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徒(4)
學界、媒體、領導……壓力像海嘯雪崩,一個星期裡,他承擔的壓力比上半輩子加起來還多。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區號屬於吳城。
「說過多少次了,簽名是偽造的,有事找律師!」不論是誰,面對一天幾十上百個電話都難以保持風度。一定是那家狗屁製藥廠打來的,周世錦已屏蔽了不知道多少個號碼,可那邊還是像聞到血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對不起,請問是周世錦先生嗎?」手機裡傳來的女聲禮貌又冰冷,不是他聽膩了的海皇製藥廠工作人員。
「你好,我就是。」周世錦按捺下情緒。
「周先生,敝處是吳城泰達保險公司,我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您……」
「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沒有在吳城投過保險。」
「抱歉,可能我沒有說清楚。投保的不是您,是一位叫於揚的先生,他的受益人一欄裡填寫的是您的名字。」
前面是催款單,現在是保險,接下來還有什麼東西?
「周先生,您還在嗎?如果方便的話,麻煩您近日來一趟吳城。」
「為什麼要去一趟吳城?」
「實在不好意思,但敝公司十分重視於揚先生的保險業務,請您務必抽出時間……」
對方報出了一個足以讓普通人昏厥的數額,就連周世錦聽了也不免瞠目。這筆保險賠償金不僅能完全填補海皇製藥的欠缺,還足夠讓一個普通家庭一輩子衣食無憂……於揚,你在做什麼?
周世錦心中有太多疑問,只能一點點解決:「等等,我想問一下,老於的投保時間是哪年?」
聽筒裡傳來翻閱資料的沙沙聲,「從三年前,于先生就開始投保。」
三年前?正是那次學術會議後不久!難道在那時,於揚就已經打定了主意?
先是未卜先知般投了巨額保險,三年後,因為癌症轉院到周城就醫,死在頂尖專家的手術台上……
不僅讓保險公司找不到拒賠的理由,讓生活不能自理的兄弟下輩子過得很好,還可以讓學術對手聲名掃地,一箭三雕,完美無缺。
可是,如果他如此盤算,為何又偏偏讓我周世錦來做受益人?這筆錢超過我將來幾十年的收入,也足夠彌補我的名聲損失。他就不怕我獨吞?
一個心思縝密到極點的人,絕對不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周世錦決定去一趟吳城,不光是為了保險,他想挖掘出於揚隱藏的全部秘密。
保險公司只是例行公事,雖然拿到一筆豐厚的賠償金,周世錦卻沒有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他連吃飯都省了,趕往下一個地點:於揚的寓所。
於揚住在一棟位於河畔的高層建築頂樓,想必可將吳城勝景收於眼底。
周世錦敲了敲防盜門,不一會兒,門上的小窗搖下來了。門裡的女人50上下,臉上寫滿狐疑。
「您是?」
「您好,請問這是於揚家嗎?我是於揚的同學,剛從周城來……」
還沒等他說完,小窗啪地合上了。
「周大夫,請你回去吧。徐平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這兒不歡迎你。」
隔著門,周世錦聽到女人小聲的哭泣。
於揚兩兄弟都沒結婚,女人在於家做了多年保姆,和兩兄弟的感情都很深厚。
從貓眼中,她看到周世錦低頭走進安全通道。
她花了一點時間穩定情緒,然後提上準備好的飯盒,出門了。
黑暗的安全通道中,周世錦目送於家保姆走進電梯。他又回到於家門口,打開消防櫃門,在消防栓後摸索起來。
大學時於揚就有一把備用鑰匙,總是藏在消防櫃裡。他的習慣沒變,周世錦很快找到那把鑰匙。
打開門,簡約時尚的北歐風格裝修映入眼簾。
於揚就喜歡簡單直接的東西,他有什麼無法和自己明說的東西,非要選擇兜一個大圈子?
也許,在他的居所能找到答案。
周世錦推開一間臥室的門。相比客廳,這裡雜亂了很多,書櫃上擺滿了醫學書籍。一定是於揚的居室,他生前翻看的資料還攤在桌上,好像還在等著主人下班後回來翻看。
除了書以外,就是藥品。他認出了促進新陳代謝的激素類藥物,還有兩種雖不認識,卻和他在於揚病房抽屜裡找到的一樣:Dust。不知在於揚的字典裡,它又有什麼含義?
桌上還有個濕婆小雕像鎮紙。周世錦想起於揚說的話:毀滅與創造同在。可於揚死了……他的毀滅又孕育著什麼創造?
他把小雕像移開,鎮紙下面是翻開的病歷複印件。周世錦草草讀了一遍,病歷上描述的應該是於揚的病情:肺癌,中期。
合上病歷,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封皮上的名字,眉毛立刻挑了起來。
于飛!
難道說,于飛也得了癌症?
周世錦坐下來,仔細地看了遍病歷,于飛的病情與於揚十分類似,但他比於揚早一年發病。
原來是這樣……
于飛和於揚是同卵雙胞胎,他們在遺傳學上十分相似,國內外有不少同卵雙胞胎相繼在幾小時內去世的報道。而癌症很大程度上決定於遺傳,因此兩兄弟先後患上肺癌,也就不奇怪了。
僅僅是這樣嗎?
周世錦伸了伸腿,他踢到了什麼東西。
桌子下面,還有一個未封口的郵包。
郵包上寫著周世錦的地址。
周世錦看過郵包裡的東西後,心情已不能僅用「驚愕」來形容。
郵包裡裝的是於揚的研究資料和私人日記。從日記中,周世錦第一次真正瞭解了老同學。
在別人看來,我從醫學院畢業後,就已經青雲直上了。可在我心裡,卻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很多年前,一對雙胞胎孩子病了。當時,家裡已負擔不起兩個孩子的醫療費。有一個孩子幸運地住進了醫院,很快就康復了。另一個孩子卻發了幾夜的高燒,雖然僥倖活下來,智力卻永遠停在了當年。
幸運的孩子在懂事後,就下定決心做一名醫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由另一個孩子的毀滅所「創造」的。這種成就如此痛苦,他根本無法從中得到任何快樂。而現在,他終於有一個機會,利用自己的謝幕,給另一個人拉開序幕……
那個孩子就是我。現在,我要不惜一切代價,讓哥哥活下來。
所以,於揚才會吃促進新陳代謝的藥物,讓自己比于飛先發病,還投了巨額保金,不僅能保證兄弟下半輩子的生活,也足夠墊付醫療費用。
周世錦欣賞於揚為手足之情而作出的犧牲與努力,但這努力與犧牲或許是無望的,就像不停推著石頭,卻又始終不能將之推上山頂的西西弗斯。要和癌症對抗,於揚走到了哪一步?
等等!
翻開于飛的病歷,周世錦發現,于飛服用的都是常見抗癌藥物,在他的藥單裡,沒有於揚吃的兩種藥物:Dust和另一種撕掉標籤的藥物。
於揚讓于飛接受醫院的常規治療,而自己不僅服用了實驗藥物,還拿出了手術方案……
他在做一個醫學實驗,而實驗的對象正是他本人!
每個人的思維都存在盲點,周世錦也一樣。在現有的醫療條件下,周世錦近乎完美的醫療方式也不能挽救於揚的生命,所以從反向推斷,於揚的方案有可能是正確的!
切除臟器,留下癌組織……周世錦心中一片冰涼。事到如今,他不是不願相信於揚,只是這違背了癌症學的常識。如果於揚的假設才是真理,那麼癌症學的基礎都將會被顛覆,那個假設將會成為一個嶄新的學科。
周世錦回想起,還有一條被忽略的線索——
「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就把我的病灶切下來,給其他人研究,算是我為醫學做的最後一點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