朝大理寺卿,你不也剛剛逃出虎口?」
  唐玄伊不置可否,仍舊陷入深思。
  忽而一轉,問道:「另外,姜公,關於沈沖一案,雖然已經有證人證明沈將軍清白,但是關於為何大理寺會判定沈將軍有罪……到底是怎麼回事?」
  門口念七微抬眸,下意識環緊身體。
  提到二十五年前,姜行衛的臉色有些微變,覆在雙膝上的手攥起,半晌,說道:「是我剛愎自用,一時糊塗,沒調查清楚就定案,造成了沈將軍的冤情,是我該死!」
  唐玄伊瞇起眼睛,此時若是其他人,也許真的會被姜行衛的這番話給矇混過去。但是偏偏姜行衛是帶了他多年的上司,甚至是恩師,他不可能不瞭解他的為人。
  姜行衛從來都是一個忠於律法,在調查上一絲不苟的人。
  唐玄伊逼問:「若只是一時糊塗,為何還要費盡心思去找證人專門促成這樁冤案?何況,姜公過去一向與沈將軍關係甚好,不可能這般草率。其中,到底有什麼隱情?」
  見姜行衛久久不開口,唐玄伊索性將猜測道出:「這件事,與陛下有關吧。」
  姜行衛猛然抬頭。
  門外沈念七也忽然側過臉龐。

第294章 弓藏
  看到姜行衛的反應,唐玄伊心中多少有了底子。
  「果然,這件事與陛下有關吧。」
  姜行衛愁眉席上,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更緊,不置可否。
  唐玄伊接著說道:「當初陛下同意我換念七的時候,我就有所懷疑。這案子調查的太容易,最後的幕後者皆指向陛下最信任的姜公,再來是姜公與沈將軍的關係非比尋常,沈將軍與陛下的關係亦不是泛泛之交,沈將軍可是陛下的老師,在武家勢力猖獗之時,唯沈將軍與姜公誓死維護尚且年少的陛下。這樣的聯繫,不難讓人想到,當年姜公陷害沈將軍,是另有目的。」
  姜行衛驚訝,沒想到只憑這樣幾個聯繫,眼前的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子竟可以推斷出如此結論。
  他垂下頭,終於深吸口氣,道:「罷了,反正我也已經『死』了,已經沒有什麼用了,說出來總比爛死在肚中好得多。」他驀地鬆開膝頭上的手,「你說的沒錯,當年就是陛下讓我給沈沖定案,讓沈沖坐實這個罪名的!」
  唐玄伊眸子一顫。
  門外念七已經摀住了嘴,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陛下為什麼那麼做?」唐玄伊攏眉,「陛下與武家勢同水火,沒有理由維護武家,這樣不會有任何好處,不是嗎?」
  「玄伊,你錯了。」姜行衛起身走了幾步,望著那議事堂的角落,說道,「陷害沈將軍的並不是陛下。那確實是許劭做的,許劭是真正的內應,是武承嗣的人。那件案子的調查沒有任何問題,證人,刺客,都是真的。陛下只是在案子發生之後,又補上了一筆而已。當年陛下還是臨淄王,被武氏幽禁宮中。陛下勢單力薄,但卻有不甘受武家壓制的反抗之心。明面上維護李家的人都被武氏一一出去,所以陛下便想,找一個可以瞞天過海、又信得過的人,成為他在外的左右手。」
  唐玄伊側眸攏眉,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眉目。
  「所以,陛下選中了沈沖?」
  姜行衛緩慢點頭:「對,因為時機正好,身份也正好。沈沖本就是陛下的老師,從小一直教授陛下武藝,所以陛下對他極為信賴,其次沈沖在朝中的關係並不好,若是出事,不會有人要求翻案,最後就是沈沖恰好被許劭誣陷,又恰好交予大理寺調查。」
  「所以,姜公就順理成章,將沈沖定為內應?」
  「只是順水推舟。」
  「但沈將軍呢?」唐玄伊問道,「沈將軍尚有孕中妻子,不可能會同意的。」
  姜行衛深深歎氣,沉默了許久,說道:「我告訴沈沖,他的妻女都死了……」姜行衛說著,慢慢低下頭,「當時我是真的以為他的妻子死了,我……並沒想到……」
  沒想到,他的女兒,還活在世上。
  沈念七扯了下嘴唇,閉上眼睛。
  唐玄伊也沉默了,下意識看向外面,又過了一會兒,問道:「也就是說,沈沖是姜公的下線,也是陛下放在外面的線人?」
  「嗯,知道沈沖的人,只有我。」
  唐玄伊忽然明白了什麼,驀然抬眸說道:「難道說,陛下突然決定翻案,是因為姜公的失蹤?」
  「恐怕……不無關係。」姜行衛推測道,「正如我所說,從二十五年前起,沈沖就一直幫陛下在外面調查一些秘密事宜,陛下一直信任著他,而我是陛下聯繫沈沖的唯一途徑。當年與太平聯手剷除韋後,以及後來對抗太平公主這兩次重要爭鬥裡……沈沖都幫陛下立了大功。但是隨著我被左朗囚禁,陛下便丟了沈沖這顆重要棋子,陛下本就多疑,滿朝文武,無一信任。但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陛下竟然又想起來此事……」
  「興許,陛下不是自己想起來的。」唐玄伊垂眸說道,「是因為有人在穰縣假扮沈沖裝神弄鬼,想要牽連沈博士,乃至大理寺。但我想,做這件事的人,絕對不會想到,陛下從一開始就知道沈沖是無辜的。如果我沒想錯,陛下突然命三司調查此案,明面上是替沈沖翻案,實則是想要借助此事,看看能不能查出沈將軍的下落……」
  「雖然有這個可能。但……」姜行衛回身對唐玄伊說道,「主要原因並不是這個。當年在沈沖答應幫助陛下時,陛下曾與沈沖約定過,總有一日會還他清白。如今,由自己的女兒親自幫沈沖證明清白,沈沖泉下有知,應該也安心了。」
  但接下來,唐玄伊卻忽然想起一個可能,問道:「不過,若這是真的,那沈沖……沈將軍,是不是可能還活著?」
  念七眸子閃了一下。
  然而堂中姜行衛卻低下頭,艱澀地說:「這個肯能性很小……因為太多年了,若是沈沖還活著,早就自己想辦法去找陛下了,既然一直沒有現身,大概……」
  房裡一陣沉默。
  而後,唐玄伊才說道:「那,接下來,姜公有何打算?要去見陛下嗎?」
  姜行衛搖搖頭:「如今已是開元盛世,陛下早已不再是當年勢單力薄的皇子或者新帝。陛下有得是更加訓練有素的暗衛,已經不再需要我了,我出現了,也只會讓陛下為難,不知如何安置,甚至有可能榮華沒有,反而給自己找來殺身之禍。不如就此『死』去,安度餘生。」
  鳥盡,則弓藏。
  唐玄伊不知再說些什麼了,房裡歸回最開始的沉寂。
  姜行衛低著頭,像是個疾病纏身的老人一樣佝僂著背站在議事堂,臉上露出了緬懷過去的寂寞的笑顏。他虛望著外面,回想著回來時,這幾日偷偷出去看到的長安景色。
  「玄伊,七年,變得太快。長安,比過去繁華太多了。」
  唐玄伊應聲,卻沒接話,因為此時接什麼,似乎都已經不大合適。
  最初為這個地方付出過全部的人,如今,這個地方繁華了,而他們也老了。
  他們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只有虛望著這不屬於他們的地方,緬懷著過往的時光。
  心,有些揪痛。
  這時,姜行衛忽然說道:「對了,玄伊,沈沖的真相,還是不要告訴沈博士了……就讓她恨我吧,這樣,她會好受一些。」
  唐玄伊深深吸口氣,說道:「我想,她已經知道了。」
  姜行衛微愣,漸漸垂下眸。

第295章 不允
  離開議事堂,唐玄伊朝著往生閣走去。
  路到一半,見到了正一個人靠在牆邊望著天上落雪的沈念七。
  此時的她沒有往日的神采奕奕,安靜得像是已經融入這場雪中。
  「念七。」唐玄伊輕喚了一聲。
  念七單薄的身子顫了下,這才注意到唐玄伊的到來,她想笑著迎她,可是嘴角卻沒有出息的如何也揚不起來,只得放棄,默默站在原地,回道:「唐卿。」
  唐玄伊沒有說話,略微側頭凝視著她。
  看到唐玄伊的神情,念七便知道他已經察覺了她偷聽一事,所以也不再隱藏,看著天上零星飄雪問道:「唐卿,如果陛下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父親是無辜之人,那麼是不是最後那日,無論是否可以找到證據,陛下都不會賜予我死罪?」
  唐玄伊站在她身邊一同看著那雪,靜默良久,說道:「我應如何回答?」
  沈念七便明白了。縱是陛下知道真相,但是世人卻不需要知道真相,他約定了要替父親洗清冤屈,但是若她沒有做到,陛下也會將她一起埋葬。大概正是因為姜行衛看透了這點,所以才不願意現身。因為對如今的陛下來說,他已經再沒有可用之處,只是一個知道秘密的人。回到陛下身邊,也不過就是一個死。
  念七垂眸無語,唐玄伊望向她素白的臉龐。
  「知道真相,心會痛嗎?」
  念七沉思了一下,若有似無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樣一種感覺……我應該是替我父親不值的,但是我又沒有真的見過我的父親,聽到他的消息,也不過短短一月。我不想哭,也不想大吼,但是……也同樣開心不起來。」由是念七笑了,「唐卿,有時我覺得,我真的不適合與活人相處,因為我真的很愚笨,永遠分不清這世間真假,不知何人真心。」
  唐玄伊沒回話,專心地聽著念七難得的人生思索。
  半晌,沈念七側頭看向唐玄伊冷峻的側顏,問道:「唐卿,你會騙我嗎?」
  唐玄伊淺笑下:「不一定不會。」
  沈念七唇角好不容易有的一點點小弧度這便消失了,垂下眼簾有些洩氣。
  「那可就糟了……我看不透唐卿,一點也看不透,只能捧出全部真心,若是有朝一日唐卿騙我……」她長歎一聲,仰頭看雪,「那就永遠不要告訴我真相,我寧在你的謊言裡,圓滿的死去。」
  她伸出手接住了雪,雪又在她的掌心消失不見。
  她望著,笑了,笑顏中又含著幾分寂寞。
  唐玄伊看得幾分出神,伸出手,輕輕將念七摟入懷中。
  他將下頜抵在她的眉間,指尖輕撫著她的臉頰,低聲說道:「即便知道我會騙你,你還會相信我嗎?」
  念七點頭:「誰讓我是個傻子。」她回憶起初見他時,對他一見鍾情的癡呆樣子,「而且一直是個傻子,執著的傻子。」
  唐玄伊還是被逗笑了,擁著她的力道又緊了些,然後陪著她看向那盤雪的天空。
  「既然如此,便全心全意的相信我吧。反正……你也不能有別的選擇了。」
  念七眉心微微皺起,昂首看向唐玄伊:「為什麼不能?」
  唐玄伊勾了下唇角,俯視著懷中的她:「因為,我不允許。」
  念七怔了怔,忽然覺得臉頰變得滾燙。
  就在這時,唐玄伊突然問道:「對了,陛下給你賞賜時,聽說你只提了許家及張然一家免罪……張然,你不恨他背叛你嗎?」
  想起那個人,沈念七眼眸微微深下:「在我父親被當做反賊時,至少他,曾,站出來過。」
  只有他,曾站出來過。
  僅僅一句,卻看透了世態炎涼。
  「過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現在,看著我便好。」
  唐玄伊收緊用著念七的手,傾下頭,輕輕吻住了念七。
  落雪,微風,輕輕盤旋在他們的周圍,美麗而又寧謐。
  ……
《畫骨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