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涼的紫園

28

小妮的房間今天顯得格外整潔、溫馨。一大束鮮花插在藍色瓷瓶裡,空氣裡飄浮著幽香。這是我精心佈置的結果。

生命中有一些刻心銘骨的第一次,我們要珍視它,紀念它。女人更是如此,不少女人將第一次性交看作是從女孩成為女人的標誌,其實不。只有當你的卵子接納了那個不速之客,一個神奇的新生命來到你的腹中時,你才真正成為了女人。儘管你可以將這個新綠似的芽苞輕輕摘去。但在上帝眼中,你已經做過女人了。

小妮半躺在床上,臉上有如釋重負的疲憊和輕鬆感。但我知道,在這張面容後面,多少掩埋著一種痛,一種失去。

我沒想到一切來得這樣快。我從公司出來趕到醫院時,小妮已在手術室門外對我望眼欲穿。她說醫生對她確診後,安排立即做手術。醫生說她運氣好,今天手術室剛好有空。

正在這時,有護士叫小妮的名字了。她驚恐地望著我。我用勁握她的手說,堅強些,一會兒就結束了。

小妮進了貼著「肅靜」二字的玻璃門,換上拖鞋,她的前面是很深的走廊,有好幾間手術室的門排列在左邊。小妮走到深處後回頭望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孤單和無助。

我向一個走出門來的護士詢問小妮的手術時間,護士說,是人工流產嗎?很快就完。加上準備時間,估計一個多小時。

手術室門外的等待有點像受刑。我走到醫院的另一條走廊上,在長凳上坐下。這裡比較清靜,我需要考慮一下公司給我增加的新任務。我從劉總辦公室跑出來以後,剛到醫院大門口,便接到劉總打來的電話。他說那位孫先生已經走了,有些話,當著委託人不便講,現在明白說吧,這任務必須接。因為公司的宗旨是「您的需要就是我們的服務」,我們不能砸了公司的信譽,公司給你追加的酬金是五千元,完成任務後一起轉賬。另外,如何查明趙開淼的存款和資產,公司會給你提供一些路徑,這需要你在今晚之前再到公司來一次。

我仍然說,我得考慮考慮。

劉總有些急了,在電話上叫道,珺,不,晶晶,你別對我個人使性子好不好?上次去娛樂城如果我冒犯了你,現在我向你道歉。但這些事不能影響工作。這樣吧,給你追加的酬金提高到八千元。

我說,我不是為這個。以前聽劉總說過,有的調查員工作干到一半非他不可的時候,便向公司要價,我不想他將我看成這種人。

劉總說,不管怎樣,就這樣定了。今天再晚我都在公司等你。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該怎麼辦?醫院的走廊裡有藥品和消毒水的氣味,我想人可能只有到死時,才肯向爭奪、算計和金錢撒手。

突然,我看見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人,不停地呻吟。他左邊的褲腿已經破了,有不少血跡。我突然驚奇地發現這人正是守爛尾樓的薛師傅。

我走了過去,問他怎麼了。他旁邊站著的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搶先說道,沒什麼,他被我的小車撞倒了,我們講好私了,可到醫院後他又說要找交警解決。

薛師傅望著我張張嘴,有點說不出話的感覺,他的臉上也黑了一塊,看樣子傷得不輕。他終於吃力地說道,他的心臟有問題,經車一撞,可能活不成了。

我著急地說,那先到急診處檢查呀。

中年男子的表情非常焦躁。他突然從黑色提包取出一大疊錢遞給薛師傅說,這是六千元,治療費、誤工費什麼都得了。我還有急事要辦,客戶正等著我呢,就這樣。

薛師傅手裡捏著錢,眼睜睜看著中年男子消失在走廊轉彎處。

你不該接他這錢。我對薛師傅說,你記下他的車牌號了嗎?萬一有個傷殘或後遺症好找他。

薛師傅低下頭說,算了,都怪我運氣不好,走出爛尾樓老被車撞。唉,我先到外科看看傷去。

他站起來,我去扶他,他推開了我說不麻煩我了。他拖著一條傷腿慢慢走去,我想可能沒傷到骨頭吧。

在此期間,小妮已做完了手術。當我急匆匆趕到手術室門外時,護士說小妮已在觀察室休息了。

我走進觀察室,小妮對我努力地笑了一笑。發生在她生命中的一場風暴已經過去。她現在平靜如水。

回到家,我扶她上樓,迎面遇見正下樓來的畫家。他看了小妮一眼,問道。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她肚子痛。畫家說,可能是天氣太熱吧。哦,我畫青青的那幅畫又回來了,你們有時間來欣賞吧。

我吃了一驚,但由於扶著小妮急於想避開畫家,我只嗯了一聲便扶著小妮上樓了。

小妮對那幅畫的重現也很迷惑。她半躺在床上說,珺姐,下午我們去畫家屋裡看一下吧。

我坐在床邊,摸著她的手說別動,你需要休息,知道嗎?

小妮不再說話。她望著房間裡那一束鮮花若有所思。她的另一隻手移過來摀住我的手背,一個手指頭在我的手腕處輕輕搔動。

我說,癢。

小妮不說話。我看見她的眼睛水汪汪的,便問怎麼了。她說想哭。我又問為什麼?她說我對她太好了。

我說,誰叫我是你的珺姐呢。

姐——她抱住我真的哭了。

下午,趁小妮午睡,我去超市買了一隻烏骨雞,又去中藥店買當歸、黃芪、大棗和人參。售貸員是個中年婦女,她內行地問,是燉雞吧?我點點頭。她又饒舌地說,這樣燉雞好,補血、補氣補身體。

我也不知我哪來的這方面的知識。坐在小妮床邊時,她曾問我,姐,你有過我這種經歷麼?我搖搖頭。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已經十九歲了。有一個叫凱的男生已和我好了很久。有一次,在一個同學在外租下的房子裡,我和他住了一夜,我有意將自己給他,不為別的,只想將這一夜獻給自己的十九歲。結果令人失望,我怕痛,他膽怯。所以直到現在,我對自己的身體仍然有著未知。

晚飯時,何姨看見我從廚房裡端出一盆燉雞感到奇怪。我說小妮來了例假,這次特別厲害。燉雞可以給她補補身體。

何姨看了看坐在桌邊的小妮,臉色果然有點兒蒼白,便說,我年輕時也有過這種情形,怎麼遺傳給你了。

突然,何姨彷彿想起什麼,盯著我問道,買這些東西,哪來的錢?

小妮說,是姐拿錢買的。

何姨瞪了我一眼說,以後不許這樣。你一個大學生出來打工,怎麼還為我們花錢。

我說,你沒聽見小妮已經叫我姐了嗎?一家人還分什麼內外。

事情的變化是不知不覺的。從這一天起,小妮叫我時由「珺姐」變成了「姐」,而何姨叫我時也加了一個「兒」字,叫「珺兒」。

何姨今天下班特別早,晚飯也只吃了一點兒便回房間去了。我感到事情不妙,便走進房間問道,何姨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何姨坐在床邊發愣,人也彷彿老了許多。她望著我說,珺兒,公司今天就關門了。早知道會這樣,可沒想到來得這樣突然。

我也愣住了。小妮突然從我身後出現,她跑過去抱住母親,她叫道,媽媽。何姨木然的臉上掛上了淚水。她輕輕撫著小妮的頭說,妮兒,沒事,媽媽會找到另外的工作的,你別分心,開學就高三了,媽媽一定會支持你考上大學的。

我背過身去,離開了何姨的房間。在小妮的房間裡,我給她留了個字條,說我出去散步,一會兒就回來。

下了樓,我直奔調查公司而去。劉總說過天黑前在公司等我接受新任務。現在,我想我該接受了。畢竟追加的酬金就是八千元,我需要這錢。

我的態度轉變讓劉總很滿意。他還信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閃開了身子,因為我覺得他的手像魔爪,那個建材公司的老總趙開淼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中。

劉總給了我一張本地某銀行信貸部經理的名片,這人顯然已和調查公司取得了默契。劉總讓我對趙開淼說,這位信貸部經理是我的表叔,可以貸款給他,但需趙開淼填一份嚴格的貸款申請,裡面必須註明他的現有資產,包括住宅、現金存款,等等。

從調查公司出來我的腿有點發軟。房屋的櫥窗玻璃映出了我的影子,我對著這個讓人不設防的嫻靜女子問道,你是誰?

29

我輾轉難眠,半夜後勉強睡去,迷糊中聽見房門有輕微的響動聲。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看見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背對我站在門後。

我問,你是誰?

她仍然背對我說道,我是青青,我來幫助你。我也是受過艱難的人,我知道你現在需要幫助。

我從床上拿起一件衣服走向她,我說你先穿上衣服再說吧。她仍然背對我一動不動,我給她披上衣服,我的真實目的是想看看她的臉。

衣服掉到了地板上,我的面前空無一人。

我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我再也不能入睡,想到這個夢或許與那幅畫又回到了樓上有關。

我想明天一定去畫家屋裡看看。

第二天一早,何姨便在房間裡將衣櫃開關得砰砰直響。她將我叫了進去,拿了好幾套衣服出來讓我做參謀。她說她今天要去勞務市場求職,得讓自己顯得年輕一點。

她不停地換裝,換衣時我看見她的身材確實不錯。她說這沒用,年輕時在歌舞團,這身材還真是一種驕傲。可歌舞團解體之後,她這舞蹈身材就沒用了。何況現在已經40多歲,雖說沒怎麼發胖,但求職得有另外的技術才行。她說幸好在建材公司學會了搞銷售,今天去求職還是有機會的。只是,讓自己顯得年輕一點,被錄取的機會更高。

最後,她選了一條棕色的裙子,配米白色上衣。我說這很好,曲線優雅,符合你的氣質。

她打了我一下說,珺兒,不許你笑話何姨。

看見何姨出門離去,我心裡有種莫名的難受。小妮追到門口叫道,媽媽,你早點回來呀。

小妮的臉色已經紅潤,畢竟是十七歲的女孩,身體恢復得極快。我安排她今天上午複習外語,我說這門功課不但對高考重要,就是讀了大學後要考研,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方面。

安排好小妮的學習,我上樓去了畫家屋裡。我不知道昨夜的夢是何啟示,但那幅賣給方檣後又回到畫家屋裡的那幅畫,對我畢竟是個謎。

讓我納悶的是,那幅按與真人1:1的比例畫成的油畫已蒙上了布,我發現這布是一條床單。畫家站在我身邊說,我昨天半夜後才將它蒙上的。沒有辦法,這幅畫回來後就和以前有些變化,我開始沒注意到,但天黑後我坐在屋角觀望它時,突然發覺畫中人動了一下,彷彿要轉過頭來看我似的。我揉了下眼睛,她又不動了。想到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也沒在意,晚上十一點後我進房間睡覺。大約半夜時分,我突然被一聲很響的聲音驚醒。聲音是從畫室裡傳來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倒在了地上。我走出房間,看見畫室的門已經半開,而我每天睡覺前總是把各道門都關上了的。我走進畫室,看見畫架倒在了地上,放在茶几上的報紙也散落得滿地都是。

昨天半夜,好像吹過一陣大風。我幫畫家解釋道。

不,畫家說,我檢查了畫室的窗戶,全部關得嚴嚴實實的。奇怪的是,我正抬頭凝視著牆上的這幅畫,看看畫面有沒有什麼變化時,突然聽見腳下響起一聲貓叫,那怪怪的叫聲讓我的心一下子緊縮得像塊鐵。我低頭一看,一隻黑貓從我的腳下一下子躥出門去。快得像一團一閃而過的黑影。我追出畫室門外,那貓已沒有蹤影。我在室裡各處檢查了一遍,又在打開的廚房窗口向外望了望,我想那隻貓可能從這裡跑掉了。

我問,你這裡以前有貓跑來過嗎?

畫家說,從來沒有過。並且這個單元的鄰居,也從沒哪家養過黑貓。有人說貓是一種精靈,它的出現真是有點嚇人。我關上畫室門後繼續睡覺,可再也睡不著了。畫室裡總是有異樣的聲音傳來,雖然輕得像沙子落地,但那更像一雙腳在地上走動的聲音。我不相信我真實見過的青青會從畫中走出來,但我還是起床,用一條床單蒙上了這幅畫。我知道我的行為很可笑,但奇怪的是,蒙上這畫以後,整個房子裡都寂靜無聲了。

我想到了昨夜的夢,青青在我的房門後背對我站著,那時也是半夜過後,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現今的各種解釋還只是盲人摸象。

我對畫家說,現在能將畫上的蒙布取下來嗎?畫家說行。他站在凳子上取下了蒙布,青青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是一個動人心魄的背影,她烏黑的長髮挽在頭頂上,從優雅的脖頸到肩、腰和臀部,這迷人的線條和在黑色背景上像雪一樣的肌膚,只能讓人讚美造物主的神奇。

這幅畫不是賣掉了嗎?我問到了我最關心的問題。

畫家坐下來,攤開手說,當初不是賣掉了,而是寄賣,但沒有成功,我便收回來了。

我表示沒有聽懂他的話。

畫家說,是這樣的,那個叫方檣的人說他認識很多富豪,可以幫我賣這幅畫,但要將這畫放到他那裡去,以便買主看貨時方便。我知道他無非是想得點佣金,但要將畫拿走我是不許可的。後來,他找了一家娛樂城的老闆做擔保,這老闆是個大富豪,有他擔保我當然放心了。我知道去娛樂城的富人很多,這畫也許能賣個好價錢。沒想到,這畫拿走半個月了沒有音信,我打電話問娛樂城老闆,他說暫時還沒買主,看來這生意是這老闆在做,我問畫在哪裡,他說放在娛樂城人多影雜不保險,是放在方檣家裡的。我想這事夜長夢多,方檣那小子也許只是想每天欣賞這幅畫而已,關於這點,我從方檣看見這畫的眼神就知道了,我發現他當時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我是畫家,我能判斷出人們欣賞這幅畫時的感受程度。無論如何,寄賣這種形式是有風險的,因此昨天我便將這畫取回來了。

我脫口而出問道,不是說,方檣花五萬元買下這幅畫了嗎?

畫家說,你認識方檣?

我只好點頭承認。

畫家說他吹牛,五萬元怎麼能買走這畫。

我有些好奇地問,這畫究竟是能值多少錢?

畫家將頭靠在椅背上說,好畫無價呀。我現在雖說名氣還不太大,可這幅畫至少值十萬到幾十萬元。遇上真正喜歡的藏家,賣一百萬元也有可能。

我的夢就是由此應驗的,這幅畫將給我面臨的困境以幫助。只是坐在畫家屋裡時,我對後來將發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

回到小妮屋裡,她將英語書丟在一邊。正趴在窗口發呆。

我說,你累了嗎?她說心裡亂七八糟的,沒心思學習。我知道她掛念著她母親今天在外求職的事。便不再多問,只是說,你休息一會兒再看書吧,我要出去辦點事,可能要晚點回來。

小妮知道我正做的神秘工作,她懂事地點點頭,然後說,姐,你可得注意安全呀。

我對她笑了笑,做出很輕鬆的樣子。

走下樓來,我先用手機給趙總打電話,這是他的第三個手機號,我相信除了我沒有幾個人知道。

電話通了,他說是你呀,有什麼事嗎?我聽見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我說貸款的事有了新進展,我們見面談吧。他說不行,他正在機場。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他的公司已關閉,我怎麼沒想到他今天就可能遠走高飛呢?一切都無可挽回,這是我的嚴重失職,我的獎金可能將有大部分泡湯。

你去哪裡?我想最後作一點彌補,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也該算我的工作成績之一。

他說,我送一個朋友上機。這樣吧,你現在就坐車往機場方向來,在出城九公里處有一個度假村,叫紫園,我送走朋友就到那裡來和你見面。

謝天謝地。我要了輛出租車直奔機場方向而去。幸虧這些花費都由公司報銷,不然我是捨不得花這錢的。出租車司機對紫園有印象,他說那是一個已經過時了的小度假村,如今已沒什麼人去玩了。他一邊說一邊盯了我一眼,顯然對我為何去那裡有些猜測。我不理他,在車上閉目養起神來。

我的身上帶著那張銀行信貸部經理的名片以及一張貸款申請表。我知道這樁突來的好事會讓趙總欣喜若狂。他會在貸款申請裡如實填上他的房產、現金存款等資產狀況並且眼巴巴地等著這位信貸部經理也是我的所謂表叔給他批下巨額貸款來。

當然,事情的最後結果可想而知。我會得到我應得的獎金。這筆錢將是我自己和小妮一家的救命稻草。我做錯了事嗎?不,我只是在從事一項常見的債務糾紛的調查工作。

汽車在轉彎,我的身體有明顯的傾斜感。

30

紫園真是一個已有些破敗的地方。樹蔭倒是濃密,但舉目不見一個人影。一個供人釣魚的池塘飄浮著水草和樹葉,一條長廊已垮掉一半,有的地方只剩下幾根脫漆的柱子。

我沿著路邊已長著青苔的小路走到一座房子前。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迎上來說,喝茶嗎?

這是一個茶廳,室內室外都擺放著竹椅和木桌,但空無一人。我在室內一個靠窗的茶桌旁坐下,我想這比較符合趙總的選擇。他之所以約我到這個僻靜的地方見面,除了他從機場過來較方便外,盡量避開債主的糾纏應該是主要目的。

女孩過來給我泡上茶,然後回到茶櫃旁遠遠地望著我,她也許對我獨自一人來到這裡感到異樣。這時出現了另一個女孩,大約二十來歲,她給我送來一碟瓜子,並且問我道,第一次來這裡嗎?

我說是的。她熱情地說道,歡迎你和朋友以後常到這裡來,我們這裡可以喝茶、吃飯,還可以釣魚、唱歌。晚上不想走的話,這裡還可以住宿。這裡安靜,空氣好,比城裡舒服多了。

這是一個敬職的女孩。和我一樣,我們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

我掏出手機給趙總打電話,告訴他我已經到紫園了。他說他已在路上,幾分鐘後便可到達。

我想先方便一下,便問茶廳的女孩洗手間在哪裡。她指了指茶廳的側門說,從這裡出去,到後面的天井裡,左邊最後一間房子就是。

我走出側門,沿著一條狹長的巷道,來到了一處天井裡。這裡四面是房子,大概是住宿部吧。天井裡有幾棵高大的樹木,草叢中有一口水井,圍著粗糙的石欄。有幾聲鳥的叫聲,更襯出這裡的空寂。

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見井台邊坐著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她低著頭,垂下的頭髮遮住了臉頰。

我有些奇怪,故意咳嗽了一聲。

坐在井台邊的女子一動不動。

我有些害怕,快步走出了這個四合院,來到茶廳,趙總已坐在那裡了。

我坐下來定了定神,趙總扶了扶眼鏡說,不好意思,讓你跑這樣遠的路。債主找黑社會的人成天找我麻煩。沒辦法,惹不起躲得起呀。

我拿出那張銀行信貸部經理的名片和貸款申請表,開始我的工作。我不想在此重新敘述我當時說了些什麼話。因為我那些看似認真的話自己聽來也有點心驚肉跳。我正在平靜地佈置一個陷阱,而將要掉下去的人,正是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視我為知己的人。

很好。趙總很感激地望著我說,貸款額度真能達到一千萬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同時指了指那張貸款申請表說,不過,你得將你的現有資產和存款填清楚,讓銀行多少有點信任,我表叔也才好說話。

沒問題,趙總乾脆地說。

我心裡一聲歡呼,一聲歎息。

這樣吧,趙總說,我們在這裡先吃午飯,喝點酒,慶賀一下,完了我再填表。

說實話,我只想早點結束這事。但又不能太急,否則會露了馬腳。時間已到中午,不吃飯說得過去嗎?

茶廳的女孩通知旁邊的餐廳,很快便將一些菜和一瓶紅酒送到了我們的茶桌上。

趙總的興致很高。在他的要求下,我喝了一點兒紅酒。我其實是能喝酒的女孩,這可能是我那個彷彿已消失了的父親的遺傳吧。

我們碰杯。趙總說事成後一定要感謝我。他說一切都是緣分,如果不是當初我拾到了他的駕駛證,也許我們就錯過了,他還說他這一輩子沒害過人,總是與人為善,認識我也許是老天對他開恩。

我想,事情的真正結果出來以後,他會殺了我的。幸好我用的是「晶晶」這個化名,當我突然消失以後,他不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

但是,我還是感到害怕。

我問,你那處郊外的房子賣掉了嗎?我想他回答說賣掉了,錢已給了年邁的父母。

買主不好找呀,他說,我那套房子現在也就值五六十萬,這錢對我是杯水車薪,可對老父母可以養老了。哦,請你銀行的那個表叔替我找找買主吧,銀行的人關係寬,也許有辦法。

我只好說,試試看。不過你別抱希望,還是自己多努力。

他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是窮途末路了。不怕你笑話,我現在能有的全部存款加現金也就幾萬元,可債務卻近千萬元。當然,別人欠我的更多,可是收不回來呀。就說那幢爛尾樓吧,我墊付給建築公司的材料已達六百多萬元,可是開發商捲了銀行的錢跑到國外去了。建築公司自己也身陷困境,哪有錢付我呀。

趙總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上一大杯。他說,也許我不該經商。大學畢業後分到工業局,後來還當了一個科長。可是,公務員下海曾經是一種時尚,我也就捲進來了。有人說我書生氣不能經商,我就不信邪,沒想到落到這步田地。

我說,你的債權大於債務,多等等,也許有熬出頭的一天。

趙總又喝了口酒說,可是,債主不等我呀。尤其是那個借給我三百萬的老闆,他創業時我曾經支持過他,所以他肯借錢給我。但是,事到如今,人都只有翻臉不認人了。如果有法解決他這300萬,其他的債主都還可以等一等的。當然,如果這次貸款成功,我便可以重整河山了。

午飯後,趙總將貸款申請表鋪在桌上,拿出筆來準備填寫。

我突然將手壓在表格上,望著他說,你暫不要寫,先告訴我,在資產和存款一欄你怎麼填?

他說,這還不簡單,郊外的房子一套,面積128平方;存款加現金嘛,我將留給自己的生活費也加上,估計可以填八萬元。

我搖搖頭說,太少了。

他急了,看著表格說,這怎麼辦?總不能編造些資產填寫上去吧。幫忙的是你表叔,我能欺騙他嗎?

我已經胸有成竹。我說。房子就不要填了,你想法賣了把錢給老父母吧。至於你有的那點錢,微不足道,也不用填了。

他滿臉迷惑地說,這樣行嗎?

我說你這樣填,名畫家的油畫一幅,價值三百五十萬元。

他驚愕地望著我。

我說是這樣的,一年多前你去遠郊蹦極,不是有個叫青青的女孩搭你的便車回城嗎?她曾經給一個畫家做過模特兒,那幅畫可經典了。我認識那個畫家,他說那幅畫有可能賣到幾百萬。當然,他現在名氣還不太大,出價十萬以上也可能成交。我想給畫家說定,十萬元買下那畫,但先不付款,畫也還放畫家那兒。如果你的債主知道這畫後,願意你以畫抵債,你再去取畫。你說過,那個債主的三百萬連本帶息是三百四十萬,而這畫值三百五十萬,剩餘十萬你剛好付給畫家。

趙總大喜。

至於我,也為自己在這尷尬的困境中找到了一種良心的平衡而高興。這主意是突然出現的,我得感謝昨夜的那個夢。唯一有點抱歉的是那個債主。但我想,他將那幅畫放上一些年頭,價值幾百萬也不是沒有可能。當然,對調查公司,我也算圓滿完成任務了。

趙總很快填好了表格交給我。他說,你真聰明。我原想盡快一走了之的。現在又可以等等了。

我心裡格登一下。謝天謝地,他再等上一個多月,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茶廳裡,他走過來和趙總親熱地打招呼。趙總向我介紹道,這是度假村的謝總。隨即又將我介紹給謝總說,晶晶,我在銀行的朋友。

謝總對我說,幸會幸會,你不知道,創業初期趙總救過我的命的。現在看著他落難,我這個做兄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望你這個貴人多幫助他了。

我笑了笑,對這套有點江湖味的語言一下子找不到應答的話。

趙總拍了拍謝總的肩膀說,你這度假村也太蕭條了,怎麼搞的,想想辦法呀。

謝總歎了口氣說,沒有辦法。自從住宿部的那個女孩跳井淹死以後,就沒有多少客人敢到這裡來了。唉,也是個苦命的女孩,從山裡出來打工,在火車站將錢丟得精光。我也是可憐她,讓她到這裡做服務員,沒想到又被客人強暴了。山裡的女孩性子烈,天沒亮便跳了井。那害她的人也真是可惡,後來被槍斃了也是活該。

趙總說,我知道這事,不是已過去一年多了,怎麼這裡的生意還受影響?

謝總說,前不久,還有人在井邊看見過那個女子。這事也不知真假,但哪還有客人敢來呀。

我的心裡突突直跳,坐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紙上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