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整個帳篷空蕩蕩的,猴子他們不知道去了哪裡。帳篷中間一個未燃盡的銅盆上吊著兩口銅鍋,打開看看,一鍋是煮得稀爛的羊肉,一鍋是香噴噴的酥油茶。
我餓得要命,便狼吞虎嚥一番,吃飽肚子,才看見桌子上猴子留下的紙條。猴子說他跟多吉夫婦一起出去置辦些上雪山的裝備,讓我老老實實在家,千萬別亂跑。
我鼻子裡哼一聲,想著老子牆高一個人,還用你像小孩一樣指點嗎?
我順手扔掉紙條,推開門簾走了出去。
天氣早放晴了,碧藍碧藍的天空像被水洗過一樣,澄淨透明,幾縷若有若無的白雲悠悠飄浮在上面。
草原上像是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草綠色地毯,遠遠看去,軟軟的、厚厚的,無窮無盡地向四周鋪開,從草原一直延伸到遠方高低起伏的小山坡上。我用手遮著陽光向遠處看了看,小山坡朝陽的一面呈一派嫩綠色,背陰的一面呈暗綠色,色澤分明,非常有意思。
我順著小山坡信步走去,走近一看才發現,草地上佈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我只認得粉色的格桑花、金黃色的油菜花,其他白色的紫色的小花就一概不認識了。
這樣好的天氣,讓我禁不住想走遠一些,去那小山坡上看看。所謂望山跑死馬,小山坡看起來很近,可我走了半天都沒走到。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遠,待想回去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迷路了。我四下裡看看,到處都是一樣的草甸子,連綿起伏的小山坡,看起來都差不多,怎麼也找不到來時的方向了。
我想了想,還是要去小山坡上,那裡地勢好,站在山坡上一看,就能看到草原上的帳篷了。我費了半天勁,終於挨到了小山坡上,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卻被什麼東西給硌得生疼。
我摸了摸屁股下的草甸子,發現草根裡裹著塊磚狀的東西,扒開草叢,從裡面翻出來一塊腐爛了一半的土磚。我有些奇怪,用腳踩了踩山坡上厚厚的草甸子。草甸子下疙疙瘩瘩的,應該有好多這種土磚。這地方怎麼會有磚頭?難不成這裡還有什麼建築?
我四處扒拉著,想著說不準能從這山溝溝裡扒出尊金佛來,到時候帶回家上交,弄個大獎狀。這時候我就覺得身後有些陰涼,下意識地往地下一看,發現草地上豎著兩條淡淡的影子。
「有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猛然回過頭去,就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絳紅色僧衣的藏族小孩站在我身後,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嚇了一跳,登登連退幾步,差點兒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我想著這茫茫草原,荒無人煙,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小喇嘛?
我穩了穩心神,想想藏族人宗教信仰極強,平時靠牧馬放羊為生,騎著馬兒揚起鞭兒在草原上跑來跑去也對。這個小喇嘛是不是跟著老喇嘛在附近弘揚佛法,剛才我沒注意,他就悄悄走了過來?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我可以向他們問問路,不然在這大草原上漫無目的地亂走,還真可能迷失在這裡。
我只恨不會藏語,在那兒手舞足蹈地打著手勢,問他:「你好……其他人的……哪裡去了?」
那個小喇嘛依舊站在那裡,淡淡地笑著,那淡然的表情讓人有些害怕。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孩子,卻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在那兒溫和地看著一個孩子耍寶。
顧不了那麼多,我在那兒手舞足蹈,想盡量讓他弄明白我的意思。高原缺氧,我折騰了幾下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喘氣。
沒想到那個小喇嘛卻說話了,而且說的是漢語,雖然有些磕磕巴巴,但是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做了一個標準的合十動作,點了一下頭,瞇著眼睛看著我,說道:「你的……回來了……」
我驚訝了:「你會說漢話?」
他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依然合十,像老僧入定一樣淡淡地看著我。
他年紀尚小,但是偏偏作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可愛。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腦袋,轉念一想,藏族人不准人撫摸頭,好不容易才忍住,在那兒搓著手問他:「那個……那個,是誰教的你漢語?你父母會說漢語嗎?」
沒想到,他卻用手指了指我,說:「是你。」
「我?!」我指著自己,大吃一驚。
小孩依舊笑瞇瞇地看著我,點了點頭。接下來,他做了一個更讓人無法理解的動作。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裹著的東西,交給我,最後合十祝福了一下,轉身走開了。
我簡直被他搞暈了,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小孩簡直要成仙了,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說是我教他的漢語,又為何給我這樣一個牛皮包?
看著他越走越遠,我趕緊朝他喊起來:「這是什麼?誰讓你給我的?」
他回過頭,磕磕巴巴地說:「遠方的巨鷹,指引你……雪山……的方向……」
我大聲叫著讓他過來,想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卻只是笑著搖頭,朝遠處指了指,然後轉身消失在了峽谷中。
我氣喘吁吁地追過去,卻看見山谷中空蕩蕩的,河水嘩嘩流淌著,哪還有半個人影?
我在河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幾乎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要不是我現在手裡還拿著那個沉甸甸的牛皮包裹,打死我也不會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
我抬起頭,順著小喇嘛最後用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那是一片巍峨高聳的群山,山巔上一片白茫茫,山峰直插雲霄,山峰上萬年不化的積雪和天上的白雲連接在了一起,看起來氣勢恢弘,有一種神聖的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之美。看著那聖潔的雪山,我不由得有些恍惚,那個孩子說的巨鷹指引雪山是怎麼回事?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坐在河邊打開了那個牛皮包裹。包裹硬邦邦的,摸起來像是一本書,打開一看,卻是一本老式的工作日記。這個日記本的年代顯然已經很久遠了,雖然外形保存得不錯,但是裡面的紙張明顯已經發黃變脆了,用手稍微一捻就碎成了粉末。我小心地翻開日記本,開始懷疑這日記中到底寫了什麼。
打開看,日記竟然是豎排的,字體是毛筆寫成的小楷,字跡娟秀,工工整整的。這日記的年頭怕是很久了,搞不好可能是民國的,甚至更早。我小心翼翼地翻開,這像是一本工作日記,前半部分記錄著一些看不懂的數據,還有一些複雜的公式,數據下用各種符號標注著什麼。我看了一會兒,也看不懂究竟是什麼意思。
往下繼續翻,終於出現了文字——有一些工作上的瑣事,一些心情記錄,偶爾還有摘抄的詩歌,甚至還有一些夾在書中的葉子,爛得只能看出依稀的輪廓來。看來,這日記的主人應當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我有些好奇,順手繼續往後翻。突然,一行字吸引了我:
跑了那麼遠,終究還是逃不過黃河的詛咒。
這句話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我仔細看了看,這一頁幾乎空白,只有這麼一句話。看得出來,日記主人對這句話非常感慨,用筆反覆描著,連紙都給描爛了。似乎那人心裡有什麼事情,卻無法用筆寫出來,只能藉著反覆寫這句話發洩。
黃河的詛咒?我猛然想起三門峽的無底深淵,深淵下懸掛的大鼎,還有父親所說的黃河六大家,不由得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本神秘的日記也許和他們有關係。
我急忙往下翻看,依我的判斷,日記的主人應該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姑娘。她這樣的人,很有可能會把心事記錄在日記上。
果然,又翻過幾頁後,有一頁紙上寫滿了秀氣的文字。我匆匆看了幾眼,大吃一驚,這日記中竟然記錄了一段關於黃河的秘事。
考慮了很久,我還是決定將整件事情記錄下來。
雖然這個故事聽起來荒誕無比,甚至連我都不知道究竟是真還是假。我不知道自己能記錄下來多少,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夠看到。
也許記錄下來,只是為了證明我尚未瘋掉,或者我已經瘋掉了。
事情源於一個在黃河邊流傳了上千年的詛咒,但是詛咒究竟因何而來,詛咒的又是什麼,一直到今天我也沒弄清楚。
我只知道,我的家族正是被詛咒的對象之一。家族中人終生擺脫不了詛咒,只能世世代代守護在黃河邊。
這件事情聽起來是那樣荒誕,尤其是從我筆下寫出來。一個受到過高等教育,甚至在海外留過學的人,早已經遠離家鄉遠離黃河,也禁不住受到了它的詛咒,這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但是,它確確實實就這樣發生了。
從頭回憶起來,我對於黃河的印象,最早是源於我們家族秘密流傳的一則古怪歌謠。
而那首歌謠,已經在我們家流傳了好多代。
說是歌謠,其實只有幾句晦澀難懂的話,描述了一個非常古怪的黃河異象。
至於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我早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起夜時,我發現家裡一個人也沒有。驚慌失措的我走出門外,就看見空蕩蕩的黃河灘上,自家人圍在火堆旁扯著閒話。我搖搖晃晃走過去,看到黃河水像是沸騰了一般,耳邊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陣陣低沉壓抑的歌聲,彷彿有「紅月亮」「黃河流血」等字眼。
但具體是什麼,我早已記不清了。
我能確定的是,那首歌謠真的非常恐怖。
因為在當時,我嚇壞了,撲進奶奶懷裡,纏著他問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奶奶表情古怪地看著黃河,緩緩說了句什麼話,卻把我嚇得當場尿了褲子。
這件事的惡劣影響伴隨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幾乎在每次家族聚會中,大家都會拿這件事情取笑我,讓我對這首所謂的黃河歌謠異常惱火。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加倍發奮學習,最後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學,更遠赴東洋學習醫學,想徹底離開黃河,離開這些恐怖的東西。
那麼多年來,我遠離家鄉,一個人在外地努力學習,認真工作,想著終於可以擺脫黃河,再也不用和黃河扯上半點兒關係。哪知道,關於黃河的詛咒卻才剛剛開始。
前幾天,我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中,發現家裡坐著一個人。
他穿著一身流行的中山裝,戴著禮帽,看起來彬彬有禮。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進入我家中的。
他很有禮貌地欠了欠身,然後用一種盡量溫和的語氣告訴我,他來自一個黃河勘探組,我的父親在黃河勘探過程中不幸遇難。
然後,他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我,我必須跟他們走一趟,去取回我父親的遺體。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優雅的男子姓朱,叫朱冰。
他是黃河勘探組的負責人。
零七年三月七日陰天
我沒有經過多少考慮,就加入了他們。
我離開家的時候還很小,對於父親的印象很模糊,親情其實是很淡薄的。我之所以加入,是因為我沒有選擇。
我明白,黃河的詛咒還在,而且永遠也不會消失。
我在唸書時,偶爾也會對黃河詛咒作一番推想。但是直到今天,我和他坐在火車上,他告訴我一些事情後,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是多麼離譜,也才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會隱藏著那麼多的秘密。
他隨口所說的那些事情,足以顛覆任何一個正常人的思想。但是那些事經他淡淡說出來,卻像是理所當然一樣。
我本來還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瘋子,直到他將計劃要做的事情說出來以後,我才肯定,他絕對是瘋了,竟然想做這樣一項神秘古怪的行動。
後來見到其他組員後,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他們全都瘋了。
勘探組的成員並不是專業人士,更像是一些草莽人士,或者說是一群身懷絕技的「瘋子」。真是無法想像,我竟然會和這樣一群「瘋子」一起進入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
按著他們的說法,他們要在黃河中尋找一件東西。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瘋了,竟然花費那麼大的人力去尋找那樣一件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不過,這些人好像都對這件東西志在必得一樣。難道它真的存在嗎?
如果它真像朱冰所說的那樣,那也太讓人難以想像了,意義也太重大了。它將不僅僅代表著傳說,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我們國家的歷史將要改寫。
真的會出現奇跡嗎?
我很懷疑。
我迅速往後翻看著,卻發現這篇日記後面出現了好多空白頁,又往後翻了幾頁,才又出現一篇新的日記。
零七年四月十九日大雨
我們在這裡等了足足一個月,終於等到了一場大雨。
測試了雨量後,我們決定明天一早進入大山內。
老師說,根據古籍記載,這座被黃河環繞的山並不簡單。
他說,這大山底下其實是一個活火山口,溫度極高,人根本無法忍受下面的高溫。好在這座大山內部已經被古人挖空,被設計成了一個天然蓄水池。一旦下大雨,雨水會順著山頂上的水槽注入山體中,順著山體一路下去,澆到下面的火山口中,降低山體內的溫度。
所以我們必須要在大雨傾盆,黃河暴漲,山體被注滿雨水後進入山體,不然會被山體中極度的高溫活活燒成灰燼。
古人費盡心思,又耗費了那麼大的人力來掏空整座大山,還要等到大雨降低山的溫度後才能進入山中,看來這大山裡一定存在著什麼神秘的東西。
難道說,那件神秘的東西就被藏在這座大山之中嗎?
我不知道。
這座大山很奇怪,從外面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人臉,表情古怪,似哭似笑,讓人越看越覺得古怪。
臨睡覺前,我從窗口向外看了看。大雨鋪天蓋地地打下來,黃河怒吼,一個個波浪打在山崖上激起一串串水花,水霧和雨水連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楚究竟哪裡是河,哪裡是天。
最讓我驚異的是,在我朝窗外看時,隱隱約約,彷彿在大水中看到一個巨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條巨大的蛇狀生物從水中游來,盪開河水。它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竟然躥到了半空中,順著雨水咆哮著衝到了天上。
我大吃一驚,哆哆嗦嗦地指著它的巨大身影給同伴們看。他們卻淡然地看著這一切,似是早已司空見慣一般,還拍拍我的肩膀,讓我趕緊去睡,說明天還要趕路呢。
他們這樣淡然的表情,讓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明天的勘探活動也許並不會那麼順利。
看到這裡,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日記中所說的人臉怪山,一定就是三門峽那座大山了。
沒想到,幾十年前竟然也有一支神秘的隊伍進入了人臉大山中,他們要去尋找的神秘東西又是什麼呢?
我心裡隱約覺得,這會和深淵中垂吊的那尊大鼎有關,於是趕緊急切地向下翻去。
零七年四月二十日晴天
今天,我們終於進入了黃河鬼窟中。
沒想到,那個東西竟然真的存在。
天哪,我不能相信,我竟然在那裡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東西!
這真是一次瘋狂的、乃至可以震驚整個世界的勘探活動。
來之前,從他們的敘述中,我已經想像到這次勘探活動必然很不一般。但是我卻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演變成這樣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經歷。
至今我還無法相信,我當時見到的東西真正存在過,或者只是我的一個幻覺,一個夢。
我無法具體描述這次勘探活動的細節,只能說,我們進入了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地方,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東西。
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論者,我絕不相信那件東西真的存在。
但是我無法說服自己,我確確實實見到了它。
天哪,我看到了黃河中隱藏的終極秘密!
不,不,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怎麼也不敢相信當時發生的一幕。
我需要鎮靜下來,好好思索一下,然後再記錄下當時的感受。
如果這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話,那一定是地獄才可能有的景象。
看到這裡,我的心猛然一抽,隨後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看來日記的主人一定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才會這樣語無倫次。他們在那裡遇到了什麼呢?難道是那個從深淵中爬出來的怪物?這本日記的主人究竟是誰?
這篇日記卻在這裡戛然而止,好像有什麼力量阻止她繼續寫下去一樣。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拉長著,像是有什麼話還沒有說完。
我迅速往後翻著,日記又開始出現一頁頁的白頁。我心急如焚,迅速往後翻,一直翻到最後幾頁,才發現又重新出現了日記。
看看日期,這已經是兩年後的事情了。
很奇怪,日記主人為何在兩年內沒有記錄下任何文字,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段時間一樣。
我抬起頭來,眼前有些模糊。我使勁兒揉了揉眼,看著遠方茫茫的草原,心中突然有種錯覺:這本日記也許並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也許真和我有著某種神秘關係。
但是,又是什麼關係呢?
遠處是蒼茫的草原,草地上是一個個亮閃閃的水泡子,再遠處是肅穆的皚皚雪山。我看著這些,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久,我才又一次翻開日記,一直翻到最後幾頁,才又一次翻到了一張寫滿字的頁面。這幾頁顯然被水浸濕過,字跡模糊了,我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來。
零九年五月二十二日晴朗無風
今天是我們來到若爾蓋草原的第十三天,但是我們卻絲毫沒有放鬆的氣氛。戰士們都很警惕,怕它再次出現。在短短的十三天裡,它雖然只出現過三次,卻已然奪去了二十七名軍人的性命。
昨晚,我用無線電收聽了國內的消息,目前局勢還在繼續壞下去,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前方再次來電,具言時候不多,要我速速完成任務,不然恐會辜負孫公重托。
這些天裡,我也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將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他是那麼信任我,甚至為我而背叛了他勢力龐大的家族!
要是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在騙他,他會怎麼想呢?
唉,也許我已經鑄成了大錯,但願一切還能夠挽回!
零九年五月二十三日陰天小風
睡不著,出去走走。
今天是到達若爾蓋草原的第十四天。
這裡很冷,夜晚氣溫達到零下十三攝氏度。
草原上到處都是沼澤,看不見的沼澤。
在我看來,草原各處都是美的,生機勃勃,到處是鮮花和青草。
但是,不是。
鮮花的背後隱藏著罪惡的沼澤。好多人陷入其中,連個水泡都翻不起就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們死了很多戰士,年輕的戰士。
我很難過,好在他一直陪在我身邊。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一遍遍安慰我,不管到了哪裡,不管是鬼窟、若爾蓋草原,還是黃河源,他都會一直陪著我,直到徹底找出黃河的那個秘密。
但是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並不是為了我。
雖然我信奉唯物論,但是在這個時候,我不得不偏向於有神論了。我不得不像奶奶那樣,將希望寄予上帝,虔誠祈禱一聲:「上帝呀,希望你能保佑我們吧!」
看完這段日記後,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為何這日記的中間和後面反差那麼大,無論是風格還是心機,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寫出來的。
我仔細對照了一下,前後的筆跡是相同的。只不過前面的筆力漂浮,顯示寫字者感情豐富,內心容易波動;而後面下筆更有力量,也更堅定,說明寫字的人內心堅定,不會為外力所移。
還有,這日記前後相隔了兩年。看來這兩年中一定發生了許多大事,不然一個人不會變化那麼大,甚至連行文風格都發生了變化。
今天已經是進入若爾蓋草原的第十七天。我們已經翻過了雪山,進入了徹底的無人區。這裡荒無人煙,到處都是深不見底的沼澤、瘴氣、冰雹,還有冰冷的殘酷的雪山。
我和白淼在翻越雪山時,和戰士們失散了。兩個人又饑又冷,順著山脊往外走。乾糧和水都不多了,也不知道我們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沒有想到的是,翻過雪山後,竟然出現了一個幽靜的峽谷,峽谷中隱藏著一座寺院。
白淼扶著我推開寺院的大門,發現裡面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活人!
我們嚇了一跳,那個人卻站了起來。我們這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身披絳紅色的僧衣,笑瞇瞇地看著我,對我合十,輕輕說了一句話,然後走開了。
我們兩個簡直驚呆了,在這人跡罕至的大雪山中,怎麼可能會有人?更不要說是一個孩子那麼大的喇嘛!而且他說的那句話字正腔圓,是再標準不過的漢語。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的竟然是「你回來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回來了?難道說我曾經來過這裡?
我很害怕,藏地的東西都是神秘的,像是籠罩著什麼鬼魅色彩。
白淼一直安慰我,說藏地多寺院,這個寺院也許就是修建在山谷中的,有藏民每隔一段時間就上來送食物,所以才會有小和尚,讓我不用怕。
話雖這樣說,可我總覺得那個孩子大不一般。尤其是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起來不像是個孩子,卻像是一個充滿禪機的老僧。
難道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嗎?
我聽說,西藏有一種轉世靈童,生來就知道所有事情。
他是不是想告誡我,讓我就此放手呢?
唉,但是我實在不甘心這樣回去。
白淼告訴我,他背後是一個龐大的江湖一樣的家族,那個家族已經延續了幾十代,枝繁葉茂,博大精深,甚至可以對抗一個實力龐大的國家。但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竟然能做出來那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我不敢想像,我這樣一走了之之後,他要怎麼面對那個龐大的家族。
是的,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乾脆告訴他真相。
但是,這個真相,他會相信嗎?
這群可惡的日本人,我是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們。但是沒辦法,上面的指示就是這樣。我很難過,自己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平衡點。也許有一天,我會回來贖罪,阿門。
「白淼?!」我大吃一驚,手一抖,日記「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把我徹底從日記中驚醒過來。
我不由得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折回去,死死盯住那本老日記。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個日記竟然在最後提到了爺爺的名字!
打開始我就說過,我們白家人名很奇怪,其中要麼隱含水意,要麼隱含山石之意。爺爺的名字和水關係最大,三個水,叫作白淼,也被稱為三水白羅漢。「淼」這個字比較偏,白也不是什麼大姓,同姓同名的概率比較小。而且根據日記中提到的,這白家分明是一個和黃河有著緊密聯繫的家族,和我們家也相似。因此,那應該就是爺爺。
可是,爺爺怎麼能和這日記主人扯上關係?
我想了又想,再次仔細地看了一遍,更加肯定這日記的主人和爺爺的關係大不一般,甚至可能讓爺爺背叛家族,幫助她完成一件隱秘的事情。難道說,記錄日記的人,竟是爺爺當年的戀人,甚至可能是奶奶?!
他娘的,事情越來越複雜啦!我反覆想了幾遍,想起爺爺晚年時確實很淒涼,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天井旁看那塊白色石頭,從不提起奶奶的事情。其實奶奶在我們家是一個禁忌,沒人敢提,我們打小就知道。但是不管再怎麼避諱,父親他總不可能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說到底,我還是有奶奶的。那麼,奶奶是不是這個日記的主人呢?
還有,這日記裡也提到了一個小喇嘛,和我剛才見過的那個一樣,也是年紀輕輕的,也是面帶微笑說了句「你回來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仔細核對了一番之後,更加確信日記裡出現的那個小喇嘛和我剛才遇到的小喇嘛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而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們是在雪山峽谷中遇到的,而我是在草原上,這兩者之間會有什麼聯繫嗎?
我越想心裡越亂,手裡的資料也是千頭萬緒。我苦苦想著,有時候好像要理出一些頭緒,但是仔細一想,卻又更亂了。實在沒有辦法,最後我只好穩了穩心神,先不去想它,繼續往下翻看,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啟示性的文字。
然而日記最後再沒有什麼文字,只夾了一張黑白色的老照片。
這張照片看起來很眼熟,我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對,這應該是宋姨給猴子看過的照片。
沒想到這日記的主人也有這張照片,難道說她也認識宋姨?
我好奇地拿起那張照片,是一群年輕人的合影。因為時間太久了,照片上產生了一些裂紋,要辨認很久才能認出來。
我仔細看了看,當看到第一個人的時候,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第一個人竟然是上河村的老支書!這分明是一個年輕版的老支書,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一副英氣勃發的樣子。
看來,上河村果然不那麼簡單!
繼續往下看,第二個人是黃七爺。黃七爺的嘴角翹起,顯得冷酷又高傲,確實也符合他的形象。
第三個人一臉英氣,正是年輕時的爺爺。
接下來的幾個人,我就不認識了。但是前面出現的幾個人,就已經讓我心思大亂了。我的心劇烈跳動,迅速往下找著,既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後,我終於看到了一個穿著軍裝的女人,微笑地看著鏡頭。
那個女人,竟然是黃曉麗!
我被這張照片完全弄懵了,過了好久才恢復過來。我繼續往照片下面看,那裡赫然印著一行發黃的字:黃河考察組留影(1909年)。
我一下怔住,冷汗當時就流下來了。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這張照片。這張照片包含的內容實在太多,也太過驚悚,讓我一時間接受不了。尤其是黃曉麗,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張照片上?
聯想起在龜葬城她最後神秘消失在那口古怪的黑棺中,臨走前淒美地一笑,在我額頭處輕輕一吻,更是讓我忍受不了,甚至全身都微微發顫,只覺得天旋地轉。我往四周看看,彷彿天都塌了一半,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過了好久,我才慢慢反應過來。這分明是幾十年前的老照片,連我爺爺、黃七爺他們都還是年輕人,又怎麼可能會有黃曉麗?這張黑白照片已經那麼久了,人像也看得不大清楚。這人雖然有些像黃曉麗,但說不準是她奶奶什麼的。這樣想,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擦乾臉上的汗水,在山坡上坐下,接著琢磨這張照片。它看起來很像宋姨給猴子看的那張照片,卻又不是。宋姨那張照片雖然有些模糊,但是人物什麼的還挺清晰,和這張肯定不是一個年代。不知道為何,兩張照片看起來如此相似。
我在那兒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來為什麼兩張照片看起來那麼相似了!
兩張照片相似的地方,是它們的背景!
他娘的,我終於記起來了,那張照片的背景分明就是三門峽那個鬼臉山洞,他們背後那個黑糊糊的東西就是那個深淵下的大鼎!
我心口上像是被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堵得簡直喘不過氣來,腦子在飛快轉動著。
不對,還不對!
那隻大鼎可不是在山洞中,而是在深淵中。難道說他們一行人竟然進入了深淵,在深淵中拍攝的照片?
想想那照片的背景,看起來幾個人像是站在虛空中一樣。除了背景中用鐵鏈吊著的古鼎,就什麼都沒有了,那樣子還真像是在那個無底深淵中。他們為何會去那個山洞,為何還要集體在那裡留念?那個神秘深淵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大鼎中到底封印著什麼東西?
再想想父親說的黃河鬼窟的事情,也覺得不大對勁兒。當年爺爺和黃七爺進入深淵後,絕對不僅是探鼎那麼簡單。恐怕還有其他人也進入了深淵,像是要調查深淵大鼎中的什麼秘密。而且按照照片來看,起碼有好幾撥人都進入了深淵,有黃七爺和爺爺那輩人,還有宋姨和猴子母親那撥人、父親那撥人。看來這深淵大鼎和黃河六大家的關係,以及和我們白家的關係,肯定沒那麼簡單,恐怕背後還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還有,按照我父親的說法,當年進入鬼窟的是所謂的金門後人,是黃河六大家。難道說,宋姨和猴子母親也都是金門後人?越想心裡越冷。更讓我害怕的是,一直以為猴子是局外人,現在看來,他可能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我還清楚!
這樣看來,恐怕猴子跟我說的一切,都是騙我的。
回想起猴子來時的所作所為,有好多自相矛盾的話,好多反常的舉動,都不像是以前肆無忌憚的猴子。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
我怎麼也接受不了猴子一直在欺騙我的事實,心裡有些難受,還有些委屈,被冷風一吹,眼淚都要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