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4)
你能想像我這一年來有多累嗎?
有了第四年的經驗,我找了我們這家只有幾十人的公司,刻意離同事遠遠的。
可是,即使這樣,這一年我也幾乎堅持不下來了。太累了,每個人都有壓力,每個人都在為掙錢拚命,代價就是每天不停地勞累。如果我是在一家幾百人的大公司上班,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幾天。
每天上班時間一到,我就察覺到一股疲累在公司內瀰漫升騰,有時甚至沒到上班時間,就能感覺到這股氣息。到了半下午,這股氣息達到頂點,這也是我最難熬的時刻,所以我每天這時候都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其實我是動也動不了,吸進體內的疲累讓我渾身肌肉骨頭發酸,乃至劇痛。那會兒我就想,如果我是一條無脊椎的蟲子,就可以少受一半的折磨了。領導和同事問起,我只好說自己身體不好,每天都得趴會兒。身體不好,呵呵,他們哪裡知道我身體是如何不好、如何糟糕?
所以,我每天早來晚走,既是不想讓太多人看到我的怪異裝扮,也是怕路上人太多,吸附到太多的疲累,否則我還沒到公司說不定就累得站不起來了。
說件有意思的事情吧,這一年來,我坐的347路車上已經出現女鬼的傳說。他們說每天晚上10點,都會看到一個黑衣女人坐上347路末班車,等她在北京射擊場站下車後,車上就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個「女鬼」就是我。
我感覺有些累了。從進曉萱家門坐下,我就開始聽她講,總算聽完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曉萱的能力就停止在第五年,有錢人娶了曉萱,倒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你想,每天回到家,曉萱可以為他吸附掉白天的勞累,這可比洗桑拿要管用多了。
或者一些公司老總會請曉萱做秘書,每天上班帶著她,從此每天都是精力充沛,生龍活虎,曉萱簡直就是寶貝啊。
可惜的是,曉萱的吸附能力一年一換,誰也不知道她下一年會換成什麼。
「曉萱,你想過自己的將來沒有?」我問道。
「想過的,只是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將來。五年時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過了50年,500年,連想法都變得蒼老了。更嚴重的是,這五年來,我感覺自己的怪異能力正在逐年升級,越來越難以忍受。
「我不知道明天我會換成吸附什麼,可是我能猜到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我有時候想,老天為什麼給予我的都是一些令人痛苦的東西,為什麼不讓我吸附錢,或者讓我吸附鑽石?哪怕一年吸附疲累,一年吸附錢,輪換也行啊。」
確實如此,老天賦予了曉萱這種怪異的能力,卻不知道為什麼都是負面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我整天胡思亂想,想著明年後年會是什麼樣子,10年20年後又會是什麼樣子。想到最後,我甚至給自己安排了兩個終極命運結局:如果我能活到30歲,也許哪天一覺醒來,我會發現自己被深埋地下——我的吸附能力已經強到能夠吸附地球,可是地球面積和質量都太大了,所以我反而會被地球吸進去,就像當時我拿磁鐵去吸我的身體,反倒把磁鐵給吸進身體了。從此我就人間蒸發了,整個地球成為我一個人的大墳墓,不會有人看到我死後身上例如滿是吸附的垃圾,或者吸附太多的熱變成人干。許多年後,人們也許可以挖出我的化石。
「如果我能活到40歲,也許我會成為世界的終結者。我知道宇宙是大爆炸產生的,也聽說過宇宙膨脹到極點就會慢慢收縮。所以,在我40歲的時候,我也許已經能夠吸附宇宙所有的物質,等到一切都壓縮到極致的時候,大爆炸再次發生,新的宇宙誕生。呵呵,我成為了創世神,一個可憐的、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創世神。」
我聽到這裡,為她的一系列遭遇感到震驚,真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姑娘還會遭受怎樣悲慘的命運,又會被折磨到什麼時麼時候。
等等!
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曉萱過了五年這樣的生活,就算是今年只有25歲,又怎麼可能保持住美麗?
還有,曉萱在講述的過程中,有時激動得聲音都有點變調了,可是她的神態仍然是冷冰冰的,絲毫看不出激動。她說話的時候我只顧去聽,沒有想那麼多,但第一個疑問產生後,其他的疑問就自然而然出現了。
還有很久之前就藏在心頭的那個疑問:曉萱那雙修長白嫩的手,與她臉和脖子的膚色差別那麼大,這又是怎麼回事?
「曉萱,我能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嗎?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當我沒問好了,千萬別生氣……呃,為什麼你現在看起來仍然那麼漂亮,一點兒都看不出這五年的痕跡?」
「呵呵,被你注意到了。」曉萱輕笑著,面無表情地說,「其實我上面說的話裡有一段是假的,不過你應該聽不出來的。」
「還記得我跟你說第一年的這一天我很高興嗎?那天我確實很高興,也打算高高興興地逛街買衣服,但是我沒想過要碰到前男友。不是我覺得他負心薄倖,而是我當時並沒有完全恢復,碰到前男友,他同樣不會要我的。」
「哦?你沒有完全恢復?」我問道。
「是啊,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在吸附著灰塵,哪怕我用洗潔精來洗,第二天也免不了重複這個過程。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是自己吸附了灰塵,一整年的重複,怎麼可能不留下印記?」曉萱回答道。
「記得第二年我說的吸附水汽嗎?各種各樣的水汽在我的身體上也留下了印記。有些水汽骯髒無比,還含有有害物質,它們和第一年殘留的灰塵結合在一起,於是第二年開始我的臉就結了一個薄薄的硬殼。別人總看我神情冰冷,以為我性情高傲,還給我起過外號,其實他們哪裡知道,我是根本做不出別的表情。」
「我不知道如果強行打碎這個硬殼會發生什麼,也許我的整個臉都會血肉模糊。我不敢去冒那個險。」曉萱接著說道。
「於是你就戴著這副面具一直過了四年?」
「其實這樣也好。我發現在苦難中待久了的人很擅長苦中作樂,我後來想這樣也很好啊,省得被人看出我的痛苦,還會發現我在慢慢變老。可惜這個薄薄的硬殼臉不能替我擋住吸附,那些被吸附的物質還是從我的臉不停進入我的身體,我只能繼續戴著大框眼鏡和口罩。你看到的只是它們在我臉上留下的印記,第三年、第四年和第五年在我身體內留下的印記,絕不比這個硬殼臉小,我的身體裡已經是千瘡百孔。我看不到,可是感覺得到。」
曉萱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連這個秘密也說了出來,我心裡放鬆了很多。哪怕明天又要開始新一輪的煎熬,也總還有一天的輕鬆不是?你也該走了,只當從來沒遇到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