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閃念之間,包大能耐一頭撞在松樹上,發出一聲悶響,晃了幾晃摔倒在地。
天已經黑透了,林子裡鴉雀無聲。
血蘑菇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悄悄湊過去,藉著樹梢間透下的月光,看見包大能耐已經昏厥了,兩眼緊閉,口吐白沫,臉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讓野獸掏了。
這陣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邊眼珠子沒了,這邊的眼皮子再沒跳過,冷不丁跳個沒完,絕非好兆頭。
常言說「右眼跳災」,還道是「右眼跳人來」,但對他而言,來人即是來災,千萬不能多生事端。
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覺得不妥。
東山林場死了人,地方上肯定會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兩口子跟我走得挺近,萬一查到我頭上,豈不是節外生枝?思來想去,終究不能袖手旁觀。
血蘑菇打小跟著老韃子跳薩滿,那和巫醫類似,整治寒熱二症不在話下,對付所謂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飯,卻從沒見過包大能耐這樣的情況。
扒開衣服鞋襪查看,見這個人全身水腫,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頭髮裡全是螞蟻,密密麻麻地亂爬。
於是按老韃子的傳授,拿針紮在他兩個腳後跟上,擠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
待到黑血變紅,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漸平穩,臉上也有了血色。
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襪給他穿上,躲到一旁盯著。
過了多半個時辰,包大能耐緩緩睜開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來跌跌撞撞下了山。
血蘑菇心裡一清二楚,自己這法子只能應急,擔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後頭,眼瞅他進了家,門還沒關上,人就倒下了,渾身抽搐、四肢蜷縮。
屋裡亮著燈,包大嫂子正盤腿坐在炕頭納鞋底,見狀慌了手腳,納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滿屋子轉圈,一邊忙著倒水找藥,一邊緊著招呼兒子,讓他去場部衛生所去找衛生員。
東山林場的醫療條件十分落後,衛生所只不過是門口掛了一塊小木頭牌,有幾瓶紅藥水而已,頂多再備點兒紅黴素啥的。
在當時來說,紅黴素那就是藥裡的王了,啥病都能治。
衛生員平時該幹什麼幹什麼,閒下來才行醫送藥,對包大能耐的症狀束手無策。
包大能耐神志不清,嘴裡說著胡話,肚子鼓起老高,裡面好像有脹氣,鼻子裡、耳朵裡的螞蟻爬進爬出,怎麼都捏不完洗不淨。
家裡的頂樑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淚人,搖晃著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參過軍打過仗,一頓飯能吃八張大餅,平時比誰都能咋呼,不說上山打狼嗎,怎麼搞成這樣了?」
血蘑菇躲在房後的窗戶外,偷聽屋子裡的人說話。
原來包大能耐帶槍上山,確實是打狼去的。
東山林場溝深坡峭,罕有狼蹤。
可是前一陣子,有人說在北溝砍柴的時候,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以為有人來了,扭臉一看竟是頭灰不溜秋的老狼,站起來學人走路,剛好太陽光照到柴刀上,寒光一閃,把狼嚇跑了。
還有人說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瘋老婆子,走近了一看,卻從樹後轉出來一頭惡狼!山裡人大多迷信,一來二去傳得挺邪乎,都說林子裡的狼成精了。
包大能耐不信那一套,但是山裡有惡狼出沒,容易傷及無辜,他負責林場的保衛工作,當然不能不管,也不去找屯子裡的獵人幫忙,問明惡狼出沒的方位,那天一大早就背上步槍,帶著乾糧水壺進了山,再回來人就不行了,不知途中發生了什麼意外。
包大能耐雖不比土生土長的獵人,但在東山林場工作這麼多年,熟悉深山老林中的情況,按說不該讓毒蛇咬了,更不至於吃了不能吃的蘑菇。
衛生所的人讓包大嫂子用毛巾蘸上雄黃末,在熱燒酒中浸透,反覆給他擦拭前心後背。
包大嫂子想叫林場派個車,把包大能耐往醫院送。
衛生員實話告訴包大嫂子:「林區的醫院也就那個條件,而且老包的情況很奇怪,怕不是打針吃藥能解決的,不行你讓人去趟獵屯,找個搬桿子的給他瞧瞧,那些人扎古這種怪病相當有一套!」
衛生員的話點到為止,包大嫂子在林場安家落戶這麼多年,當然聽得明白,包大能耐這是撞邪了,醫院治療頭疼腦熱、跑肚拉稀還行,別的可指望不上,反倒是山裡搬桿子的,或許有些個對付疑難雜症的土方子。
說話這時候已是深夜,包大嫂子吩咐兒子,天一亮就去獵屯找人。
那時候雖已破除迷信,但是搬桿子的不會幹別的,還得指這個吃飯,加之當地缺醫少藥,不僅是各個屯子裡的老百姓,林場職工生病鬧災也不免去找他們,可都不敢明說。
包大嫂子再三囑咐兒子:「如果有人問你下山幹什麼,就說你爹病了去縣裡抓藥,千萬不能說去找搬桿子的!」
血蘑菇在屋後躲了一宿,轉天又來偷聽。
因為東山林場裡就這麼多人,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能傳得沸沸揚揚,何況是有人撞邪?他怕牽扯自己頭上,非得聽出個結果才踏實。
包大能耐家一兒一女,女兒還小,兒子叫包亮,虛歲十四,長得隨他娘,單薄瘦小,猴頭巴腦的,脾氣卻隨他爹,毛毛愣愣、咋咋呼呼,調皮搗蛋出了名。
包大嫂子隔三岔五就得揍他一頓,要不然他能把房蓋兒挑了。
這個包亮一早跑去請搬桿子的,從東山林場到獵屯,可以走一條較近的山路,這條路也比較安全,常年都有人來人往,沒什麼野獸。
包亮失了慌張一路小跑,行至途中,老遠看見山道中間蹲著一條大狗,起初沒多想,及至近前才看出來,那條「大狗」渾身灰毛,拖著條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兩個耳朵支稜著,張開大嘴,吐著舌頭,眼光凶狠,分明是一頭惡狼!包亮的腦袋「嗡」的一聲,但到底是在林區長大的孩子,知道狼的脾氣秉性,天生多疑,最怕怪響,也是急中生智,想到隨身背著書包,裡面有一個鐵皮鉛筆盒,隔著書包摸到鉛筆盒,掏出來攥在手中,晃得叮噹作響,撒腿如飛逃回了林場,好在惡狼沒追上來。
包亮知道他爹得了怪病,倘若這麼回去,準得挨老娘一頓「擀面杖」,怎麼也得去到獵屯,把搬桿子的請回來。
於是又繞遠走另一條路,怎知那條路上的木橋斷了過不去,一來一往天就黑了,等於白跑了一整天,什麼也沒幹成,垂頭喪氣回了家。
血蘑菇暗暗尋思,包大能耐是上山打狼撞了邪,他兒子去找搬桿子的,又被狼擋住去路,這個狼成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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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包亮又是一早出門,走的仍是較近的那條山路,這一次沒遇到惡狼擋道,卻仍沒去成獵屯,因為半路上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臉上皺紋堆壘如同老樹皮,二目通紅,佈滿了血絲,長得跟那頭狼一樣,嘴裡叨咕著什麼,還伸出多了一指的右手來抓他,嚇得包亮扭頭就跑,說什麼也不敢再往那邊走了,結果又耽擱了一天。
包大嫂子不信兒子的話,以為這孩子貪玩誤事,氣得又揍了包亮一頓笤帚疙瘩,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大山裡頭不比別處,天一黑什麼也幹不了,當天夜裡又下起了雨,只能等到明天再說。
血蘑菇披著雨衣,躲在屋外聽了多時,猛地記起當年有一夥厭門子,在雞腳先生的帶領下來到關外,坑害了許多安分守己的良民。
他和白龍闖入大煙館,端了厭門子的老窩,一舉除掉了這夥人,不僅得了許多財貨,還攪得龍江縣城天翻地覆,替綹子揚了名立了威,四梁八柱沒一個不挑大拇指,那一年他才十八歲,現在想起來,真如隔世一般,遠得不能再遠了,卻又歷歷在目,近得不能再近了。
當時聽老韃子說過,厭門子中幹什麼行當的都有,其中有個六指蠱婆,來自湘黔交界之地,專躲在暗處放蠱害人,為禍不在厭門子首領雞腳先生以下。
不過他和白龍打死了的那伙厭門子中並沒有六指蠱婆,估計這個婆娘不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