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真相(九)

    眼前的危機暫時是消除了,但我無法確定瘦高個子他們兩個失蹤之後會不會引起再一次的搜山。我把兩具屍體拖到遠處,深挖了一個大坑埋了進去,又仔細的清理掉打鬥期間產生的痕跡,在做這些的期間,我暗自打算,不管後面的事情會怎麼樣,至少現在得躲一躲。

    輕語依然是那樣,她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我解釋了很久,也勸說了很久,才讓她勉強答應暫時離開,我們收拾了一下東西,又朝荒山的深處走了很遠,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安身。

    之後的日子一直很安靜,再沒有受到任何人的騷擾,我覺得,那兩個人的失蹤可能被上面判斷失誤了,以為他們在某個未知地點遭遇了自然死亡,像這樣的情況,只可能象徵性的尋找一下,然後劃上句號。

    這幾天,天氣一直很陰沉,溫度驟降,之後開始下雨,這可能是一九八五年最後一場雨了。季節的變化讓食物顯得緊缺,我查看了一下儲藏的東西,不足以我們兩個人一冬天的消耗,必須得去補充。輕語承受不住長時間的折騰,我又費了很大的功夫,讓她慢慢相信我只是出去買些東西,很快就會回來。相處的久了,即便和一個失去了思維能力的人,也會有心靈上的共通,輕語很不情願,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下來,在我離開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有說,但眼神卻像是在對我輕輕道:快點回來,我在等你。

    我上路了,盡自己最大的力,以最快的速度往返在山路之間,要買的東西有很多,我一個人根本就拿不過來,無奈之下,我買了一輛破舊的平板車,那種車子全靠人力驅動,把所有東西放在車上,可以拉著走。但是這樣就走的非常慢,即便自己全力而為,速度也受限制。

    走著走著,我很不放心,來往幾天的時間,儘管我留下了充足的口糧,也交代了輕語很多要注意的事,但她畢竟不是正常人,我無法保證她會不會亂跑,會不會走丟。我突然感覺很後悔,不應該把她一個人留在山裡。

    拉車的繩子套在肩膀上,磨的皮肉出血,離荒山越近,我就越急躁,越想早一點看到她。最後,當我拖著滿滿一車子東西回到居住地的時候,看到周圍的一切好像和我離開時一樣,至此,我才放下心。

    但是緊跟著,我聽到了一陣哭號聲,那哭聲明顯是輕語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丟下車子,一路飛奔過去。

    輕語就斜斜的靠在山洞的洞口,她無助的哭著,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間,她好像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伸出兩隻手,朝前摸索著,但是她好像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只走了那麼一步,頓時摔倒在洞口前。

    「怎麼了?怎麼了?」我跑過去,輕輕扶住她。她的眼角帶著淚,當抓到我的衣服時,她用那種彷彿要撕碎衣服的力氣,一絲不松的緊緊抓著我,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會用最簡單的哭和笑告訴我她的快樂還有痛苦。

    「不要哭,不要哭,我回來了。」我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但是這麼一來,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有那麼一點點紅腫,最初,我以為是她把眼睛哭腫了,然而不是,因為在發現紅腫的同時,我注意到,她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彷彿被一層灰色的霧給籠罩了。

    「怎麼回事!」我一驚,察覺她眼睛的異樣,再聯想之前的一幕,我陡然間覺得,她似乎是看不到東西了。

    那雙灰色的眼睛,無形中讓我想到了青青,青青的眼睛也是這樣,像是被灰霧覆蓋了。

    我急的滿頭大汗,但輕語不會講述。我定下心,先小聲的撫慰,讓她止住哭泣,扶著她進了山洞。我仔細的觀察了片刻,山洞洞口外面,有一個用石頭搭起來的簡易灶台,平時燒水做飯。我看到灶台上的鍋裡煮了半鍋粥,火堆旁丟著幾個我辨認不出的蘑菇。

    那蘑菇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很鮮艷,平時採集中我很注意這些,只找那些自己認得出的蘑菇食用,我可以肯定,這幾個蘑菇絕對不是我採來的。

    看著那幾個五顏六色的野菇,再看看瞎了一般的輕語,我的心頓時涼透了,她肯定自己採食了這樣的蘑菇,蘑菇或許對人體的視覺神經有強大的破壞能力,輕語,瞎了。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感覺雙腿發軟,天旋地轉,我踉蹌著跑回山洞,後悔的想死。我幹嘛要丟下她一個人?明知她已經失去了生存的能力,幹嘛要丟下她?我想大哭一場,滿心的悔恨。

    我失魂落魄的靠在洞壁上,一動都不想動。輕語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但是她彷彿能感覺到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她不哭了,慢慢摸索著,一直摸到我身邊,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她像平時那樣注視著我,儘管什麼都看不見,但她還是固執的面朝我,用手在我臉上不斷的摸著,她不想讓我哭,不想讓我流淚。

    「我不疼,不疼......」她睜著那雙灰色的眼睛,喃喃自語,像是在告訴我,她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嘩的淌落下來,我不想發生這樣的事,覺得自己虧欠了她,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麼去彌補,去挽回?

    「不要哭,不要哭......」她摸著我的臉,像平時我安慰她那樣,不斷的對我念叨。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碎成了粉末。

    我想了一些辦法,但是治不好她的眼睛,幾天之後,她眼睛的紅腫消失了,但那層灰色的霧,卻彷彿濃了很多。她失去了視覺,行動更加艱難,她學會了走神,每天吃的很少,坐在那裡呆呆的發愣,幾個小時都不會改變姿勢。

    她也知道痛,如果一個人天生就是失明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充滿了各種色彩的世界,那麼或許還好一些,但一個正常人,突然有一天什麼都看不見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不敢想像,每每想起來,都會覺得心在滴血。

    一九八六年的第一場雪,靜靜的灑落在寂靜的群山中。瘦高個子那兩個人的風波完全平息了,輕語表達了幾次,她想回到那座荒山。我勸說她,希望她能夠聽一次話,跟我出山,先不說她的眼睛能不能治好,但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在這種環境下,我無法像在醫院裡一樣,得知精準的預產期,但是根據日子算算,應該沒多久了。

    然而她和以前一樣固執,別的事情可以慢慢商量,但只要提起離開這兒,她就會倔強的拒絕。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我很焦灼。

    這是個她死都不願意離開的地方。

    封山就會封上整整一冬,我盡力把山洞弄的舒適一些,洞口還有洞裡都燃著一堆火,保持溫度。輕語慵懶的不想動彈,她的眼睛失明之後,對我的依賴更甚。我說不清楚自己現在對這個女人,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感。

    甚至,我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愛。

    這樣的生活極其枯燥,每天被憋在洞裡,不能出去。我和她閒聊,但她不會回話,只是靜靜的聽。我也曾回想過鳥喙銘文的事,也想問問她,可是看看自己身處的地方,又覺得,那或許已經沒有必要了。

    八六年的三月十七號,滿山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對很多很多人來說,這或許是個很普通的日子,但是這一天,像一個抹不去的符號,印在了我的心裡。

    其實一進入三月,我就開始緊張,因為臨產的時間估計就在這一段。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即便睡著了,也很快會驚醒。這種狀態持續了十來天,整個人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

    十七號的凌晨三點多鐘,我勉強閉上眼睛,但是不到十分鐘時間,正在熟睡的輕語醒了過來,開始痛苦的呻吟。那一刻,我意識到,她肚子裡的生命,將要降生了。

    我趕緊翻身爬了起來,每天睡覺之前,火堆上都溫著一大鍋熱水,我肯定沒有接生的經驗,在之前出山的時候弄了幾本書,翻看的滾瓜爛熟。但書面理論是一回事,臨床實踐又是一回事,在她臨產到來時,我慌的手忙腳亂。

    這個過程就不多說了,我不願回憶。忙了很長時間,我已經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聲,像是第一聲春雷一樣,在山洞內響起。那是個女嬰,很小,很瘦弱,我攤開手掌,兩隻手掌就好像她的床。她躺在我的掌心,大聲的哭著,兩隻稚嫩的腳丫子無意識的亂蹬。

    「看看,她很漂亮......」我慢慢把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舉到輕語臉前,她雖然很瘦弱,但啼哭聲清晰有力,就像一個頑強的生命在茁壯發芽。

    她的眼睛還不能睜開,只會用啼哭來表達最原始的情感,初生的生命給予人希望,我看著她,眼睛已經濕潤了。

    我知道她是誰。

    輕語虛弱到了極點,也疲憊到了極點,甚至連抬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初生的小生命讓她飽受煎熬,我知道,她沒有自己的意識,然而生物體內那種原始又偉大的母性在此刻彰顯的淋漓盡致。她努力的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只是為了輕輕摸摸孩子的臉。

    我把孩子裹進襁褓,放在輕語懷裡,然後把亂糟糟的山洞收拾了一下,我準備了一些東西,還養著幾隻活雞,殺了一隻燉進鍋裡。

    原本,我以為孩子平安的出生,就代表可以完全放心,但是翻滾的雞湯剛剛散發出香味時,輕語的身體突然扭動了一下,之後就像抽搐般的亂動。我匆忙丟下手裡的活兒,跑到床榻邊,隨即就嗅到一股很濃的血腥味。

    我驚慌失措的掀開被子,觸目就是一片刺眼的血紅,她的下半身幾乎已經被鮮血給染透了,這讓我頓時眼前一黑。

    血崩!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