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的人我沒見過,他也一句話沒說,一直將我和悶油瓶送出了郊區,送到了市中心,雖然已是深夜,但路邊的各色餐廳裡,依舊透著暖融融的燈光,人氣衝散了陰霾,他將車停在了路邊,道:「下車吧,我只能送到這兒了。」
「謝了。」我道:「再替我謝謝張叔。」
他搖了搖頭,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一踩油門就繞道走了,這地方離我的居住地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折騰了一夜,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計,我帶著悶油瓶去一家飯館點了幾個菜就狼吞虎嚥起來,期間給王盟打了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接人。
等回到鋪子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隨意洗了個澡,我躺在床上,身體雖然疲累,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我相信,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難以安眠,一躺下,腦海裡全是鐵雷張的話,他告訴我的地址是:江西貴溪青湖鄉一代的上崗嶺村,那夥計的名字叫李招四。
這名字,我沒有任何映像,要想找到這個人恐怕要費一翻功夫,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乾脆爬起來上網,通過網絡搜索這個地址,但我查了一圈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地圖上,僅僅能找到青湖鄉,而上崗嶺村,卻沒有記錄。
根據資料的調查,青湖鄉一代,聚集了很多家族村落,村以下的名字取的很有特色,比如土橋吳家、南團張家什麼的,但就是沒有上崗嶺村這個名字。
我心道,難道是地方太小,所以地圖上沒有記錄?我又試著將搜索範圍擴大,直接輸入了上崗嶺村四個字,這一次確實有資料出現,不過資料顯示,這個村子,位於藏族自治區。
我有些迷茫了,在網絡上忙活了一個多小時,使勁了手段,也沒有查到半點消息,最後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鐵雷張年紀大了,記錯地址了?
最後一無所獲,只得放棄,既然網絡上查不到,看來只能仙道了青湖鄉再做打算了,但盤口的帳就安排在後天,如果這一次不能震住他們,下一次就很難馴服了,我壓下心中的煩躁,強迫自己休息,也不知多久,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三天,我又進行了一次年底查賬,這一次人到的很齊,交上來的賬本,有些吞的太多根本就填不平,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過去了,只不過為了警告這些人,每發現一處,我便會看那個人一眼,將賬本往桌子上一甩,看到沒問題的,便輕放,算是告訴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動了什麼手腳,這一次就先給個機會,下次就沒那麼走運了。
查完帳已經是當天下午四點鐘,我示意眾人散伙,但是沒人動,我心裡驚了一下,心道,難道我這威勢做的還不夠?這幫人還想搗亂?
這時,狼三道:「吳爺,往年查賬完了,三爺都要給弟兄們佈置新業,今年就這麼散嗎?」所謂的新業是行話,意思就是夾喇叭下鬥,干年底的最後一票,這是慣例,前兩年查賬,我也沒佈置什麼新課業,但現在,這狼三卻把這事搬上檯面了。
我看了一眼底下的人,明顯都是串通好的,但他們的目光不再我身上,而在悶油瓶身上。如果有啞巴張當鐵筷子下鬥,那這個斗油水就大了,我幾乎可以想像,這些人巴不得我下令,讓悶油瓶帶他們下鬥。
狼三說完,底下的人紛紛點頭,有些人不敢明目張膽提意見,便附和道:「底下的弟兄們都等著拿錢過年呢。」
「不錯,不如讓張爺帶我們下鬥。」
我突然有些後悔,吳家的事,果然還是不應該讓悶油瓶攙和進來,他這樣的人,就像一個沒有線的風箏,隨時可以飛的很遠,但現在,我手下的人,卻給了我一個不得不將風箏上線的理由。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我臉色忍不住黑了,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發火,但一涉及到悶油瓶的事情,我就覺得自己很難冷靜,忍不住喝道:「都他媽閉嘴。快到年底了,我告訴你們,張爺替誰辦事,我說了算,輪不到誰來插嘴,他想下斗就下鬥,他不想下斗誰他媽都別想動一堆土。誰再敢多說,我吳邪包管他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話說的有些狠,我不知道有沒有嚇住這些人,說真的,至今為止,我連隻雞都不敢宰,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普普通通的人生,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居然要對著一群不要命的傢伙放狠話。
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如同做夢一樣,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我還是我嗎?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這條路已經無法回頭了。我想回頭,但已經沒有機會了。
不知為何,再這種時候,我卻突然想起了小花,他曾經說過,不希望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那現在呢?我想……恐怕要讓他失望了,大概這就是人生,前一秒風平浪靜,但你永遠無法預料,下一秒會遇到怎麼樣的改變。
我說完,底下安靜了,這時,一個人突然冷笑道:「不下鬥!吳爺,您得意思是,兄弟們都可以散伙了?」
「我沒說過。」我道:「只不過年底了,近來市面上不太平,我想讓夥計們過個安穩年。」
「哼……」啞姐冷笑一聲,道:「誰有本事敢下鬥,只管去,收屍費我們還出的起。」
狼三不敢對我發難,聞言罵道:「爛婊子。」啞姐沒開口,轉頭像是沒聽見一樣,我知道她是在忍,便起身道:「你們都是一幫老人了,現在是什麼局勢你們也清楚,現在下鬥,就是找死。我也不多說,你們中有誰真想幹年底的新業,我也不阻止。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下了鬥,是死是活,是蹲號子還是挨槍子,都自己受著,誰敢牽扯出其它的,不等條子收拾你們,我第一個滅了他全家。」
現在市面上風聲正緊,這些人都是些連死人都敢砍的亡命徒,沒有絲毫忠心可言,如果真出了事,落在條子手裡,估計第一個就要把我們給供出來,這些人,拿自己的命威脅沒用,只能捎上他全家,才有些威懾力。
我話說完,底下的人不吭聲了,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片刻後,還是有喇嘛盤的人問道:「吳爺,既然如此,那這一次新業得來的東西?」
「你們拿命攢來的過節費,我怎麼好意思收。」我笑了笑,道:「誰有本事做,誰就拿。」這話一出,下面頓時安靜了,狼三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起身道:「恭送吳爺。」
「小哥。」我看了看悶油瓶,道:「走,回家。」
車上氣氛比較沉默,悶油瓶一句話都沒說,一上車就閉著眼睛睡覺,我觀察了下他的表情,最後道:「他們的話你不要介意,這是我們吳家的事,你是自由的,只要有我在,沒人能強迫你做任何事情。」我說完,又覺得這是一句廢話,悶油瓶是什麼人,能強迫他的,恐怕沒幾個,如果這次不是因為我的事情,他根本用不著扮演這個吳邪走狗的角色。
我心裡有些憋屈,悶油瓶沒回話,由王盟開車,一路回了鋪子。
盤口的事情,至此算是告一段落,我開始安排去江西青湖鄉的行程,王盟嚷著要陪我去,我道:「你去幹什麼?當保姆還是旅遊?盤口你幫我盯著,有什麼風吹草動,隨時聯繫我。」
王盟苦著臉,道:「老闆,我很久沒放假了,您就不能順便捎上我嗎?」我踹了他一腳,道:「***,存折都沖七位數了,你還想怎麼的?想放假就沒錢,自己選一個。」
糾結了一下,王盟道:「老闆,你放心去,我一定好好給你看著。」
「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乖。」
第二天,我動身往江西走,這次不是下鬥,只是找人,由於事情緊急,需要連夜做飛機,而悶油瓶也沒有身份證,我便讓他留下來,他沒多說什麼,點了點頭,就在我要走出房門時,悶油瓶淡淡道:「吳三省的東西,我看著,你放心去。」
我腳步頓了頓,眼淚差點沒出來,也沒回頭,胡亂嗯了一聲便帶著四個夥計去飛機場。
原本我是要單獨行動的,但現在連暗殺都出來了,我實在不知道,上面的人到底還有沒有下次行動,因此不得不學習港片裡的大佬,帶幾個隨身保鏢。
這四個人,有兩個是啞姐的夥計,有兩個是王盟手下的愣頭青,但身手都不錯,年紀跟我一般大,看我的眼光都帶著一股羨慕與嚮往。
這一路風平浪靜,那幾個夥計也算穩妥,路上警惕性較高,但到底是年輕人,一上飛機就放鬆下來,壓低聲音胡侃,我聽著他們不著邊際的海吹,思想有些恍惚,一瞬間彷彿回到了五年前,那時候潘子還在,大奎還在,胖子還沒老,我還是那個古董鋪的小老闆,三叔那個老狐狸還叫我大侄子。
但等我一睜開眼,看著飛機蹭亮的桌面,反射出了一張年輕白淨的臉,我盯著裡面的人看,發現,我有些不認識他了。
當晚的飛機直達貴溪,為了掩蓋行蹤,我們只找了家不需要身份認證的小旅館休息,準備第二天往青湖鄉進發。
要去青湖鄉,只能乘坐汽車,那一帶山較多,修建了蜿蜒的盤山道,汽車站每天只有兩趟車,第一班我們已經錯過了,第二班要到當天下午六點鐘,行駛過去,大約有兩個小時的路程,直線距離較近,但盤山距離很遠。
本來我是想包一輛車,但問過幾輛車之後,都沒成交,據說去青湖鄉的路,前幾天大雨,出現了很多黃泥路,小車上路很容易中招,當地政府已經禁止小車通行,只能坐車站掛牌的汽車。
我們進了旅館,隨意吃了些東西便回房休息,由於時間尚早,也沒什麼睡意,我便挨個挨個打電話,從巫山回來後,除了開頭的三天,後面時間一直很緊,有很多事情都耽擱了。
我先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循例慰問過後,我媽突然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該交個女朋友了,可別學你那三叔和二叔。」我苦笑,不知道該怎麼作答,如果以前我還對家庭與愛情保佑美好的憧憬,那麼現在,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就如同三叔所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滿身都是死人味,隨時可能死亡,現在找老婆,除了禍害人家,沒有別的作用。
當然,如果有個女人,只要我的錢,不要我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不知該怎麼作答,便敷衍幾句,說自己事業忙,等空下來就找,我媽歎了口氣,說我大了,也管不到了,隨便你吧。
接著,我給胖子打了個慰問電話,他精神狀況已經好了很多,我問他身體怎麼樣,胃口好不好,他在電話那頭嚎:「你個沒良心的,這麼久才關心胖爺我,什麼胃口好不好,吃這病號飯,胖爺嘴裡都快淡出個鳥來了。你小子要真有心,就來北京慰問慰問我,小林那妞還問起你了。」
小林?我愣了愣,反應過來,是胖子那個看店的旗袍美女,頓時覺得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你怎麼比我媽還操心。」
胖子頓了頓,道:「我說,最近怎麼樣,小哥安不安分?」
我道:「還行,小哥挺安分,沒離家出走的意思,也沒下鬥,規矩的很,三好學生。」胖子道:「那就好。」說完,我們竟然無話可說了,胖子那邊靜了會兒,就開始胡扯起來,聊醫院的小護士,從美女聊到社會主義好,最後總結道:「為了祖國的明天,我們還要繼續努力。」
等我掛完電話後,愣想不起來,這死胖子扯了半個小時,究竟扯了些什麼,美女和社會主義之間,有必然的聯繫嗎?
當天下午,我們出了旅館,在汽車站坐上了直達青湖鄉的汽車。
這汽車也不知開了多少年,已經去就是濃重的尾氣,座椅都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為了等車裝滿,原定六點的發車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半小時,等車子上路時,已經是七點半,冬天黑的比較快,特別是這種環山的城市,此刻已經是灰麻麻一片,在汽車站高處俯覽,整個城市都蒙上了一層鉛灰。
汽車在山道上盤旋,透過車窗看去,山脈如同盤亙的黑蛇,周圍都是黑漆漆一片,車裡坐的滿滿的,大多是工人打扮的人,擰著大包小包,有些是去城裡賣貨的,擰著空蛇皮袋,嘴上掛著滿足的笑意,大多都是本地人,像我們五個大男人,算是比較顯眼的。
行程比較無聊,沒一會兒,那四個夥計就拿了副牌,他們幾人偷偷打量我幾眼,最後還是忍不住道:「吳爺,要不您也一起來?」
我看過去,點了點頭,道:「好。」
那四個人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連忙給我讓座,我覺得挺悲哀的,同樣年紀的人,按理說我們可以勾肩搭背,這種敬畏的表情,讓我心裡很不舒服,不是難過,也不是生氣,那是一種很深沉的感覺,彷彿是一塊鉛,沉甸甸的,讓人隱約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離我越來越遠。
剛開始四個人比較拘束,但賭桌上最容易放鬆,玩了一個小時,在我輸了千把塊時,他們已經從吳爺變成了邪哥,我聽到這種叫法時,整個人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連忙道:「什麼邪哥,聽著不吉利。」
年紀最小,綽號白雞的夥計連忙道:「是啊,叫吳哥。吳哥,咱們這次去青湖,是幹什麼?」我沒吭聲,看了他一眼,白雞似乎知道自己逾越了,乾笑一聲去摸牌,我這才道:「找人,你們就當是免費旅遊的。」
「江西是個好地方啊。」啞姐手下一個夥計連忙打圓場,笑道:「名山福地特別多,斗也多。」他叫同子,剃了個平頭,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但肌肉古銅,很結實,看起來是我們這幫人中最成熟的一個,處事也比較圓滑,是啞姐手下的得力助手,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潘子,他們很像,年齡不一樣,但性格很像,我有點不想面對他。
就在這時,車子不知為何,突然來了個急剎車,車裡睡覺的、聊天的,包裹我們打牌的,頓時都被這股急剎的力道沖了一下,我更是整個人往後仰,眼看就要撞上車後座,慌亂間,筒子扯了我一把,將我的身形給固定住了,緊接著,車子停了下來。
「出什麼回事?」車裡有人問道。
大多數人都站起來,我估計是不是撞什麼東西了,於是揮了揮手,示意同子無礙,便也跟著往車頭方向走,一看,才發現開車的司機也出了一腦門汗,他轉頭對著一車不滿的乘客,道:「有隻兔子跑過去了。」
在山裡開車,常會遇到一些橫穿山道的動物,但這些東西大多白天出來,在山間傳說中,如果晚上開車遇到這東西,那是死人鬼魂變的,向車裡的人要買路錢,車裡的乘客,必須每人扔一張票子,扔到路上,否則接下來,就會有不祥的事情發生。
這裡大多是本地人,山民都知道這些傳說,司機一說完,有人就開始翻包,其中一人,掏出了一個一塊錢的硬幣和一張十塊錢的票子,似乎在糾結,究竟該扔哪一張。
但也有人不信邪,嚷道:「不就是隻兔子,碾過去就成了。」有些相信的人,還是扔了硬幣表示一下,圖個安心,有些人罵罵咧咧,坐著沒動,司機緩了緩,從包裡掏出了一張一塊錢的票子,扔到了路上,準備發車。
我也翻開錢包,掏了張一百的,想了想,我掏了五百,將其中四張票子分給四個夥計,示意他們扔錢,他們愣住了,白雞吶吶道:「吳哥,你還信這個?」
我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不信,但現在我信。」車裡的人見我們掏紅票子,眼睛都直了,一個個看我們的目光,就跟看傻子一樣。
其實類似於這樣的古怪傳說,比比皆是,都被歸為封建迷信一類,據說在過去,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些人看準了司機和乘客的迷信,特意準備好兔子或蛇一類的東西,躲在林子裡放出來,等著撿錢,因此近年來,便是山區裡,信這些的也不多了。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嗤之以鼻,但時過境遷,這些年,我遭遇了太多用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這並不是我在否認科學,而是這個世界上,確實還有很多人類尚未發現和理解的事情。
空穴不來風,其風必有因,我寧願相信,買個平安也好。
無視車上人驚訝與仇富的眼神,我閉著眼睛,學悶油瓶裝睡,車子搖搖晃晃繼續往前開,同子四人也沒心思打牌,紛紛橫七豎八倒在座椅上睡覺,我裝著裝著,睡意就湧上來,最後還真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覺,整個車身突然劇烈的震顫起來,隨即整個人都被甩出了座位。
身體傳來的疼痛讓車上的人全部醒了過了,我睜開眼,周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轉,甚至腳都無法貼到地面,車窗不斷傳來碎裂的聲音,無數玻璃渣子飛濺,沒有一個人能站得起來。
這時,同子大叫:「保護吳哥。」
***。我知道是車翻了,心瞬間就涼起來,額頭上熱乎乎的,血液流了一臉,混亂中我抓著汽車的固定把手,吼道:「別管我,都他媽固定好。」我吼完,車裡的照明燈也徹底裂了,再也沒有一絲光明,出了巨大的衝擊力、爆破聲,就只剩下人的慘叫。
此刻我無法幫到任何人,確切的來說,是自身都難保,只能靠兩隻手臂狠狠握住固定把手,翻車的力量太大,即便要抓著這個把手都很困難。
這一刻,我完全無法想太多。自從走上三叔這條路,我想過很多種死法,死在仇家手裡,死在粽子手裡,死在機關上,甚至死在它手裡,但我從來沒想過,會是普通的車禍來奪走我的生命。
車子翻的很快,最後不知是不是到底,混亂中,整個車身都距離的顫抖,我的後腦勺猛的撞上了什麼東西,緊接著,天地間都暗了,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