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空前絕後

  這天夜裡,我和季風都睡不著,我們坐在帳篷門口,等待碧碧的聲音。
  帳篷裡亮著應急燈。
  夜空晴朗,呈現著神秘的深藍色。風依然在刮,帳篷在「啪啦啦」地響。
  沉默了一會兒,季風笑了笑,說:「只剩下我們倆了……」
  我說:「是啊,只剩下我們倆了。」
  停了停,我又說:「很早之前,我寫過一個故事,名字叫《空前絕後》,你看過嗎?」
  季風說:「我還真沒看過。不過,也可能是記不住名字了。」
  我說:「講的是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季風搖頭:「沒看過。」
  我說:「我們這次的經歷也是空前絕後。」
  季風說:「我想聽你那個故事。」
  我說:「一個作家開車去了青藏高原,黃昏的時候,他來到了海拔4767米的崑崙山上,在那天堂的郊區,空氣稀薄,雪山肅穆,天高地遠,不見人跡,他卻聽到了一陣女孩的歌聲。當時,他有點害怕,從口袋裡掏出了蒙古刀……」
  季風笑了:「蒙古刀?」
  我說:「當然,用蒙古刀對付一個女孩美妙的歌聲,很不對頭,但是在那種特殊的環境中,他浪漫不起來。後來,他順著歌聲尋找,在經幡下看到了另一個旅行者,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她說她是個演員,去拉薩慰問演出剛回來。其他同事都走了,她一個人多逗留了兩天,現在正趕往格爾木。」
  季風說:「他們結伴走了?」
  我說:「很快天就黑下來,越來越冷。作家說,我們走吧。演員卻提議,要和他一起看看青藏高原的星星。青藏高原的夜空清澈極了,真像古詩裡說的那樣,那些星星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
  季風仰起頭來。
  羅布泊的夜空也清澈極了,綴滿了美麗的星星,,它們似乎比平時大了一倍,都在靜靜俯瞰著荒漠上的一男一女。
  我說:「演員一邊看星星一邊說,今夜,我們是站得最高的兩個人。作家說,不見得,還有牛郎織女呢。演員說,他們一定更冷。作家說,不,他們有愛,有愛是不會冷的。」
  季風說:「這是個愛情故事……」
  我說:「看完了星星,兩個人駕車一前一後下了山,天亮時分,他們到達了一個小城市。一進市區作家就驚呆了——整個城市空了,不見一個人!一座座樓房冷清清地矗立,所有的窗子都黑洞洞的,充斥著一種肅殺之氣,好像整個世界死機了。」
  季風低聲說:「終於轉化成恐怖故事了……」
  我說:「他們以為這個城市發生了瘟疫,卻不見一具屍體。作家砸碎一家商場的玻璃,跨進去,沒電,所有電視和電腦都打不開。最後,他找到了收音機櫃檯,給一個收音機裝上電池,只有「吱啦吱啦」的電流雜音,收不到任何節目……」
  季風聽得越來越認真了。
  我說:「作家和演員丟棄了一輛車,他們開一輛車出了城。一路上,沒見到一個放牧的藏民,也不見一輛行駛的車輛。整個世界靜得嚇人,就像史前。作家開車,演員坐在後座上一言不發。作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孩越來越警惕,但是又不敢和她分手。假如,他們各走各的路,如果最後發現,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那麼永遠都別想在這個空曠的地球上再互相找到對方了。」
  季風說:「那真是悲劇。」
  我說:「他們一直在疾馳,終於肯定了——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存在了。那一夜,他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一樣,正巧爬上了屋脊,爬到了最高處,當他們下來的時候,這個地球已經空了。」
  季風突然說:「我想到結果了。」
  我看了看她:「說說看。」
  季風說:「你接著講。」
  我說:「地球已經空了。作家恍恍惚惚聽見有個孩子在念童謠——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泣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那個小孩一遍遍反覆念,他的童音充滿了空天曠地。」
  季風說:「這個童謠真悲涼。」
  我說:「天又黑了,他們到了一個城鎮,走進一家黑漆漆的賓館住下來。作家對這個演員越來越不信任,他無法跟她恩愛,兩個人各睡各的。這一夜,作家接二連三地做惡夢,每次都夢見這個演員不是人……醒了後,作家就開始琢磨,為什麼整個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他卻偏偏遇到了這個女孩?他開始懷疑,這個女孩就是帶走所有人的那個東西!可是,她為什麼不害作家呢?這就如同——人類把所有老鼠都消滅了,只剩下最後一隻,人類肯定不會弄死它,它成了稀有動物,人類會把它當成玩具,或者是研究對象,至少把它玩夠了再弄死……」
  季風張大了嘴巴。
  我說:「之後,他們繼續前行,終於回到了作家生活的地方——蘭城,他們看到了商場,銀行,學校,城市雕塑,立交橋,靜止的汽車……所有人都走了,他們什麼都沒有留下,他們把什麼都留下了。兩個人安頓下來之後,作家每天都出去收集被遺棄的攝像機,他想著,也許災難降臨的時候,正巧有人在錄像,找到這個錄像,就會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說不定會在錄像中看到這個演員的臉……」
  季風說:「我不希望是這樣……」
  我繼續說:「這一天,作家和演員去了書店,作家找到了一本恐怖小說,名字叫《空前絕後》,內容講的竟然是——在世界屋脊上,男主人公遇到了一個神秘女人,他們開車下來之後,發現這個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兩個人差點崩潰。從此,他們搭伴過日子了。男主人公發現女主人公越來越可疑,終於有一天……剛剛看到這兒,那個演員就走了過來,作家慌亂地把書塞進了口袋。那天半夜,作家悄悄爬起來,去看那本書,卻發現結尾部分被撕掉了。誰幹的?這世上只有兩個人!作家鼓足勇氣,把那個演員叫醒了,問她誰把書撕了。演員很平靜地說,是她撕的,生火用了。從那以後,作家跑了很多書店,再沒找到這本書。」
  季風說:「我冷了……」
  我繼續講:「作家準備逃了。他開車離開了家,永遠也不想回去了。遍地都是家,他找了個離那個女人最遠的房子住下來。他躲了三天,這天他正四處找書店,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出現在前方,好像在等著他。他慢慢走過去,魂兒一下就飛了——是她!她一直在苦苦尋找這個作家!」
  季風的眼睛有點濕了。
  她並不遮掩,就那樣靜靜看著我,等著我講下去。
  我說:「不要輕信任何人。」
  然後,我接著講:「兩個人重新回到一起生活了。演員應該算是作家的女友了。又有一天,作家在一個垃圾桶旁看到了一本娛樂雜誌,上面竟然刊登著女友的照片!雜誌被雨淋得破破爛爛,女友的半張臉都不見了,很恐怖。報道說,《空前絕後》即將拍成電視劇,總共三個演員,男主人公,女主人公。而女友飾演的,正是製造災難的那個惡魔……回到家,作家問女友,為什麼一直沒跟他講過這件事?女友支支吾吾地說,當她發現這個地球真的沒人了,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劇,這讓她毛骨悚然。她一直不敢說,是怕作家覺得她不吉利。」

  應急燈突然熄滅了。沒電了。
  季風摸到另一隻應急燈,打開了,很亮,帳篷裡白晃晃的。
  她在我身邊坐下來,然後說:「如果作家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態,我懷疑,他肯定藏了什麼武器。」
  我說:「是的,他早就在一座監獄裡拿到了一支衝鋒鎗,一直裝在風衣口袋裡。不過他並不信任那支槍,他感覺,對於神秘的女友,那支槍就像蚊子的嘴。」
  季風說:「你繼續吧。」
  我就繼續在黑暗中講故事:「那天夜裡地震了。作家拽著女友跑出去,滿地都是瘋狂逃竄的老鼠,不停撞到他們的腳上。地震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整個蘭城變成了廢墟……作家和女友被迫離開了,他們去了海邊。在內心裡,作家對女友更害怕了,他固執地認為,地震是女友製造的,他就像一隻被她放進圓筒裡的老鼠,必須一刻不停地奔跑。在去往海邊的路上,他們又遭遇了龍捲風,半空中飛著折斷的樹,屋頂,小孩的三輪車,還有一頭牛!當時那個女友在後座睡著,作家認為,她又在夢中開始跳舞了……龍捲風並沒有刮走他們,那似乎只是個鬼臉。到了海邊,他們剛剛在一幢別墅裡住下來,大海就發出恐怖的吼聲,那聲音太大了,好像是所有消失的人類一起在號哭。大海立了起來,像一面巨大的牆,朝他們撲過來。作家和女友衝上了山頂,再次逃過一劫。接著,他們繼續開車尋找家園,又遇到了火山爆發,大地在顫抖,熔岩在噴射,作家開車倉皇逃離……他感覺他永遠也找不到家了。」
  季風說;「故事快結束了。」
  我說:「你不想聽了?」
  季風說:「不,我有個直覺——他們快結束了。」
  我說:「這天夜裡,他們住進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鎮。沒找到蠟燭,一片黑暗。作家不想再逃了。半夜的時候,作家又做噩夢了,他驚恐之極。迷迷瞪瞪地抓起衝鋒鎗,對著女友的心臟就扣動了扳機……當他清醒之後,女友的胸口已經變成了篩子。作家丟掉槍,突然嚎啕大哭。」
  季風說:「為什麼……」
  我說:「作家開車拉著女友的屍體,又去了青藏高原。草地茂盛,雪山高潔。到達崑崙山頂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很冷,作家抱著女友的屍體,陪她一起看星星。」
  季風沉思了片刻,才輕輕地說:「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應該互相恩愛,互相溫暖,互相支撐,怎麼會一個殺了另一個!」
  我說:「本性注定了,人永遠是孤獨的。」
  季風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對我講這個故事了。」
  我說:「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的處境跟這個故事很像。」
  季風仰頭看了看夜空,說:「牛郎織女有愛,他們是不會冷的。」
  我輕輕抱住了她:「我們也不會冷……」
  聊著聊著,我突然不說話了,慢慢抄起了身邊的工兵鏟。
  季風沒說話,警惕地四下查看。
  我低低地說:「有人來了……」
  是的,夜色中出現了一個人,她站在十幾米遠的地方,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帳篷裡亮著白晃晃的應急燈,我和季風在明處,她在暗處,我不知道她出現多久了,她在黑暗中靜靜地朝帳篷裡望著。
  我大喝了一聲:「誰!」
  對方沒說話。
  我又喊了一聲:「誰?說話!」
  她終於說話了:「周老大,是我……」
  我慢慢走過去,果然是漿汁兒。
  季風也跑過來:「漿汁兒!你怎麼來了?」
  漿汁兒說:「我聽寶珠說,他們沒有殺你們,我就跑出來找你們了……」
  我拉著漿汁兒,回到了帳篷內,我發現,她的臉色很難看。
  季風拿來了一瓶水,打開,遞給了她。她很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漿汁兒說:「我四處亂撞,後來看到了燈光。」
  我說:「你來幹什麼?」
  漿汁兒很詫異地看了看我,說:「我回家啊。」
  我一下就無言了。
  是啊,雖然這裡只有一頂帳篷一輛車,但這裡就是她的家啊。
  季風又出去了,她抱來了一個睡袋,鋪在了兩個睡袋之間,然後在漿汁兒旁邊輕輕坐下來。
  漿汁兒說:「他們呢?」
  我說:「我們去了太陽墓,分別鑽進了5條通道。結果……我和季風又回到了太陽墓,碧碧到了復活島,小5和叢真到了百慕大,其他人就不知道下落了。」
  漿汁兒說:「復活島?百慕大?怎麼可能!」
  我說:「千真萬確,我和季風聽見碧碧在復活島對我們說話了。就是說,外界很快就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很快就會來救我們!」
  我以為漿汁兒會驚喜,沒想到,她的表情很悲觀:「就算有人來救我們,他們……能看見我們嗎?」
  我們都不說話了。
  季風岔開了話題:「漿汁兒,你不會再回到古墓去了吧?」
  漿汁兒轉過頭去,用異樣的眼神看了看季風:「我為什麼要回去?」
  季風說:「太好了,我們一起等救援,一起回家!」
  風越來越大了。
  我們三個人拉上帳篷的門,關了應急燈,睡覺。
  這一夜,我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之後,一個內容都記不得了。
  風停了。
  我爬起來,走出帳篷,看到季風在鹽殼地上鋪了一塊餐布,擺上了一些吃的。
  漿汁兒是最後起來的。
  我們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拔掉帳篷,繼續趕路。漿汁兒說,那個湖已經不遠了。
  去湖邊很重要,它離那些古怪的嬰孩更近,它離那個巨大的謎底更近。
  另外,如果近期等不來救援,我們至少有淡水,甚至有魚。
  還有,如果來了救援,我們沒有紅色信號服,直升機很難發現我們。不過,營救人員會看到那個湖,他們應該想到,我們十有八九會滯留在湖邊……
  漿汁兒好像很疲憊,她不怎麼說話,坐在後座上,微微閉著眼睛。
  季風不是個愛說話的女孩,只要別人不說話,她絕不會主動製造話題。
  就這樣,三個人一路都緘默著,只有越野車在沙土上吃力行走的引擎聲。
  我打開了音樂,一個外國男孩歡快地唱起了RAP。
  一個多鐘頭之後,我們找到了那個湖。
  這裡有我們丟棄的車,有我們隊友的墓,也有……漿汁兒的墓。
  我們停好車,搭起了帳篷。
  湖水很藍,天空很藍。
  那只飛上青天的鳥終於再現了,它落在一叢羅布麻上,上上下下跳動。它真的很像鴨子,身體太重了,把羅布泊壓得左搖右晃。
  我在帳篷前坐下來,看湖。
  季風在我旁邊坐下來,也看湖。
  漿汁兒在另一側坐下來,和我們一起看湖。
  湖面一片平靜,微微泛著漣漪。
  季風說:「就這麼等?」
  我說:「就這麼等。」
  季風說:「你約莫他們什麼時候能到?」
  我說:「時間短的話,一會兒就來了。時間長的話,一輩子。」
  漿汁兒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沙子上,望著天空,很開心地說:「好啦,從今天起,三個人一起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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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布泊之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