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大荒狼災記
1966、1967、1968三屆初、高中畢業生,合稱「老三屆」,這些學生離開學校之後,基本都當了知青,白旗屬其中最早的一屆。那年高中畢業就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小地主、陸軍兒三個人,由於家裡出身不好,一不能進工廠,二不能參軍當兵,只能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到北大荒參加生產建設兵團開荒耕地。白旗管種地不叫種地,自嘲地稱為「修理地球」。
白旗在體校練過幾年武術,膽大主意正,自認為名字取得不好,投降才舉白旗,所以他很討厭人直呼他的姓名,總讓大伙管他叫白勝利,說是姓白名旗字勝利,那些人卻起哄說你勝利了也是白費。
白旗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號朱向東,是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平時又懶又饞,好勇鬥狠,很講哥們兒義氣。陸軍則是個近視眼,平時愛看閒書。哥們兒之間叫名字習慣往小處叫,後面加兒化音,叫成白旗兒、小地主兒、陸軍兒,但是不熟的人要這麼叫可不答應。
相同的命運讓三個人成了難兄難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沒到北大荒之前,哥兒仨以為有田地鄉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軍事化的兵團還有機會打槍,想像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淚兒差點掉下來,眼前的景像是「百里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莽莽蒼蒼的濕沼澤地不見盡頭,又有兔子又有狼。
這裡接近中俄邊境,北宋時完顏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漁獵為生,後金八旗也是從這裡發跡,龍興入關建立了滿清王朝,然後把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護了起來,打獵放牧種地都不允許,千百年來保持著古老蠻荒的狀態。20世紀50年代開始,有屯墾戍邊的兵團在這開荒,以師團連為單位,各有各的區域。
生產建設兵團是半軍半農,白旗等人參加了簡單的軍事訓練之後,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涼的17號農場。說得好聽是農場。實際上連所像樣的房屋都沒有,地上掏了幾個洞打上夯土叫「地窩子」,睡覺就在這種地窩子裡,編製只有一個班,每天的任務是挖渠排干沼澤。由於中蘇關係惡化,北大荒的生產兵團都要裝備武器,所以除了鋤頭鏟子之外,還配發了幾條步槍和少量子彈。生活條件極其艱苦,最可怕的是附近還有狼出沒。
白旗這個班裡的人,偶爾會在荒原深處,看到一兩隻狼,據說以前有狼群,前幾年打狼運動,狼群讓邊防軍給打絕了,剩下的狼已經很少了,即使是這樣,晚上也沒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槍打,兵團有兵團的紀律,可以用子彈打狼除害,但是不能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將至,班上總共十個人,連部下令撤走了六個人,因為天太冷地都凍住了,沒有活兒可幹,要等春天開了江才陸續回來。解放前山裡的鬍子,以及以放排淘金為生的人們,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過觀察山川江水的變化來趨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凍時,可以站在岸邊看是文開江還是武開江:文開江是指江上的冰層逐漸融化,過程緩慢;武開江則是江上起鼓,大塊的冰排堆疊碰撞,聲勢驚人,據說那是老獨角龍用角劃開的。那時的人們相信武開江預示著好年頭,四方太平,五穀豐登,這叫天有龍助,一龍治水好,龍多了反而不好。文開江說明春脖子長,春脖子長意味著無霜期短,這在高寒的關東,會直接影響農作物的收成。
班上還要留下幾個人守著農場的重要設備,白旗和陸軍被選中留下,小地主要講哥們兒義氣,也要跟著兄弟們留在17號農場,班裡還有個從北京來的女孩,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團的這些人也跟著這麼叫,她作為班上唯一會使用電台的通訊員,這一年也留在了17號農場。她前些天收養了一條出生沒多久的小黑狗,這片亙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這四個人和一條小狗相依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視,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這個冬天冷得出奇,雖然還沒下雪,但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風帶著冰茬兒,讓人感到無法抵擋。
連長過來時告訴白旗等人:「一旦遇上風雪,就貓在避風的地窩子裡,能不出去就別出去,地窩子雖然原始簡陋,但底下有土炕,煙囪從地面露出去,燒熱了呼呼冒煙,要輪流盯著,不能讓土炕裡的火滅了,還要時不時出去清除積雪,以防地窩子的出口和煙道被埋住。」
眼瞅著氣候變得越來越惡劣了,厚重的鉛雲從西北壓來,白旗立即給幾個人分了工:尖果負責伙食,等寒流一來刮起雪暴,一兩個月之內斷絕交通,儲存的糧食有限,萬一不夠吃了,打獵都沒處打去,那就得活活餓死,所以每個人每天的口糧都有定量;白旗自己和小地主的任務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氣好的時候盡量去打幾隻兔子凍起來當糧食;陸軍負責文化生活,每天給大伙講一個故事解悶兒。
陸軍面露苦色:「兄弟是看過幾本雜書,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們天天讓我講,我肚子裡那些的零碎兒早掏光了,實在沒得可講了,現編也編不出來呀。」
小地主兒嘬著牙花子說:「陸軍兒你小子不識抬舉,二分錢一斤的水蘿蔔,還拿我們一把?」白旗點頭說:「沒錯,別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要是覺得講故事辛苦,那從明天開始,你去外面撿柴火去。」陸軍體格瘦弱,忙說:「不行不行,雪下得這麼大,上哪找柴火去,我還是接著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會兒給你講講雷鋒同志的故事。」小地主說:「雷鋒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媽過河嘛,這還用得著你講啊?」陸軍說:「雷鋒同志的事跡多著吶,他小時候放牛讓地主家狗給咬過,這事兒你們不知道吧?」小地主說:「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可要這麼論,雷鋒同志就沒有魯迅先生牛逼了,魯迅先生遇上胡同裡的狗都要罵——呸!你這條勢利的狗!」這時尖果說道:「咱們玩笑歸玩笑,可我看這兩天木柴用得太快,白旗兒你也得省著燒,要不然真要冒著風雪到荒原深處找木柴了。」陸軍附和說:「我今天上午去看過,儲備的木柴確實不多了,據說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們連個屋子都沒有,再沒了木柴燒熱地窩子,一
晚上過來那就凍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白旗一聽這話也開始擔心了,前些天聽從這裡經過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兆今年將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時候漠北的冷風一起,這荒原上就會刮起「鬧海風」,那是打旋的強風夾著暴雪,這種風刮起來的動靜像瘋狗狂叫,一連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澤濕地與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麼惡劣的氣候,出門走不了多遠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怎麼找木柴取暖?況且天寒地凍積雪覆蓋,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個人這才意識到遇上大麻煩了,趁著風雪未至,冒著遇到狼的危險,到荒原深處收集木柴,回來的路上還說,之前儲備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兒燒得太快,要不是尖果發現,等到雪暴來臨,大伙就得在地窩子裡等死了,這次太懸了,今後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沒想到轉天起來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腳,腦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發誓絕對沒用過這麼多木柴,這不是見鬼了嗎?
陸軍多了個心眼兒,當天給儲存的木柴做了記號,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兒。
四個人面面相覷,心頭湧起莫名的恐懼,儲存過冬的木柴怎麼會不翼而飛?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與其來偷還不如自己去撿,再說這17號農場周圍全是沒有人煙的荒原,哪裡會有偷木柴的賊?
不管是鬧鬼還是有賊,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個月下去,白旗等人就熬不過這百年不遇的嚴冬了,那真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四個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窩子裡,這天夜裡都是格外留神,將壓好子彈的步槍放在旁邊,睡覺時也不忘睜著一隻眼,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木柴總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兒來跑掉。
荒原上的地窩子三個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過燒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熱的區域,尖果一個人住在左邊那間,當中是白旗等人,右側用來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靜的時候,白旗聽到右邊那個地窩子裡有輕微的響動,一聽有人在挪動木柴,他趕緊睜開眼,輕輕推醒小地主和陸軍,三個人顧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抄上步槍,躡手躡腳地來到外面,見旁邊那處地窩子的門板開了條縫,打開手電筒往裡面照的時候,正趕上一隻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著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處突然被手電筒照到,雙眼頓時放出兩道凶光。
2向風中逃亡
17號農場存放的木柴,總是無緣無故地減少,白旗等人夜裡前去捉賊,打開地窩子的門,發現竟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當時就醒悟過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咱還得先往前說。
大概是一個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豐富風景最美的時候,廣袤的原野上黃的黃綠的綠,遠處與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層林盡染,藍天白雲之下,像油畫一樣迷人。那時有牧區上的幾個女知青,到17號農場探望同學,一看這景色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在荒原上走出很遠。
17號農場的位置有些特殊,位於北大荒地圖上凸出的部分,西北是漫長的國境線,東面與原始森林接壤,西側跟大漠草原臨近,往南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濕地。那時候中蘇關係非常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不過這裡全是沼澤濕地,人都過不去,蘇軍機械化部隊更是無法行動,所以17號農場沒有後撤,只是留下的人僅有十幾個。
幾個女知青不知道危險,在荒原上越走越遠,快到原始森林了,也是命大沒遇到餓狼,反而在草叢深處發現了兩隻剛出生的小狗,睜著兩對黑溜溜的大眼睛,見了陌生人顯得很驚慌,女知青愛心氾濫,抱起來就捨不得撒手了,抱回地窩子想過幾天帶往牧區,沒想到捅了大婁子。
這17號農場只有一個班的人,編製卻是一個排,排長是50年代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頭一批來北大荒開墾戍邊的,對荒原和森林裡的事很熟悉,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嚇了一跳,以為女知青們撿回來的是狼崽兒,急匆匆過去看了一眼,原來不是狼崽子,也不是什麼小狗,而是兩隻小狐狸,看樣子生下來不到半個月。
排長心裡「咯登」一下,命令女知青們趕緊把兩隻小狐狸放回去,幾個女知青軟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長,表示一定好好餵養小狐狸,等長大了再放歸森林,排長不通情面,把臉往下一沉,將她們幾個人帶到外面,說明了這件事兒的利害關係。狐狸不是狗,養不起來,另外小狐狸丟了,大狐狸肯定要報復,狐狸不僅報復心強,也極其狡猾,不要自找麻煩,排長說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就要報告上級。幾個女知青委屈得掉下眼淚,沒辦法只得準備把小狐狸送回去,誰知再進地窩子,一看這兩隻小狐狸已經死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也可能是不適應環境。
排長見狀也覺無奈,只好讓人把小狐狸遠遠的埋了,這幾個女知青惹完禍捅完婁子就走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狐狸卻盯上了17號農場,它通過氣味認定,殺死兩隻小狐狸的兇手,就是住在地窩子裡的那些人,經常圍著地窩子打轉,把農場裡幾隻下蛋的雞全咬死了。排長也急了,知道這仇疙瘩解不開,只要那大狐狸沒死,就會不斷地展開報復,他向森林裡的鄂倫春獵人借了兩條獵犬,帶上步槍騎馬追擊這隻狐狸,一連追了三天三夜,步槍和獵犬讓狐狸疲於奔命,最後也不知是死是活,從此消失在了荒原深處,反正再也沒在17號農場附近出現,大伙都以為這件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誰曾想這狐狸趁著17號農場人員減少,防備鬆懈的機會,又溜了回來,它似乎知道步槍的厲害,不敢正面出現,暗中把儲備過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白旗等人再晚發現幾天,大風大雪一來,就得眼睜睜地等死了。都說狐狸狡猾陰險,沒想到會狡猾精明到這種程度,不知狐狸是怎麼想的,居然明白地窩子裡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沒了木柴就得凍死。
這念頭在三個人腦中一閃而過,又是駭異又是吃驚,就這麼一愣神的瞬間,那隻老狐狸體形雖大,卻輕捷靈動,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的一下,從白旗等人的頭頂躥了過去,等這三個人回過神兒來,狐狸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他們身後數丈開外了。
白旗心說不好,這狐狸都快成精了,存心想要我們的命啊,倘若讓它從容脫身,往後還指不定生出什麼變故,想到這跟小地主兩人轉回身形,端起步槍就要射擊,結果忙中出錯,槍栓還沒拉開,又手忙腳亂地去拽槍栓。
那狐狸一看步槍,也心驚膽戰,恨恨地盯著白旗等人看了一眼,掉頭飛奔而去。
白旗等人又生氣又著急,但也知道狐狸逃得太快,等拉開槍栓舉槍瞄準,對方早就跑得沒影兒了。老排長經驗那麼豐富,使用半自動步槍,騎著馬帶著獵犬,追了好幾天也沒打死這隻狐狸,可見其狡詐靈活非比尋常,這個冬天算過不踏實了。正在此時,夜幕下突然躍出一個黑影,藉著月色看是條大黑狗,額頂生有
一道紅紋,頭臉似熊,聲如虎吼,斜刺裡撲倒了狐狸,露出刀牙張口便咬。
那隻大狐狸只顧向17號農場地窩子裡的人報復,黑狗又是從下風口忽然出現,猝不及防被對方撲個正著,但它老奸巨猾,身軀靈敏,倒地後並不急於起身,因為一起身便讓黑狗順勢按住了,它就地連續翻滾,等黑狗咬到空處,狐狸也已騰身而起,它看出這黑狗兇惡,毫不猶豫地狂奔逃命。那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聲再次向前躥躍,它這一躥後發先至勢如猛虎,狐狸發覺不妙,電光石火見突然轉折,又讓黑狗撲了一空,這幾下兔起鶻落,把白旗等人都看得呆了。
尖果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也拎著棍棒出來察看,月光從濃厚的烏雲縫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上,黑狗和狐狸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追逐,犬類與狐狸生來就是天敵,那條黑狗兇猛頑強,狐狸則憑著老道的經驗臨機生變,好幾次眼看要被黑狗撲住,它卻能在間不容髮之際逃離,每次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可那條大黑狗捷如虎豹,狐狸也無法徹底擺脫,只能在死亡邊緣拚命地兜圈子,隨著氣力漸漸消耗,終歸會被黑狗咬死。
白旗等人認識這條大黑狗,前些時候轉場的蒙古族牧民路過17號農場,有條叫「烏蘭」的大牧羊狗生下狗,牧民們要長途跋涉,帶著剛斷奶的小狗不方便,暫時托付給尖果照料,等轉年開春了再領走,這小黑狗圓頭圓腦,長得和小熊一樣,這個季節的北大荒萬物沉寂,每天和小狗玩耍,給白旗等人增添了不少樂趣,但是想不出烏蘭為什麼會突然回來。事後看到烏蘭脖子上拴的羊皮上,畫了一些圖案,蒙古牧民不識字,畫了圖給白旗等人傳遞信息,大致是說烏蘭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也覺得17號農場深處荒原,僅有幾個年輕人留守很不安全,就讓烏蘭過來,與17號農場的人一起過冬。
烏蘭在蒙古語中是紅的意思,也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名字,它來的時候,恰好撞上狐狸要逃,當即撲上前來撕咬,那老狐狸百密一疏,萬沒想到17號農場裡會有這麼凶悍的巨犬。這大黑狗非是尋常的獵犬可比,據說是蒙古大軍遠征歐洲的時候,從西伯利亞雪原上找到的犬種,血統非常古老,三隻圍攻可以將一頭重達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生存在條件最惡劣的西伯利亞,當地獵人常帶這種巨犬打熊,統稱獵熊犬。
獵熊犬烏蘭接連不斷地兇猛撲咬,讓老狐狸氣都轉不過來,眼看就要被烏蘭的牙刀插進喉嚨,白旗等人在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誰知狐狸奸猾已極,趁黑狗下撲之際,突然將尾巴移開,露出腚下那個小窟窿,「噗」地放出一團綠煙。它在荒原上常吃一種罕見的漿果,放出這團臭氣,讓人聞到就會心智迷失,狗的嗅覺最為靈敏,一旦嗅到鼻子裡,不論如何訓練有素的兇猛獵犬,也會當場發狂,轉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積攢一兩個月,也不是時時都能找到那種漿果,因此不到窮途末路,絕不敢輕易使用。
老狐狸此刻讓黑狗追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被迫放出臭煙阻敵,黑狗烏蘭在草原上咬死過許多狐狸,從沒碰上過如此難纏的對方,它也識得這臭煙厲害,急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緩了口氣兒,飛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白旗等人知道老狐狸報復17號農場,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對這老狐狸有些同情,這次對方死裡逃生應該領教了厲害,這輩子也不敢再來了,畢竟冤冤相報沒個完,於是喝住了黑狗,不讓它再去追趕了。
蒼穹籠罩下的荒原西風凜冽,嗚嗚咽咽的聲音猶如狼嚎,白旗等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衣衫單薄,這時已凍得上下牙關廝打,帶著黑狗回到地窩子,烏蘭見了小狗又舔又蹭,著實親熱了一番。四個人在煤油燈下看了蒙古牧民捎來的消息,有這麼大的黑狗在17號農場守著,確實不必擔心那隻老狐狸再回來騷擾了。
那隻老狐狸被嚇掉了魂,它腳下毫不停留,在漆黑無邊的荒原沼澤,穿過刺骨的寒風,不停地向國境線方向逃竄。
3圍攻17號農場
老狐狸逃跑之後,17號農場附近就沒了它的蹤影,北大荒的氣候日趨寒冷,西北的天空積滿烏雲,零星的雪花開始飄落,猛烈的寒流,正從西伯利亞源源不斷地湧進東北。據蒙古族懂得看天象的牧民說,將會有百年千年才出現一次的奇寒,一場罕見的暴雪來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亞已在幾天之內不知凍死了多少牲畜,隨著暴風雪迅速逼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這廣袤的荒野也將被冰雪覆蓋,交通和通信可能會完全中斷。
白旗等人在17號農場的地窩子裡,持續添柴燒熱地炕,抵擋這滾滾而來的寒流,當天晚上小地主提議要包餃子,其餘三人一致響應,天冷出不去,整天悶坐發呆,包餃子最能打發時間,在北大荒吃上一頓豬肉白菜餡的餃子,就等於過年了。
大伙商量吃餃子的事挺高興,可是大黑狗烏蘭卻坐臥不安,用腦袋頂開門,兩眼直勾勾盯著空寂的荒原處低吼,一開門冷風呼呼地往地窩子裡灌,小地主連聲叫冷,忙將黑狗趕走,頂著風雪用力把門關緊了,但黑狗一夜都不安寧,在地窩子裡不停轉圈,白旗等人都感到有點奇怪,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要說那老狐狸溜回來搗亂,黑狗也不至於顯得如此緊張,或許是這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逐漸逼近,讓狗都覺得反常了,沒辦法只好暫時將它關到旁邊的地窩子裡。
轉天外面刮起了鬧海風,荒原上湧動著一團團彌天漫地的大霧,那都是強烈氣流捲起的雪霧,對著17號農場席捲而來,白旗等人忙著準備包餃子,本來是打算留著過年再吃,實在等不及了要提前開動,但是不敢忘記到各處巡視,整個17號農場,有前中後三排地窩子,住得下二十來人,煙道露出地面,如同聳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後面的一排地窩子是倉庫,存放著不少農機具。留守人員的主要任務是確保安全,在暴風雪到來之後,防止雪積得太厚,把地窩子壓塌了,在三排地窩子東側,還有一座很大的屯穀倉,干打壘的夯土牆,裡面是堆積成山的稻草,以及裝滿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兩點來鐘的時候,尖果留在地窩子裡煮著餃子,白旗三人到外面抽煙,順便巡視一下各處的情況,望到遠處白茫茫的一片,估計這股從西伯利亞平原上吹來的暴風雪,夜裡就會將17號農場吞沒。
白旗抱怨說:「這鬼天氣突然就變得這麼冷了,出門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可也不能在地窩子裡撒尿,要是出來撒尿,那尿也得凍成冰柱子,到時候還要拿棍敲。」
小地主拖著兩條凍住的鼻涕挖苦說:「白勝利怎麼你天天叫苦,戰天斗地是咱的光榮傳統嘛,反正咱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炕燒熱點,咱回去吃完餃子,半夜聽著外面呼嘯的風雪,我再給你們講段《林海雪原》,還有什麼可追求的?當然了,假如有點酒就更好了,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喝點酒也能有
效驅寒,假如大黑狗再從雪窩子裡刨隻兔子出來,咱烤著兔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美味啊?俗話說煙酒不分家,假如班長藏起來的那條戰鬥香煙,能讓咱們誤打誤撞給翻出來,一邊抽著戰鬥煙,一邊啃著兔子腿兒,喝幾盅小酒兒,最後再吃尖果煮的豬肉白菜餡餃子墊底兒,這小日子就沒得比了。」
陸軍聽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補充道:「吃餃子必須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幾瓣大蒜,然後把炕燒熱了,沏一缸子大棗茶,哥兒幾個半躺半臥,喝著茶抽著煙,《林海雪原》這麼一講……」
白旗笑道:「我說二位,咱大白天的就別說夢話了,有句名言說得好,失敗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給你們兩位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
陸軍仔細一琢磨,此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就問白旗:「這是誰說的?」
白旗一拍胸口:「我白勝利說的!」
話音還未落地,忽見一隻野兔滿身帶著白霜,沒頭沒腦地奔向白旗等人,野兔一旦離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逃起來往往不顧方向,常有狂奔中撞到大樹上撞斷脖子而死的兔子,這只野兔一頭撞在了小地主腿上,當時就懵了,小地主不顧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撲住野兔,揪著耳朵拎起來,樂得嘴都快咧到後腦勺去了,抹了抹鼻涕對白旗和陸軍說:「你們倆剛才誰說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白旗和陸軍兩個人覺得,野兔奔跑中撞上人事出偶然,不過小地主的運氣未免太好了,正納悶兒的時候,又有兩隻野兔和一頭馴鹿從三個人身邊跑過,這些荒原上的動物都像遭受到巨大驚嚇,一路沒命地奔逃,根本顧不上前頭有什麼了,那頭馴鹿腦袋上的角很大,分著很多枝杈,狂奔到17號農場附近終於不支倒地,嘴裡喘著粗氣吐出血沫,眼看是不活了。
三個人驚駭無比,看看遠處除了雪霧瀰漫而來,也不見有什麼別的東西,白旗正要走過去看看那頭馴鹿,小地主忽然抬手點指:「快瞧,那傢伙來了!」白旗和陸軍舉目觀瞧,原來此前被黑狗追咬逃走的大狐狸,也上氣不接下氣地逃了過來,它對這三個人看都不看一眼,飛也似的掠過地窩子,從屯穀倉木門底部的縫隙溜了進去。
白旗等人破口大罵,剛偷完社會主義木柴,又想偷社會主義稻草,叫罵聲中返回地窩子放出黑狗,誰知那黑狗竟不理會狐狸,卻如臨大難一般,撒腿向東跑去,三個人覺得這情形越來越奇怪了,都有不好的預感,可捉拿狐狸要緊,不把它逮到,17號農場永無寧日。
白旗叫尖果出來幫忙,尖果穿上大衣,把小狗揣到懷裡,跟著三人來到屯穀倉附近,這屯穀倉裡堆積了很多稻草,北大荒冬季嚴寒,稻草可以用來取暖保溫,蓋地窩子離不開這東西,屯穀倉除了一道簡陋的木板門,夯土牆周圍還分佈著幾處通風口,裡面黑咕隆咚,四個人怕這狐狸狡猾再次逃脫,用手電筒照明和煤油燈,端著步槍準備進行圍堵,誰知進去一看,發現那大狐狸趴在草垛高處呼呼喘氣,根本不理會有人進來,也可能是沒有力氣再逃了,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小地主摩拳擦掌:「上回放這隻狐狸跑了,它竟還敢回來,傷了皮毛就不值錢了,咱別開槍逮活的剝個皮筒子。」
陸軍攔住小地主說:「不太對勁兒,地主兒你先別動手,沒聽說風雪和嚴寒能讓狐狸和野兔亡命逃竄啊,況且連那條大黑狗都嚇跑了,莫非有什麼很可怕的東西?」
尖果聽白旗說了剛才的事感到難以置信,大黑狗烏蘭不可能丟下小狗和17號農場裡的幾個人逃走,它是不是預感到要出什麼大事,跑去求援了?
白旗搖了搖頭,17號農場方圓百里沒有人煙,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今天夜裡就會席捲而來,在這麼惡劣的天氣裡,即使是邊防軍的騎兵也無法出動,再說黑狗是奔著東邊跑,那邊好像只有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他雖然同樣不相信黑狗會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
陸軍和尖果見這隻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心生憐憫,想留它一條性命。
小地主則咬牙瞪眼,主張除惡務盡,免得還有後患,不顧勸阻正要動手,卻覺得白旗按住了自己肩膀,他嘴裡說著白勝利你不要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行不行,同時要推開白旗的手,可用手一摸感覺不對,那是只毛乎乎的大爪子,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卻有張滿是白毛的大臉,那是只流著口水的巨狼,人立起來比小地主還高出半頭,張開又腥又臭的大嘴對準他的脖子就咬。
白旗眼疾手快,看到小地主身後被一隻人立起來的巨狼搭住肩膀,來不及調轉步槍射擊,抬起槍托,照著狼頭狠狠搗去,搗得那巨狼「嗚」的一聲慘叫,小地主也跟著「啊」地大聲驚叫起來,棉衣已被餓狼爪子撕開了幾道。
那巨狼餓得眼都紅了,讓槍托打在頭上也全然不顧,打個滾兒再次撲來,白旗素有膽氣,臨危不亂,槍口對準巨狼扣動了扳機,漫無邊際的荒原上悲風怒號,步槍的射擊聲幾乎被風雪淹沒了,那頭狼轉瞬倒在了血泊中。
四個人曾經見過出沒於17號農場附近的狼,那都是前幾年打狼運動中倖存下來的個別分子,早被半自動步槍嚇破了膽,一般見了人不會主動攻擊,而今天出現的這頭巨狼,卻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樣,首先是體形奇大,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
眾人預感到情況不好,此時也管不了躲進屯穀倉的老狐狸了,匆匆往前面的地窩子趕去,走到一半就瞧見四五頭餓狼,正在撕扯分食那只倒斃的馴鹿,白旗等人趕緊端起步槍準備射擊,突然看到凜冽的西風中還有成百上千頭餓狼,潮水般向著17號農場擁來,那是前所未有的大狼群。
4困守屯穀倉
百年不遇的奇寒,凍死了雪原上的野獸,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亞狼,也陷入了沒有食物的絕境,出於求生的本能,若干飢餓的狼群結為一體,隨著凜冽的西風追逐獵物,借助狂風暴雪的掩護,襲擊沿途的牧民和牛羊,穿過國境突然出現在17號農場,這是北大荒從沒有過的狼災。
兵團裡留守的四個人,從沒見過西伯利亞狼,但北大荒沒剩下多少狼,一看狼群來的方向和那兇惡冷峻的樣子,也自猜出了幾分,這種狼體形巨大,性情凶殘,習慣於集群出沒,出沒在荒蕪的西伯利亞平原上,因為是成群結隊活動,幾乎沒有天敵。
四個人見遠處狼群洶湧而來,藉著風勢飛馳,轉眼衝進了17號農場,陸軍嚇得臉上變色,兩腿打著哆嗦站也站不穩了,小地主好勇鬥狠,舉起步槍瞄準了正在撕扯死鹿的一頭大狼,尖果則想跑回地窩子去拿電台通知連部。
唯有白旗看出情況危急,這狼群來得太快,憑著三支步槍根本擋不住成百上千頭惡狼,也來不及再去地窩子取電台和子彈,沒等過去就得被圍上來的狼撲倒,眼下只能往回跑,躲進屯穀倉,屯穀倉外圍是夯土牆,可以抵禦狼群,逃生的時機轉瞬即逝,白旗拽上腿如篩糠的陸軍,同其餘兩人逃向屯穀倉。
這時倒斃在17號農場的鹿已被啃成了骨架,群狼看到活人立刻紅著眼圍了上來,四個人被迫回頭開槍阻擋來勢洶洶的餓狼,被子彈擊倒的狼,不能起身,就讓其餘的餓狼按住吃了,這些狼都快餓瘋了,狼群的紀律性很強,在食物匱乏的特殊狀況下,會毫不猶疑地吃掉負傷和死亡的同類,但是絕不會對身體完好的同類下手,這也是西伯利亞狼在惡劣地區生存養成的天性。
四個人剛跑到屯穀倉門前,一條臉上帶疤的狼也追到身後了,猛地一躥將尖果撲到地上,這時白旗等人的步槍子彈已經打光,還沒顧得上重新裝填彈藥,小地主想起手裡還拎著一隻半死不活的兔子,用力對準疤面狼擲了出去,那疤面狼縱身跳起,咬住了從半空飛來的兔子,白旗趁機扶起尖果,四個人撞開屯穀倉的木門逃到裡面,返身放下木栓,呼哧呼哧喘作一團,就聽狼頭撞擊和爪子撓木板門的聲音接連不斷,外面西風呼嘯,與群狼的嗥聲混成一片。
白旗等人心驚膽戰,剛才實在是險到了極點,如果慢上半步,此刻早已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穀倉的夯土牆擋住了狼群。
這時四個人一條小狗,還有那只筋疲力盡的老狐狸,被群狼團團圍困在屯穀倉中,這倉裡的乾草堆成了小山,乾草本身有保暖的作用,不過在這種風雪交加的酷寒之下,誰也無法確定鑽到草垛裡能不能過夜,屯穀倉雖然能擋住狼群,可是狂風暴雪急劇加強,如此惡劣的氣候,這座屯穀倉很有可能發生垮塌,把眾人活埋在其中,另外沒有糧食,晚上的餃子也沒吃,這叫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困在四面透風的屯穀倉裡,又能支撐多久?
白旗等人意識到身處絕境,但怎麼也好過被餓狼撕碎吃了,先前疲於奔命逃進屯穀倉,還沒等緩過氣來,倉門和地面之間的縫隙裡,突然露出半個狼頭,狼眼凶光畢露,試圖從門底的縫隙裡爬進屯穀倉,小地主的屁股險些被它咬到,「嘩」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輪起步槍的槍托去砸,那餓狼吃疼,只得退了出去,隨後就見木門下伸出幾隻狼爪,不斷刨著門板下的泥土。
四個人見群狼要刨個地洞鑽進來,都大吃一驚,急忙用步槍和屯穀倉裡叉草的鐵叉,對著從門底伸進來的狼爪子狠狠擊打,好在天寒地凍,地面凍得跟鐵塊一樣,狼爪雖然鋒利,也難以擴大洞口,餓狼的身軀又比那老狐狸大得多,無法直接鑽進來,雙方隔著屯穀倉的木門僵持了一陣,狼群便放棄了挖地的念頭。
白旗等人不敢掉以輕心,搬過填滿草籽的大麻袋,把屯穀倉的木門死死堵住。
陸軍提起照明用的煤油燈看了看周圍,屯穀倉的夯土牆足夠堅固,狼群應該攻不進來。
尖果提醒陸軍小心使用煤油燈,可別引燃了草垛,而且屯穀倉裡白天也是漆黑一團,眼下只有煤油燈和手電筒有光亮。
白旗一想不錯,屯穀倉裡全是易燃之物,萬一引起大火,裡面的人就成燒兔子了,於是收拾出一塊空地放置煤油燈,那老狐狸縮在草垛角落裡,瞪眼看這四個人的一舉一動,白旗等人自顧尚且不暇,又和老狐狸同是被狼群圍困,也沒心思再去理會它了,只忙著檢查屯穀倉四周有無破綻。
這屯穀倉是夯土圍牆,高處有幾個通風口,平時塞著幾塊磚頭,上面用木頭板子搭成棚頂,為了防止暴風雪,事先進行過加固,也是非常結實,留著三處可以開啟的口子,能讓人爬上去清除蓋住棚頂的積雪,穀倉裡除了草垛,還有兩架木梯。
四個人搬動木梯,爬到高處的通風口向外張望,此刻還沒有天黑,不過西風吹雪,外頭白茫茫的一片,遠處已不可見,但是能看到狼群就在外面徘徊。
白旗讓小地主守著通風口,隨時注意外邊的情況,他和陸軍、尖果三人到下面商量對策,眼下是沒糧沒水,氣溫在急劇下降,也不敢點火取暖,步槍彈藥少得可憐,數了數只剩十來發子彈了,沒能力殺條血路出去,而困到夜裡就得被活活凍死。
尖果說那只有盼著狼群盡早離開了,它們進不了屯穀倉,天氣又這麼冷,應該會到別處去掠食。
陸軍絕望地說:「不可能啊,你們有所不知,我以前看過本書,那上面說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這樣的生物從史前開始有三種,其一是恐怖鳥,其二是劍齒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現在的只有狼,因為它們耐得住各種殘酷氣候和生存條件,能夠連續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餓越凶殘,所以有人說狼性就是飢餓,這群是餓紅眼的巨狼,既然知道有活人在屯穀倉裡,不把咱這幾個人吃掉,絕不會自行撤離。」
尖果聽了陸軍的話,心裡感到一陣難過,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白旗狠了狠心,寧可困在屯穀倉裡凍餓而死,也不能被狼群吃掉,鼓勵陸軍和尖果,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一定要竭盡全力求生存。
此時小地主頂不住通風口裡灌進的風雪,凍得鼻涕直流,只得先把通風口的磚頭重新塞上,爬下梯子向白旗報告,他一邊哈氣暖手,一邊哆哆嗦嗦地說:「外面的情況沒什麼變化,這群餓狼算是沙家濱——紮下去了,得先想個法子取暖,否則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凍死了。」
白旗說:「這屯穀倉裡好歹有許多稻草,外面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風
雪中忍饑挨餓,估計也圍困不了多久,咱們鑽到草垛裡待著,興許能撐過今天
晚上。」
小地主點頭說:「我看行!」
其實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四個人起身想鑽進堆成山的草垛,那隻老狐狸忽然躥起,緊張地嗅著遠處的氣味,不住地在屯穀倉裡打轉,顯得格外不安。
小地主指著狐狸說:「用不著這麼慌張,爺爺們現在沒空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餵狼,趁早給咱騰個地方,躲到一旁待著去。」尖果對白旗等人說:「狐狸的舉動好像有點奇怪,它一邊在那轉圈一邊盯著咱們,是不是想告訴咱們什麼?」白旗看見那個方位果然是在一處通風孔下,奇道:「這老狐狸真成精了?」他心中半信半不信,搬過梯子爬上去看個究竟。陸軍出於好奇,也搬了另一把梯子,兩人把磚頭拿開,擠到一處向外張望,白旗看到外面的情況,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小地主和尖果在下面扶著梯子,抬頭瞧見白旗神色大變,忙問:「怎麼回事?是不是狼群有什麼反常活動?」白旗吃驚地說:「狼群帶了一個……怪物過來!」陸軍戴著近視眼鏡,冷風一吹霧茫茫什麼也瞧不見,此時也在旁邊追問:
「怪物?你看清楚沒有,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白旗忍著刀割般的風雪,觀察屯穀倉外的動靜,低聲告訴陸軍等人:「狂風暴雪中的狼群越聚越多,有只斷尾的巨狼,背著一個似狼非狼的野獸,身上灰白色的毛髮很長,好像活了很多年了,那東西兩條前腿比普通的狼短了一半,自己走不了路,所以要讓別的狼背著它行動,這個怪物也是一頭老狼嗎?」
小地主和尖果在梯子底下面面相覷:「世上會有這樣的狼嗎?」
陸軍聽白旗說了屯穀倉外的情況,駭然道:「快開槍!快開槍!這東西不是狼,是狼群裡的狼軍師!」
5今夜有暴風雪
陸軍差點從梯子上掉下去,忙抓著白旗的胳膊說:「快快,趕快用步槍打死它……」
屯穀倉的通風孔不是碉堡的射擊孔,白旗站在梯子上沒法用步槍向外邊射擊,但他和小地主、尖果三人一聽「狼軍師」三字,頓時醒悟過來,同聲驚呼道:「狽!」
以前有個成語叫「狼狽為奸」,狼性貪婪凶殘,也足夠狡詐,但狽卻更為陰險,一肚子壞水,狼群想不出的辦法它能想出來,相當於狼群裡的軍師。古書裡很早就有關於狽的記載,但是這麼多年以來,真正見過狽的人卻不多,也不是每個狼群裡都有狽,狽本身就非常稀有罕見,相傳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會偶然產下這樣的怪物,實則不然,狽這東西像狼,但不是狼,常跟狼群一起出沒,還有不少人把斷了前腿兒不能行走的狼,誤當做狽。50年代中國東北和內蒙古地區開展打狼運動,曾捕到過一隻狽,後來發現是斷了前腿的狼,可以說狽幾乎絕跡了,只是它的特徵很明顯,白旗等人也在北大荒聽到過這些傳說,一看巨狼背上的那隻野獸,就知道是狼軍師了。
四個人這才明白老狐狸為何突然變得緊張不安,它的嗅覺遠比人類敏銳,開始看得出屯穀倉能擋住狼群,所以有恃無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此時發覺狼群中有狽,立刻感到大禍臨頭,看來這屯穀倉守不住了。
眾人深知外面風雪太大,一旦失去了屯穀倉,到了冰雪覆蓋的荒原上,一轉眼便會讓狼群撕碎吃掉,只有設法守住屯穀倉,才有機會生存下去,可是誰都想不出狼群會怎樣展開進攻。
白旗告訴陸軍先從梯子下去,跟小地主一起趕緊將步槍子彈裝好,又讓尖果也拿了叉草的鐵叉防身,隨時準備擊退闖進屯穀倉的餓狼,佈置好了再次從通風孔向外觀察狼群的動向。
小地主把步槍子彈裝滿,背倚著夯土牆做出負隅頑抗的架勢,提醒白旗子彈只夠打一輪,隨後喃喃自語道:「屯穀倉的夯土牆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進不來啊,咱沒必要這麼緊張吧?」
陸軍絕望地說:「小地主兒,你不知道狽的狡猾,狼群現在一定能想辦法進來,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死期。」小地主仍不相信:「不管狼頭再怎麼結實,它能把這麼厚的夯土牆撞個洞出來?」這時尖果打斷了兩人的爭論,原來站在梯子上的白旗,發現外面的狼群有所行動了。
成百上千的餓狼正冒著風雪逼近屯穀倉,白旗暗覺奇怪:「狼群擁過來是想推倒夯土牆?那可是自不量力的作風,難道我們高估了這些狼?」但是很快白旗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圖,第一排巨狼人立起來,趴在屯穀倉的土牆上,第二排蹬著前邊的狼頭又往上爬,白旗抬頭看了看頂棚,驚呼一聲:「哎喲!」
白旗立刻醒悟了,狼群是要爬到屯穀倉頂棚上去,上面木架子之間鋪的全是稻草,不比周圍的夯土牆堅固結實,他急忙招呼小地主等人,快到高處防禦,趁現在還佔有地勢之利,千萬不能讓狼群爬上來。
四個人本來又冷又餓疲憊不堪,此時為了求生,就跟剛上滿發條一樣,搬著梯子迅速爬上頂棚,白旗首當其衝,把帽子圍脖都系嚴實了,頂著如刀的風雪,蹬到屯穀倉的頂子上,這裡只有鋪著木板的架子能踩,有很多只蓋了稻草的地方,一不留神走上去就得掉到屯穀倉裡,那下面雖然堆積著草垛,可掉下去再爬上來,就沒時間抵禦狼群的進攻了。
白旗置身高處,耳中只聽狂風嗚嗚怪叫,風大得好像隨時都能把人捲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只好背上步槍,手足並用往前爬行,到邊緣小心翼翼地往下探頭看去,就見有幾隻惡狼的前爪已經搭上頂棚了,連忙摘下步槍對準狼頭射擊,槍聲完全讓狂風淹沒了,而中彈的惡狼則翻著跟頭滾了下去,其餘的巨狼前仆後繼,一波接一波地蜂擁而上。
白旗一個人一條槍,只能擋得住一個方向,另外三個人也相繼爬上來助戰,子彈用光了就拿槍托去砸,人和狼都殺紅了眼,全然忘卻了寒冷與恐懼。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暴風雪呼嘯著掠過17號農場,白旗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就見下面是無數雙碧綠貪婪的狼眼,那是擠不到近前的餓狼們,正仰頭望著屯穀倉上的活人,看得人頭皮子都跟著發麻,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戰。
兩頭巨狼趁機躥上了頂棚,齜著狼牙作勢欲撲,白旗等人知道再也守不住了,心中萬念俱灰,混亂中不知是誰把煤油燈撞倒了,從頂棚的口子上掉進了屯穀倉,正落到堆積成山的草垛上,轟的一下引發了大火,烈焰翻滾升騰,將已經爬上頂棚的那兩頭餓狼嚇了一跳,扭頭躍了下去,周圍的群狼也紛紛退開幾步,狼的天性怕火,雖然處在酷寒的風雪中,也不敢過分逼近。
屯穀倉裡的乾草著起了大火,迫使四個人撤到頂棚邊緣,此刻雪片已像鵝毛般大,藉著風勢鋪天蓋地的降下,倉內煙火升騰起來,又被風雪壓住,還威脅不到趴在牆圍頂端的白旗等人,反倒暫時擋住了狼群的猛撲。
白旗身上沾染的狼血都凍住了,衣服也被撕開了幾條口子,身體因寒冷變得麻木僵硬了,感覺不出自己身上有沒有傷,正要低頭察看,卻見尖果要攀著木梯到屯穀倉下面去,趕緊將她拽了回來。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向站在身邊的人大聲喊叫,對方也完全聽不到了,不過白旗知道尖果想做什麼,那隻小狗還留在屯穀倉裡,這大火一起,必然難以倖免,但底下火勢太大,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隻小狗,連自己的命也得搭上。
尖果不想讓那條小狗被活活燒死,白旗狠心阻攔,兩個人一個拽一個掙,趴在夯土牆另一側的陸軍和小地主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叫,可叫喊聲都被暴風雪淹沒了。正在這亂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看那隻老狐狸嘴裡銜著小黑狗,順著木梯冒煙突火逃上頂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燒著了。
白旗這四個人都看得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狐狸和狗本是天敵,狐狸連狗的氣味都難以接受,但或許是這老狐狸的崽子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讓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喪火窟,又或許是要依靠眾人抵禦狼群,總之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拚命把小狗叼到了高處。
漫天風雪之中,這隻老狐狸和小黑狗,還有白旗小地主等四個人,伏在屯穀倉的夯土牆上,身後是烈火濃煙,周圍是多得數不清的餓狼,四個人心裡明白已經到窮途末路,都做好死的打算了,就在這麼個時候,圍困屯穀倉的狼群忽然一陣大亂,白旗等人在高處看下去,只見茫茫風雪中跑來一群野狗,當前一條大黑犬,正是此前跑走的烏蘭,它身後是幾隻與它種類相似的巨犬,最大的跟驢差不多,再往後跟著百餘條普通的野狗,闖進狼群裡到處亂咬,由於是從下風方向迂迴過來,群狼並未發現,等回過神來,已經有一大片狼被野狗咬死了,其餘的紛紛齜出獠牙,撲上去同那些野狗廝咬在一處。
白旗等人在屯穀倉的高處藉著火光,能看到這場突如其來的惡戰,他們曾經聽說過北大荒邊緣的林海中,有成群出沒的野狗,大多是以前獵人或牧民丟棄的狗,隨著兵團開荒,這些野狗退進了森林深處,很少能再看到了,牧區的黑狗烏蘭似乎與野狗的首領相識,它察覺到狼群逼近17號農場,明知自己抵擋不了,也無法及時搬來援兵,竟到林海深處找來了這群野狗,在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趕了回來。
為首那條巨犬猛如虎豹,身上被幾頭惡狼死死咬住了不撒嘴,身上鮮血淋漓,依然在狼群中縱橫來去,每一口咬出,那鋒利的牙刀就能切斷一頭惡狼的喉嚨,那只不能行走的狽和群狼的首領也讓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盡了才倒下。
狼群雖然兇惡,但一來猝不及防亂了陣腳,二來狽讓那巨犬給咬死了,頃刻間死傷無數,其餘的幾百頭餓狼嚇破了膽,只得四散退去,眨眼間消失在了暴風雪中,野狗也幾乎都死光了,這一場血戰殘酷至極,黑犬烏蘭也與一頭惡狼同歸於盡,一狼一犬咬住對方至死也不肯放鬆,荒原上橫七豎八的死狼死狗,這些屍體和鮮血很快就讓雪片掩埋住了。風雪呼嘯的北大荒17號農場裡,只剩下四個人以及一隻老狐狸一條小黑狗還活著,老狐狸身上的毛被燒掉了好大一片,它頭也不回,拖著受傷的軀體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之中。
白旗等人死中得活,但凍得肢體麻木,勉強爬回地窩子,通過電台求援,直到三天後狂風暴雪有所減弱,邊防軍的騎兵才趕來接應,穿越國境而來的狼群終於被全部剿滅,這四個人裡小地主傷得最重,腿部凍傷壞死,不得不做了截肢,好歹這條命是保住了。
西伯利亞平原上的狼群沒有天敵,也許這種說法並不準確,相傳蒙古有一種熊頭虎軀的巨犬,可以屠滅狼群,其血統極為古老,最初也是生活在西伯利亞,不過幾百年前在西伯利亞滅絕了,中國東北在五六十年代還能見到這樣的巨犬,這些年也看不到了。記得有本《犬經》,曾詳細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犬
類,其總決為:白犬虎紋主富貴,若然臀白禍先招;渾身黑色全無白,凶邪遠逐不相擾;眉黑身白是禍胎,主人破財家道衰;入門不久家大亂,耗散黃金萬兩財;白犬黃眉宜淡色,逢凶化吉無蹤跡;若然兩道黃眉現,諸吉不蹈禍自來;遍身白色尾頭黃,定主興隆大昌吉;此犬世間稀少有,興家發跡入門庭;黃黑原來各異形,白前二足主人旺;黑身本是邪妖怪,黃犬生成家道寧;黃犬黃眉生喜色,白絨獅犬世間多;黑絨烏犬主人富,未審斑獅意如何。古代有《貓經》,也有《犬經》,《貓經》咱們就不提了,單說這本《犬經》裡除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犬類,還提到了有很多與狗相關的奇聞異事。
犬類按體型大小分為三類,最大的稱獒,中常的是犬,最小的才是狗,後來犬和狗逐漸被人們將稱呼混淆了,這三大類裡又各分無數品種,獒有獒王,犬有犬王,《犬經》有言:黃身白耳是犬王,能聚金珠萬兩財;舌上再加三點黑,出自靈山護佛門;此犬從來世間稀,風吹無淚更為奇;登山捕獵似虎狼,下海拎魚勝蛋拿。
除了好犬,當然也有惡犬,其中有一種敗主的妖狗,養之不吉,近之不祥,《犬經》裡說:白狗黑眉身帶綸,吉去凶來時不息;衣冠盜竊四鄉井,變做主人奸主母。聊齋和包公案裡都有「妖狗」的故事,情節也差不多。
《犬經》裡最後一篇是「義犬」,不是指某種犬叫這個名字,而是收錄了古往今來許多忠犬護家救主的傳說,比如有一則救主狗:頭似葫蘆耳似鈴,圓珠光亮迥無瑕;蜂腰乍背聲如吼,尾若拖綸身若蝦;此犬原來得為上,不比村莊守家門;曾隨獵戶荒郊外,但見狐騷獲捉拿;某日登山臨曠野,火燒林內起烈焰;主人睡臥半山坡,酒醉不知骨肉焦;此犬世間稀罕有,高聲嘹亮喊喧嘩;主人沉睡不知曉,四足不停爪亂扒;刨開土溝隔山火,泥漿水土並積砂;終身不惜艱辛力,搭救主人正是它。這是說有條獵犬隨主人進山,主人喝醉了酣睡不醒,獵犬發現起了山火,招呼主人不起,此犬頗通靈性,在主人身邊挖出一條隔火溝,救主美名流傳天下。
再有一則申冤狗:絨毛斑犬尾如球,跟隨主人去買油;路遇強徒刀砍死,屍骨埋在荒野丘;咬牙切齒含悲淚,為主申冤要報仇;跟到賊家方駐足,知其下落轉回頭;一路急走歸家內,跪見主母淚雙流;主母不明是何意,忙呼僕婦問因由;畜生何事泣悲涕,在我跟前亂磕頭;抑或途中遇凶險,定是你主被人謀;狗帶主母出家去,尋屍報官找賊門;清官勘問無差錯,明正典刑斬賊頭;遂料此犬天下少,究明主凶報冤仇。
《犬經》裡此類記載非常多,關於犬的品種也很全面,幾乎囊括了古代中
國所有的名犬,不過東北這種近似怪獸的巨犬,卻在《犬經》裡找不到半個
字,顯然是來自異域,自古被荒原上的獵人視為「魔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