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沙漠的隔壁還是沙漠
那個湖依然臥在熾熱的羅布泊上,閃著粼粼的波光。
那些植物靜靜豎立,好像眾多沒有五官的生命,正在注視著我們。
沒人說話,大家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中。
白欣欣突然對我和章回吼起來:「你倆沒長眼睛嗎?當時為什麼不好好看看?竟然讓他用一張假畫把那個女人換走了,我們怎麼辦!」
章回看了看白欣欣,說:「你不要叫喚了,我們之前都沒見過那張畫,你以為我們是書畫鑒定專家嗎?」
我說:「當時,令狐山有三點說法讓我相信了他,第一,他說他作為類人的頭領,必須誓死保護由人類轉化過來的類人,不然他就沒有資格繼續做頭領了——這很像是真的。第二,他說他是通過季風才知道營救我們的那些人撿到了這張畫。而且他承認,因為季風想偷走這張畫,他把季風囚禁了——這絕對是真的。第三,他說類人有法則,不可以透露那條秘密通道的位置,不然他們就會受到十八層地獄的懲罰——我覺得這也是真的。」
白欣欣說:「什麼都是真的,就他媽這張畫是假的!」
我說:「這張畫是假的,那麼有兩種可能,一,令狐山騙了我們;二,碧碧騙了他們。」
大家都愣了。
白欣欣反應過來,反問我:「碧碧怎麼知道這張畫的秘密呢?」
我說:「碧碧很善於推理,只要他發現有人盯上了這張畫,立刻就會發揮他超長的嗅覺,聞出其中的反常。」
漿汁兒說:「你的意思是,很可能碧碧用假畫騙過了米豆,米豆把它拿回來之後,令狐山發現這張畫並不是真的,所以才用它來跟我們換人質?」
我說:「可能性很大。也許,他把米豆換回去,正是為了讓她再去若羌,把真畫偷回來。」
漿汁兒說:「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我說:「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於碧碧了,但願他能守住那張畫。」
漿汁兒說:「我們只剩下最後兩包餅乾了……」
我打量了一下身邊的幾個隊友——
漿汁兒瘦了一圈,嘴唇乾裂,面容憔悴。
章回本來就瘦,看不出體態變化,只能看到他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兩個顴骨高高地鼓出來,明顯透出頭骨的輪廓來。
孟小帥跟漿汁兒一樣瘦了很多,個子顯得更高了,有些晃,她的嘴巴上長了很多泡,層層疊疊的,那是急火攻心。她的頭髮很凌亂,很暗淡,再沒了初相見時的那種光澤。
白欣欣瘦得最厲害,進入羅布泊的時候,他有80公斤,現在看上去頂多60公斤。他脖子上那條金鏈子不見了,海盜文身也好像跟著肌肉一起萎縮了……
我看不到自己,我只能摸到滿臉荒涼的鬍子。
我說:「從今天起,每個人每頓飯發兩塊餅乾。」
白欣欣說:「如果必須死,還不如……」
我看了看他。
他有些膽怯地避開了我的眼睛。
我說:「還不如什麼?說下去。」
他低著頭,半天才說:「反正都得死,還不如有人做出點犧牲……」
我說:「你是說轉化?」
白欣欣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我說:「你希望誰做出犧牲?」
白欣欣看了看漿汁兒和孟小帥,又把頭低了下去。
孟小帥說:「白欣欣,你是個禽獸。」
白欣欣說:「我只是提個建議,我又沒說我要喝你的血。」
孟小帥說:「就算你讓我喝你的血,你以為我會喝嗎?爺嫌你髒!」
我說:「大家都很虛弱,不要爭吵了。我們為了活命一直在抗爭,現在就算死了,也不是懦夫,我們對得起我們的這條命。」
停了停,我又說:「況且,小5和碧碧並沒有放棄我們,他們一定會再次進入羅布泊。從明天起,我們只做一件事——輪流用手機搜索他們。只要看到碧碧,對上話,第一句話就告訴他,燒掉那張畫。」
漿汁兒說:「他們什麼時候來啊……」
我說:「外面已經要跨入9月了,他們應該快來了。」
一整天,大家都縮在帳篷裡,熬時間。
漿汁兒、孟小帥、白欣欣三個人明顯體力不支了。在身體上,他們嚴重缺乏營養,在精神上,今天唯一的希望落空,他們失去了支柱。
我知道,章回也到了極限。不過,他硬撐著。
我自己也快不行了,四肢乏力,走路搖晃,頭昏眼花耳鳴。
傍晚的時候,我和漿汁兒待在帳篷裡,她躺著,我坐著。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問:「你是不是病了?」
她聲音黯啞地說:「就是虛。」
我遞給她一瓶水,說:「喝下去。」
她搖了搖頭,說:「喝不下了。」
我的心裡湧上了一陣悲涼。
漿汁兒說:「周德東,你說我們是不是走到頭了?」
我說:「只要你還能這麼問,就說明我們沒有走到頭。」
她說:「你別裝了,我看得出來,你也挺不住了。」
我說:「我沒問題,你也沒問題,相信我。就算沒有了體力,我們還有精神。你知道精神的力量有多偉大嗎?我給你講兩個例子——有個心理學家,他用一個死囚做了個測試,他把死囚綁在案板上,蒙上雙眼,一隻手伸到隔壁去,告訴他,要給他放血,直到他死亡。 然後,心理學家在死囚的手臂上用刀尖點了一下,接著隔壁就傳來了滴水的聲音,很快,這個死囚就休克了,又過了一些時候,他漸漸停止了心跳。第二個例子——美國有個男孩在家裡修車,千斤頂倒了,把那個男孩卡在了車身和車輪之間,轉眼就要沒命了。他的母親發現之後,立刻衝過去,竟然用雙手把越野車的一側抬了起來,並且大聲呼救。直到幾分鐘之後,鄰居們趕到了,終於把她的兒子救了出來……我們要發掘精神的力量。」
漿汁兒說:「你的頭髮變長了,鬍子變長了,臉色變黑了,眉毛變重了,眼睛變大了,胳膊變瘦了……只有一點沒有變,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說:「不知道。」
漿汁兒說:「你的聲音。大家都啞了,只有你的聲音依然那麼亮。」
我說:「是嗎?我自己聽不出來。」
漿汁兒說:「你還有力氣給我唱歌嗎?」
我說:「有,只要你願意付小費。」
漿汁兒說:「嗯,那你給我唱首歌吧。」
我拿過吉他,撥拉起來。我發現,我已經有點按不住琴弦了。
我唱起來——
……
我是一把刀
城市是個鞘
兩旁有點擁擠
教我生存的雜技
前後有點敵意
教我愛的意義
我是一把刀
城市是個鞘
四周黑咕隆咚
好像是母親的子宮
挺身無處可刺
沉默才是刀子的個性
親愛的城市
親愛的城市
我愛你的燈紅酒綠
我愛你滿街的通俗美女
我愛你的競爭,你的刺激
我愛你的喧鬧,你的神秘
你讓我變得更加真實
唱完之後,我說:「這歌兒我寫了很多年了,不怎麼好聽,不過它至少是你沒聽過的。」
漿汁兒沒說話。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她又哭了。
我說:「眼淚是水分,不要浪費它了。」
漿汁兒說:「在這最後的時光,我聽你唱歌,感覺真幸福。」
我說:「等出去之後,我帶你去唱KTV,刷夜。」
漿汁兒說:「KTV……太遙遠了。」
我說:「不遙遠啊,滿大街都是。」
漿汁兒說:「大街在哪兒呢?」
我說:「大街在城市裡啊。」
漿汁兒說:「城市在哪兒呢?」
我說:「城市在我們隔壁。」
晚上,我站崗。
實際上我感覺不需要再站崗了,但是我逼迫自己,必須做出一個樣子。不然,其他幾個人會覺得我們徹底放棄了,渙散了。
我們可以放棄一切,但是不可能放棄生命。
我拄著那把戰刀,走到沙坡上,坐下來。
月亮不明不白,夜風半遮半掩。
想著我安慰漿汁兒的話,我自己都在黑暗中笑了。
水的隔壁是草,人的隔壁是人,城市的隔壁是城市,沙漠的隔壁永遠是沙漠。
我很想在沙漠上躺下來,閉上眼睛睡去。
但是,有一根理性的神經告訴我,你不能倒下去。你必須瞪大雙眼,監督著這個貌似空無一人的世界。
死神就在我的面前轉悠著,等著把我帶走。他是另一個世界的接生婆。
我甚至聞到了他噴出的氣息,很像紙灰的味道。
我就那麼坐著,我知道我不是清醒的,但也不是睡著了,我說不清我進入了什麼狀態,總之很快樂,很愉悅。
荒漠中,有個人影朝我走過來了。
我沒有提高警惕,我不知道是誰告訴我的,反正我知道她不是敵人。
果然,她越來越近了,我看見她穿一件紅襯衫,藍坎肩,頭髮很黑很長。
她是衣舞。
她走到我跟前,幽幽地說:「周老大,你還認識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