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婆婆。」
「怎麼?」
「那下邊是什麼模樣?」
「陰間嗎?」
「是的。」
「那地方可不是什麼好光景,你問這個幹嘛?」
「你跟我說說吧,我就想知道。」
「就好像是一個口徑很大的煙囪。中間火焰熊熊,岩漿迸發,四周的一圈分了十八層,每一層都是那些各自應當受的罪不同等級的亡魂。」
「十八層地獄,對嗎?」
「對。」
「慘嗎?」
「慘。」
那應該是在2007年,我跟黃婆婆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們聊起的話題。儘管常年跟鬼魂打交道,對於我口中所說的另一個世界,我卻一直懷有一份餘地,不敢過分的去想像,也不敢輕易去揣度,一切知識和邏輯,統統來自於前輩們的口口相傳,以及千百年來經驗的沉澱。對於黃婆婆而言,去穿行於陰陽之間,本來就是她的看家本領。她本身也有不少信徒,但大多都是善信,並未能得到她的傳法。
黃婆婆一生基本上只教過一個人手藝,這個人就是付韻妮。而付韻妮和她之間卻從未存在師徒關係,而是因為我們陰差陽錯的相識,隨著她父親的棄暗投明,黃婆婆為了向付強擔保付韻妮在沒有父親的日子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於是做了付韻妮的乾媽。當然,這當中還有一段非常曲折的關係,是因為付韻妮的生母,原本也是佛家人,並且是黃婆婆的師傅的關門弟子,如此說來,付韻妮拜到黃婆婆跟前的時候,算是承襲了部分黃婆婆的門派手藝,說來說去,也都不算外人。再加上她和胡宗仁的關係,胡宗仁和我的關係,我和黃婆婆的關係,一切都似乎變得不由分說,對於老前輩,我們向來敬重,對司徒的敬重大部分來自於他的博學,對黃婆婆,除了敬重,我們還覺得親。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年,我和胡宗仁連夜從外地趕回重慶,黃婆婆擔心我們路上有危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大半夜頂著寒冷的夜風,站在街邊昏黃的路燈下等我們。那時候已經是凌晨,對於她這樣一個作息規律的老人來說,若非真的擔心,是絕不會這麼做的。我很慶幸這麼多年以來,我的種種陋習雖然讓我惹了不少麻煩,樹了不少仇敵,但卻也因此讓我收穫了這麼多可貴的感情,有些,甚至可以稱為親情。
可即便和黃婆婆這麼熟,也拜託她多次下陰替我辦事,但是對於陰間的瞭解,我始終非常膚淺。我曾一度把這種相互的不理解歸結於宗教信仰的不同。例如佛教的人相信有輪迴,有轉世托生,而對於我們來說,則更相信萬物都會歸於自然,變成風,變成水,流動在身邊,同樣是種永不滅的能量。也許是我們需要讓這樣的邏輯來說服自己相信,可是多年以來,我們好不容易相信的事實,卻又要一次次被人質疑,甚至是自己來親自打破。
這一次,算是我自己打破的。
那天在司徒家附近的賓館裡,胡宗仁毫無徵兆的突然倒地抽搐,這是在場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甚至連經驗豐富的司徒,和愛著經驗豐富的司徒的鐵松子。一時之間大家手忙腳亂,司徒能做的,也只是讓我盡可能的控制住胡宗仁的身體,不要再形成什麼傷害罷了。可是當我按住胡宗仁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他手腕上傳來的一陣炙熱感,繼而我發現了那個原本已經一度被我忽略,也在司徒的指導下,胡宗仁自己已然能夠逐漸控制的黑手印。
我知道紅色在被反覆重疊之後會變成黑色,所謂的這種黑,換言之則是紅得發黑。而從黑色變成紅色,我卻從沒見過,甚至在那麼短短的幾秒時間裡,黑色和紅色交替著出現,就好像街邊的霓虹燈,胡宗仁手不斷的抖動著,雙拳緊握,手背上的血管和青筋開始膨脹起來,就好像如果此刻我用針扎一下的話,我就會欣賞到人血噴泉的感覺。那手印反覆這麼閃動,好一會兒才停止了下來,而當手印重新變成黑色的時候,胡宗仁也不再抽搐,身體回復了平靜,卻怎麼都沒有醒過來,歪著腦袋,雙手雙腳平放著,如果不是肚子的微微起伏,我甚至要以為胡宗仁從此就駕鶴西去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在場的所有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直到胡宗仁停了下來,我們也沒停止驚慌。薑還是老的辣,司徒在胡宗仁平靜下來以後,走到他身邊,俯身把耳朵湊到了胡宗仁的嘴巴邊上,聽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糟糕了,這孩子好像出問題了。呼吸是均勻的,但是卻非常微弱。我趕緊問司徒,怎麼個問題法,你倒是說清楚呀!司徒皺眉說,這人分成肉體和靈魂,兩者合而為一才能夠稱之為一個完整的人。玄學之人,哪有完整的,胡宗仁的靈魂已經不在身體裡了,身體變得微弱,如果超過時間找不回來,肉體恐怕就要衰竭了。
司徒雖然是用盡量冷靜的語氣說出來,但是在我聽來,卻顯得那麼可怕。我曾經不止一次處理過靈肉分離的現象,統稱為「掉魂」。大多數是在受到猛烈驚嚇,或是某種外力的干擾之下,讓靈魂和肉體相互剝離,靈魂即便想要回到肉體,卻不知道怎麼回來,於是遊蕩在外,越來越微弱,肉體也因為失去了靈魂,就好像土壤沒了水分,就會乾涸,變成一堆死灰。所以當司徒這麼說的時候,我深知這其中的危害性,好在對於掉魂這樣的事情,我還是處理過不少,算是有經驗。於是我趕緊摸出我放在床上的羅盤,開始在房間內尋找起來,如果胡宗仁的靈魂真的出來了,即便此刻我們無法溝通,但是我能夠從羅盤上找到他的蹤跡。甚至可以在找到以後請司徒先收走供養,直到我們想到法子把靈魂重新灌入體內。
可是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胡宗仁的靈魂在我遍尋四周後,發現根本不在這小小的範圍內,甚至連他自己身體周圍,也絲毫沒有動靜。司徒撿起地上的骨朵,裝回布袋子裡,然後丟到盒子當中,早知道這手腕上的黑印不是什麼好對付的東西,卻沒想到竟然猛烈到這樣的地步。司徒解釋說,胡宗仁突然出現的抽搐是伴隨著手印的變色而來的,變回黑色的時候胡宗仁也停止了抽搐,這個抽搐的過程應該就是黑印的部分和胡宗仁靈魂發生了碰撞,就好像兩個帶電的東西突然到了一個容器當中,既然無法重疊,空間又只有這麼大,所以必須有一個被逼出去。不幸的是,這次輸掉的,是胡宗仁罷了。司徒頓了頓說,不過胡宗仁的靈魂你也檢查了,不在這裡,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被封住了,要麼就是被打得無影無蹤了。
我當然不希望他被打得無影無蹤,但我卻沒有任何辦法。於是我對司徒說,你一定要像個法子,否則咱們怎麼跟付韻妮交代這件事!?我的語氣有些加重,並不是因為害怕付韻妮的潑辣個性,而是不知道怎麼面對她得知這件事後的眼神。鐵松子師傅也出現了難得正經的表情,他也皺眉說,這件事,咱們還不能瞞著小妮子,無論如何,她都是和胡宗仁生命最近的人,她是有權知道的。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是該這樣,但是我卻沒辦法有勇氣撥通她的電話,原本胡宗仁這次的事,付韻妮是希望自己幫忙的,但是由於我在身邊力挺,付韻妮才沒有跟著來,這意味著對我的一種信任,這種信任就如同彩姐對胡宗仁的信任一般。鐵松子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難處,於是對我說,我來跟她說吧。
說完他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給付韻妮打電話,我則傻乎乎的站在胡宗仁身邊,明知不會有任何結果,卻還是在搖晃胡宗仁的身子,甚至扇了他幾巴掌。司徒歎氣說,沒有用的,既然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已經不再這兒了,你是怎麼叫都叫不回來的。我很頹廢,一下子坐在床上,難道我就要失去一位摯友了嗎?司徒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別著急,一定會有辦法的,這二十四個案子還沒有完結,胡宗仁不該這麼早就死的。雖然蒼白無力,但這句話卻給了我一絲希望。於是我和司徒合力把胡宗仁抬到了床上,並且我解開了胡宗仁領子上的幾粒扣子。那是因為咽喉和鎖骨之間那個倒三角的區域,其實就是一層薄薄的肉,也是最容易吸取陽氣的地方。敞開點,或許能讓胡宗仁好受一點。
司徒對我說,胡宗仁現在哪兒也不能去,連醫院也不能去,去了也沒用,在他醒過來之前,咱們還是得一直呆在這裡。盡量不要移動他的身子,他不能進食,咱們要想辦法維持他身體的熱量與水份,待會等付韻妮來了,我就去找個可靠的醫務人員來幫忙,就算輸液,也不能讓胡宗仁就這麼死了。你現在就下樓去買幾包棉簽和紗布,還有酒精,棉簽是用來給他擦拭嘴唇的,如果缺水,最早就是從嘴唇開始,究竟是用來降溫的,你剛才不是說燙手嗎?
胡宗仁手腕上的黑印,剛才突然釋放出的高溫,這意味著胡宗仁當時正在被這種力量所控制,最終被驅散。我聽了司徒的話,出門買東西去。在我跨出房門的時候,司徒突然對我說,你去把房費也續一下,咱們還不知道要在這裡呆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