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終的時刻,一剎那就像經歷了無數年。
也許是一掌定乾坤的道法,也許是一種幻想,又或者,那是真實的將來。
我看到了一個小山村,就像小時候呆過的一樣。
周圍的世界,綠濛濛的,像有草芽兒在天空中生長。
我看到了一位老人,並本能的知道,他像楊,而我也姓楊。
他穿著一身晴綸加上一桿紅木龍頭枴杖,在別人扛著鋤頭,夏汗冬抖,忙著翻地的時候,他卻種著花。
那花,是薔薇。
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在村口的地裡給這些薔薇修剪,除蟲,澆水,施肥。
我聽到許多人說,這是在浪費地,是要遭天譴的。
他從沒理會過別人的話語,天旱的時候,家家都收不到糧食,唯獨他的薔薇,依然獨自存活著。那條平整的路,是他掏錢修的,年年都修。
方圓幾十里,就數這條路是最上尖的。他對待這條路和這兩片薔薇地,比對待自己更用心。
他的眼睛,一直望著那條路口,像是在等什麼。我轉過頭看了幾眼,什麼也看不到。
有一天,他的房門緊閉,卻如鬼魂一般從門內走出。他安靜的走著,沒有理會打招呼的人,更沒有去看路邊的風景。
他一直走著,走到了那片薔薇花中。
他站在花叢中,依然望著那條每年都修的路,一動不動,像個雕塑。
小孩子,大多是好奇的。一個跟來的孩子好奇的問他:楊太爺,你看什麼呢?
孩子說話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身體忽然猛地抖了起來。那種抖,不是顫抖,而是像波浪一樣。孩子的話,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塊,在他身上劃出一連串的漣漪。
他已經扭曲的嘴微微張著,眼睛瞪大大的,他的手慢慢抬起來,微張的,像是要去抓什麼東西。
我順著他的手望去,看到在遠處,有一個人影。而就在這時,一聲輕微的“啵”聲響起。等我聽到聲音回頭時,他消失了……一
個幾歲的小孩子,在那時候能想到什麼?我想,只會有一個字,鬼。
如果他長大了,可能會多加一個字,見鬼。
那個孩子呆愣地站在那,任由手裡的軍綠舊帆包從手臂上脫掉,啪嗒掉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小弟弟,這裡是楊家村嗎?
我回過頭,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很漂亮,長長的頭髮,白色的紗裙,像仙女。而且,我感覺她很熟悉,熟悉到一見她,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激盪。
站在花叢中問話的孩子下意識地點點頭,指著那條平整的路:往那走。
她笑瞇瞇地拍了拍孩子的頭:謝謝。
隨後,她看了看左右兩邊的薔薇地,笑的更歡了。低下頭,露出很好看的酒窩:這兩片薔薇花,是一個姓楊的人種的嗎?
孩子點點頭,呃了一聲,或許是因為想起老爺子之前像鬼一樣消失的場景。
那個姑娘再次笑著摸摸他的頭,然後踏著輕快地步伐向村裡走了。我無意識的跟隨著她,像村裡去了。然後,便聽到許多人在喊:楊老爺子走了!楊老爺子走了!
家家戶戶的人都從屋裡走出,帶著驚詫與茫然的神情。
那個女人也在驚愕,連步子也更快了一些。她越過無數不認識的人,走進了一個院子。
院子裡,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棗樹,樹上每年結出了棗,都被村子的孩子,用磚頭,用樹枝,用木棍給砸下來。有很多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會越過高高的枝杈,落進他的家裡,接著發出啪的一聲響。那是他的屋頂磚瓦,又被砸壞了的聲音。
但孩子從來不怕,因為他從來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責怪。他總是在聽到聲音後,樂呵呵地一手夾著煙,吐著大大小小的煙圈,從屋裡走出來,然後沖這群小夥伴輕笑一句:小頑皮猴子,等著……
孩子們等來的,是他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然後打下了無數顆甜滋滋的棗兒。
有時候,一些孩子會拿著棗,一邊吃一邊看著老爺子吐眼圈。也有時,會問他一句:楊爺爺,這煙好抽不?
他笑著拍了拍孩子們的頭,說: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
也有很多次,他會突然把煙放在手裡看著,安靜又沉默的看著。臉上,總是充滿了迷茫,就像是魂丟了。
棗兒有青有紅,紅的甜,而青的……有種澀,有種酸,有種念。那是懷念,是一種思緒。
院子裡的人很多,一堆堆的白布發出呲啦呲啦的聲音,那是村裡的女人們在做孝布。白色的粗布被撕成了一條條,縫成了一件件。很多老人看著那堆放整整齊齊的孝布,一邊歎息著,一邊拿起來穿在了身上。他的靈堂,就設在院子裡。
或許是因為太突然,沒有棺材,我看到他還穿著那鏤著青絲花紋的藍布鞋,就躺在靈堂裡。
我又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靈堂門口,安靜地看著,一動不動。我想,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但沒有任何人會反對她為老爺子憑弔。
她的美,在村裡引起了轟動,很多男人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那是因為驚艷與渴望。很多女人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那是因為羨慕與嫉妒。
院子裡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著,一大堆人蜂擁著從外面進來。然後,便是一堆人扛著花圈靈幡什麼的進來了。
我聽到,那幾個衣裝筆挺的人說:這事兒,一定得通知所有人,把附近村的人也都給我通知到。縣裡面的領導馬上就到,你回頭跟張書記一起去接一下。還有,靈棺的事,一定要弄好,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木匠最短的時間,不能耽誤出殯。這件事,縣裡很重視,據說連市裡省裡,都有領導要來。辦不好,你我都得下台。旁邊的人連連點著頭,一臉認真,像個學生。
這時,那幾人都看到靈堂前站著的女人。他們愣了一下,隨後有人問:這個女人是誰?
誰也回答不上來,之前問話的孩子就在一旁,不知哪來的勇氣,喊了一聲:她認識楊爺爺,從外面來的!
那幾個人又愣了一下,互相看看。之前說話的那人低聲和周圍的人說了幾句,一行人誰也沒上前問話,都站在靈堂前只看著。唯獨那孩子,跑到他的靈堂前,看著他穿一身晴綸布料,裁剪得體,邊緣繡著一縷縷花紋的衣裳。
他就躺在那,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見到那雙常年因為抽煙而泛黃的大手。
孩子走到仙女姐姐的身邊,看看她,再看看他。姐姐,你是楊爺爺的孫女嗎?他問。
她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在靈堂前笑,也僅這一次。
不是。她回了這兩個字,隨後牽起孩子的手,帶著走到他跟前。她就那樣看著躺在靈床上的他,一動不動,臉上笑著。可笑著笑著,淚就流下來了。
那微鹹的東西,落了眼眶,落了鼻樑,自下巴滴著滴著,就落到孩子仰著的臉上了。
很涼,也很香。
或許那孩子從來不知道,人眼裡流出的東西,是可以散發香味的。
就如同沙子進了蚌的肚子裡,時日久了,就成珍珠了。
所以,他有些吃驚的摸著臉上的淚水,帶著好奇的目光審視著這一切。
我來晚了……她忽然說。聲音清脆悅耳,如同仙音。
我看著她,聽著她,忽然覺得心裡像被堵滿了。
她後來說了第二句話:我找到了仙果,可是,可是……
她的眼淚越流越多,已經無法說出話來。她從口袋裡掏出半截玉釵,輕輕的掰開他已經僵硬的手,將玉釵放了那裡。然後,就那麼緊緊的握著。
他下葬的時候,來了很多人,大多開著車。有年輕的,年邁的,男的,女的。畫圈擺滿了整個院子,實在放不下,便把舊的撤了,新的換上去。
這是一場盛事,方圓近千里都驚動了。人人都知道,楊家村的楊老爺子去世,來了很多人憑弔。他入土的時候,那女子就站在旁邊。沒有阻攔,沒有說話,安靜的像個死人。
那一站,就是七天。
在他下葬七天後,一個下著暴雨的晚上。一通通炸雷在天空響起,炸的房子都好似要抖起來。那雨,如同江河自天上倒灌,辟里啪啦的聲音像炮竹一般,打的房頂辟啪作響。
密集的雷電,壯觀,又極度的恐怖。遠遠的還在千萬里外,瞬間就到了眼前。
你只能見到一道光,帶著蜿蜒,撕裂天空的陰雲就落了下來。
雷,不重要。
雨,也不重要。
因為那裡出現了一道光。跨越萬里高空,從天而降,落在了墳地之上。在那瞬間,大地都抖了起來。昂!
奇異的吼聲,從光的中心傳出。那聲音,帶著極度的悲傷,帶著無法言語的淒厲。其中,還似乎帶著孩子般的哭聲。就像一個嬰兒,被父母遺棄時的悲傷。
當光消失的時候,一切都不見了。
她不見了,他的墓也整個翻開,從裡到外,一片焦黑。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墳地只留下一個大坑和隱約幾條深邃的裂縫。這是幻覺嗎?
看著那些裂縫,我彷彿看到了流著血淚的巨龍,悲傷的馱著她和他,向這綠色的天空衝去。
好熟悉,我是在哪裡見過他們嗎?
或許……真的見過吧……
天空之上,像是能看到血色的煙花在綻放。
一瞬間的無數年,在這一刻崩塌了,黑暗,籠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