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灰燼(4)
那一晚,我忽然在夢中驚醒,夢的內容模糊不清,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親那天對蘇雅說的那兩個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個週末,卻依舊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點讓蘇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堅持,她也只能同意。
雖然是重建的倉庫,可是經過20年的歲月,它還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殘破不堪。在昏暗的燈光下,身邊的一切如顏色褪盡的油畫一般。我慢慢地走在倉庫裡,手指拂過那些佈滿灰塵的破爛桌椅,指尖的粗糙感覺就像一把銼刀,把回憶上的硬殼層層打磨掉。
蘇雅陪在我身邊,卻無心停留更久,不斷地看著手錶。忍無可忍之後,她低聲問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嗎?」
我慢慢地轉過身來。也許是我眼中的淚花嚇到了蘇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咧嘴衝她笑了一下,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這個笑容很可怕。
對不起,我必須從這裡開始。因為,他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成宇,我來了。」我環視著破舊的倉庫,那些胡亂擺放的雜物在木質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彷彿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這裡,帶著未了的心願和至死不解的謎團。
「你幹什麼?」蘇雅搶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卻不停地向窗外張望,「你別嚇我。」
我順勢把她摟在懷裡,望著眼前那片虛空說道:「對不起,這麼晚才來這裡看你……」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卻一片釋然。
「……我要帶她走了,我會給她希望,給她幸福,給她歡樂,給她依靠——就像你20年前那樣。」
懷中的蘇雅突然停止了掙扎。
「你要保佑我們,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嗎?」我緊緊地摟住蘇雅,「原諒我當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蘇雅。原諒我好嗎?這些年來,我一直……」
「原來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個殘破的聲音在屋角響起。
我如同遭遇雷擊般愣住,直到那個身影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出來。
我以為一切終有因果,我以為善惡報應不爽,我以為一個糾結不捨的靈魂真的可以長聚不散。
然而,那只是蘇凱。
只是,難道他也不記得了嗎?
懷中的蘇雅尖叫一聲掙脫出來,接連倒退幾步,背靠在一堆舊桌椅上,顫巍巍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蘇凱沒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這麼說,你們要走了?」
他的聲音彷彿是兩把生銹的鐵鋸在彼此切割,我從中嗅出危險,更有宿命。
一切時光倒轉,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是我。
「蘇凱,」我慢慢移動腳步,盡量擋在蘇雅身前,「對不起,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背叛我?」蘇凱彷彿聽不懂我的話,沒有眼瞼覆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皺褶的臉不停地抽搐著。
「無論是20年前,還是現在,我都必須向你道歉。」我彷彿面對一個難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毀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錯。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要瞭解——我愛你姐姐,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放我們走,好嗎?」
這彷彿是一句可笑的話,蘇凱停下腳步,似乎充滿驚訝地看著我,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狹窄的倉庫裡,他的笑聲震耳欲聾,那些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可怕聲響,撞擊在佈滿灰塵的破爛雜物上,讓一切搖搖欲墜。
「愛?」蘇凱的臉因那大笑而顯得恐怖,更有一絲難以言表的悲苦,「你愛她?你能給她什麼?能給她20年的時間嗎?能給她一個陌生的身份嗎?能給她一個不能相認的媽媽嗎——」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臉上的一塊橘皮,聲音也陡然提高:「——能給她這樣一張臉嗎?」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良久,才喃喃地說道:「蘇凱,你……」
「別說了,他不是蘇凱。」
身後突然傳來蘇雅無力的聲音。
「他是成宇。」
20年前。
蘇凱搖晃了一下,半轉過身來,似乎想知道這下重擊來自誰,然而這動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撲通」一聲倒下了。
嘴角流著血的成宇癱倒在地上,看看還在不時抽搐的蘇凱,又看看舉著一根桌腿、渾身顫抖不已的蘇雅。
她喘著粗氣,披散的頭髮粘在汗濕的臉上,卻絲毫遮擋不住眼中凌厲的寒光。既有恐懼,又有快慰。
蘇凱抽搐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完全不動了。
成宇先回過神來,艱難地爬過去,伸手在蘇凱鼻下探了探,隨即就顫抖起來。
「蘇凱他……」成宇轉頭面向蘇雅,臉上已然毫無血色,「死……死了。」
蘇雅彷彿沒聽到這句話,依舊渾身緊繃,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凱。
忽然,蘇雅眼中的寒光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絕望。手中的桌腿頹然落地,整個人也癱軟下來。
成宇急忙撲過去攙扶她,卻被蘇雅一把推開,再過去,眼前卻是一根遞過來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蘇雅的樣子已近瘋癲,「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嚇得連連擺手:「不……不行,我怎麼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媽媽就全完了。」蘇雅跪在地上,抱著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殺了人,我償命,我不能連累我媽媽……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著那一頭散亂的黑髮,任由蘇雅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歸於平靜。
良久,他伸出一隻手,摸在蘇雅的頭上,低聲問道:「你愛我嗎?」
蘇雅停止了動作,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著成宇,後者正用前所未見的堅定目光回望著她。這目光讓她陌生,更讓她心安。
蘇雅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成宇和蘇凱已經互換了衣服。緊接著,他把一堆破舊桌椅推倒在蘇凱的屍體上,顱骨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辨。隨後,他拎起蘇凱帶來的汽油桶,把桶裡的液體統統潑灑上去。
「你要幹什麼?」
成宇已經從衣袋裡摸到了蘇凱的打火機,他轉身向蘇雅笑笑,淡定又溫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們的罪的。」
火很快就燒了起來。成宇和蘇雅並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著蘇凱的屍體被火焰籠罩。刺鼻的焦臭味在倉庫內蔓延開來。成宇轉過身,定定地看著蘇雅,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面龐稜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記住我的臉,記住。」說罷,他就轉身向火堆撲去。
蘇雅驚叫一聲,伸手去抓他,卻只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角。
一陣慘叫和翻滾後,渾身冒煙的成宇從火堆中站起身來。他的頭髮已經被燒光,曾經英俊的臉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蹣跚著走過來,握住蘇雅的手,從焦黑的肉團中擠出一個微笑。
「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而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蘇凱,不,成宇站在我和蘇雅面前,那只永遠無法閉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雅。
蘇雅掙扎著站直身子,一把攬過我的胳膊,大聲說:「對!」
成宇的身體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穩了。
「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這20年……」
「我也付出了20年!」蘇雅已經變得歇斯底里,「20年!一個女人最好的20年!每天都要陪伴一個魔鬼的20年!每天都要對魔鬼感恩戴德的20年!每天都要忍受無休止的虐待和姦污的20年!」
成宇的身體在慢慢萎縮,整個人似乎矮了半頭,語氣中也帶了乞求的味道。
「你到底要什麼?我給你……」
「一個人!一個男人!」蘇雅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成宇不說話了,佝僂的身體卻在慢慢伸直。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那好吧。」他低聲說,「好吧。」
成宇的手從背後拿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塑料桶,裡面的液體泛著淡淡的紅色。
「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擰開瓶蓋,夢囈般喃喃自語,「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不,別這樣。」我掙脫開蘇雅,上前試圖抓住他,「成宇,你冷靜些……」
突然,成宇揮拳打在我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幾步才站住。
回過神來時,成宇的手裡多了一根桌腿,那個塑料桶已經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
他一步步逼近我,扭曲的臉分外猙獰。我的心底一片寒涼,只能徒勞地擺著手。
「成宇,別……」
「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
一字一頓的狂吼中,他已經揮舞著桌腿,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劇痛與眩暈中,我只能聽見蘇雅的尖叫。隨著意識漸漸失去,我最後的記憶是一片跳動的火光和兩個糾纏的人影。
可是,那雙拖動我的手是誰的?
我在醫院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
警察告訴我,那個倉庫在20年後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隊員在火場裡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男屍緊緊地擁抱著女屍,難以分開。即使把他們挪走,地面上仍然留下兩個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燼的影子。
成宇和蘇雅,真的永遠在一起了。
我的父親救了我。我沒想到,在他僅存的一點理智中,仍然保留著辨別罪惡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危險的。我和蘇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來養老院找失蹤的蘇雅。在成宇媽媽含混的言辭和激烈的手勢中,他猜到了我們的關係和去向。
我父親在那天奇跡般地處於意識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並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後,直至那個倉庫。
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父親依舊留在醫院裡陪著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預期的混沌之中。於是,他頂著一頭燒焦的頭髮,頑固地盤腿坐在床頭櫃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始終不肯下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牆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鐮刀,慢慢地切割我餘下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