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恐懼中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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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轉機經常在絕望時到來。第二天,我接到了方檣的電話,他說他找到小妮了,這讓我欣喜若狂。

方檣說,昨夜與我分手後,他在一個網站的同城相約聊天室裡看見了小妮。幸好他現在上網時的名字叫石頭,小妮對他沒有防範,他便和她聊了起來。小妮說,她想找一份工作,不知他能否幫助她。他說也許可以,你多大了?小妮說十七歲,在家和母親吵了架便跑出來了,她現在迫切需要找工作。方檣問,你現在在那裡?小妮很警惕,她說我不告訴你。方檣說,我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可以讓你做公司業務員的。但我們得見見面才行。小妮說,她運氣真好。不過,關於見面的地方,方檣說了本城的幾家酒吧或咖啡廳小妮都不同意,看來她仍然很警惕。最後,方檣說那就在我的公司見面,小妮同意了。方檣告訴了她廣告公司的名稱、地址,並說今天下午六點在創意總監辦公室等她。

聽著方檣的電話,我的心興奮得砰砰直跳,我差點要叫出方檣是我的救星了。方檣說,你早點到我辦公室來等著小妮吧。我連聲說,當然當然。

我壓住心裡的欣喜,暫時沒將消息告訴何姨,我想天黑前將小妮帶回家時給她個意外的驚喜。當然,我還怕這事有變數,比如說,小妮到時沒有出現,找到她就還得費周折了。

接到方檣的電話是上午九點,這一天的時間過得像蝸牛一樣慢。我在心裡責怪方檣為什麼不將見面時間約得早一點。不過又想,方檣約到下午六點也許有他自己的考慮。

我計劃在下午五點半鍾到達方檣那裡,但事實上,我走進方檣的辦公室時還不到五點,沒辦法,我心裡太急了。

這是一家頗具規模的的廣告公司,在一座高層寫字樓的第十二層。方檣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前面,背後是三個擺滿書的書櫃。也許我來得太早出乎他的意外,他看見我時愣了一下,然後有點慌亂地請我坐在沙發上。

剛坐下,就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進來給我倒上茶水,然後禮貌地退了出去,方檣說這是公司的接待員。

我說,這公司真氣派呀。

方檣說,公司形象嘛,還不是為了客戶。其實真要掙到錢,還得靠內功。

我想到方檣以前做保安時,成天幻想自己辦了大公司,掙了上千萬,還有妻子和女友。而現在,理性回到了他的血液中.

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能看見不斷有人在走廊上走過。其間,還有年輕女子在門外探頭探腦,閃一下之後又嘻嘻哈哈地走開了。

我打趣方檣道,公司裡美女不少嘛,怎麼,有向你進攻的嗎?

你說什、什麼呀?方檣突然有點結巴。他說,從來沒有年輕女子到辦公室來找過他,那些女同事是出於好奇才到門外打探的。

我問,公司幾點下班?

坐得離我遠遠的方檣答道,五點半鐘。

我明白了方檣為啥將見面時間定在下班以後。在某些方面,他仍然只能在幻想中生活。

為了不讓他尷尬,我拿起一份報紙看起來,他也繼續忙他的案頭工作。不一會兒,外面有關閉門窗的聲音傳來,走廊上漸漸沒有了人影。

我說,公司下班了。

他唔了一聲,站起來看看表說,小妮六點鐘到,你得做好說服她回家的準備。

我點點頭,興奮而又緊張。

方檣端起我的茶杯去添了水,回轉身來時,他被茶几絆了一下,身子一斜,杯裡的茶水澆到了我的腿上。他叫了一聲,伸手來撣我裙子上的水跡,可是,這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連聲說對不起。

我無端地想笑。低頭撣掉白裙子上的水跡和幾片茶葉時,才感到大腿上有點灼痛。這是開水呀,我撩起裙子察看,一小塊皮膚已經發紅。

抬起頭來時,看見方檣紅了臉,這才發覺自己在一剎那間忘記了他的存在。我迅速將裙子從腿上拉下去,盡量以玩笑的口氣說,燙傷了我,你要賠醫藥費的。

他說,賠,賠。

我噗哧一聲笑了。很久以來,我沒有這樣笑過了,也許是小妮即將找到讓我輕鬆,也許是方檣將這種開心送給了我。

時間已到了差五分六點,我忍不住走到門外去望了一眼,沿著走廊一直到電梯口都沒有人影,我的心裡又開始慌亂起來。

小妮會到這裡來嗎?

方檣說,她在網上同意了的,一定會來,因為她迫切地想找到工作。

我和方檣各坐在一張沙發上,眼睛盯著門外。沉默中,時間彷彿凝固了似的。

突然,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出現在門口,她略略遲疑了一下,便對著方檣問道,請問你是石頭哥嗎?

方檣和我都愣住了,我們幾乎是同時問道,你是誰?

我是小妮呀。女孩對著方檣說,你是石頭吧,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對不對?昨晚我們在網上約好在這裡見面的呀。

啊!我失望地叫出了聲。女孩有點膽怯地問,這位姐姐怎麼了?方檣說,我就是石頭,看來我們有點誤會,他指了一下我說,她的妹妹叫小妮,離家出走了,我們正在找她,沒想到遇見了你這個小妮。

女孩說,真巧,小妮是我隨便取的網名,我叫鄭藍。石頭哥,你的真名也不叫石頭吧?

方檣說,我叫方檣,石頭是網名。

出現這樣的局面,女孩有點手足無措。她的面容極度疲憊,眼圈發黑,可能幾夜沒睡覺了。

她猶豫地說,你們找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我拉住她說,鄭藍,你坐下,你不是要找工作嗎,坐下談談。

她望了方檣一眼說,真的?方檣說,我既然在網上答應了,也不能騙你呀。不過,你不是本地人吧?

鄭藍從一進門起講的就是普通話,讓人無法分辨她來自何地。

可以暫時不講嗎?她說,我是外地人,可是公司用了我,我會認真工作的。

我插話道,你正讀中學吧?

高二。她說,可是我不想讀書了。和家裡鬧翻以後,幾天前我坐火車到這裡來見一個網友,是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人,他說喜歡我,可以讓我在這裡工作。可是,一進他家門我就發覺不對頭。屋子很空,是出租屋,枕頭下還有一把匕首。我嚇壞了,強裝鎮靜,趁他上廁所時便一口氣跑了出來。我現在沒地方可去,我想找到工作就好了。

聽見鄭藍的話,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問她道,這幾天你都怎麼過的?

上網呀。她說,幾天幾夜都在網吧,餓了吃盒飯,困了就在椅子上閉一會眼睛。可是,我帶的錢快用完了,我想找工作。

說到這裡,鄭藍望了我和方檣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們能先請我吃頓飯嗎?我從昨天到現在什麼東西也沒吃。

方檣說,行!正好我們也還沒吃晚飯呢。

我和方檣帶著這個女孩走出公司。樓下就有一家不錯的餐館,我們走了進去,坐下後,趁鄭藍去洗手間的機會,我問方檣道,怎麼辦?

方檣簡短地說,留下她,不然她會有危險的。先讓她在公司打幾天工,我會問到她的家庭情況的。然後再通知她的父母來接她。

我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同時感激地望了方檣一眼,好像這個女孩和我有什麼關係似的。也許,是我想小妮在外面也能遇上好人。

鄭藍回到桌上時,飯菜已陸續送上來了。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我心裡哽塞著難以言說的感受。

飯後,方檣對這個女孩說,我們公司正招業務員,你可以先干幾天試試。我們公司在這棟樓的十二層,再上面就是商務酒店,我們公司來的客人都安排住那裡,很安全的。你工作期間就暫時住那裡。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到我辦公室來,我帶你去人事部報到。

鄭藍高興極了,連聲說謝謝。

我們進了電梯,一直升到酒店。服務台的人看來和方檣很熟識,很快便給鄭藍開了房間。我聽見方檣小聲地對服務台的人說,房費記到我個人賬上,這是我表妹,你們得照顧好一點。

離開酒店時,我打趣方檣道,哦,你有個表妹了。

方檣苦笑了一下說,還不是為了她的安全。

50

安頓好那個離家出走的女孩後,已是晚上九點,原以為會找到小妮的,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鄭藍的狀況讓我聯想到小妮在外的處境,我有種想哭的感覺。

從酒店坐電梯向下,很快便回到方檣的辦公室。他拿上一些要帶回家處理的資料後,看見我疲憊不堪的樣子,便說坐一會兒再走吧。我點點頭,一天的期望落空了,我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沒有精神。

突然想起昨晚和方檣去爛尾樓的事,我對他說,青青死了。

青青?方檣坐到了我的側面問道,就是你說的那幅畫上的模特?

我點點頭,將畫家告訴我的情況對他講了一遍。

方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隨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看見方檣闇然神傷的樣子,我想,我們怎麼了?青青與我們都不相識,難道是那幅畫曾經觸動過我們內心的某種東西?

我將這種疑問講給方檣,他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死亡對人有吸引力吧。

方檣這句有點學術味的話,使我想起了我最初在網上遇見他的情景。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死亡,他很快成為我最好的聊天對手。沒想到,當我將自己在爛尾樓值夜班的情況不經意告訴他後,他居然敢跑來陪我值夜班。爛尾樓是我和方檣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卻是另一個人的生命終結地。

我說,第一次看見那幅畫時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有過嗎?

方檣說,我想到小可,還有蓓,還有……

方檣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下面的話是什麼,便說,你講啊!還想到了我是不是?昨天你在爛尾樓講過這話的,沒關係。你覺得現在講出來,是將我和死人連在一起了,沒什麼,也許我就和她們一樣呢。

別瞎說!方檣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說,那幅畫太美了,我只能將它與美的東西聯繫在一起。

說完這話,方檣才發覺了自己的舉動,趕快將他的手從我的手上移開。他有點慌亂地垂下了目光。

夜裡的寫字樓寂靜無聲。在死亡的名下,我感到胸口興奮得砰砰直跳。

我改變了話題,問他道,你有過女友嗎?顯然,我這問話是將小可和蓓排除在外的,他現在自己也知道那是死亡之神給他的幻想。

方檣說,從沒有過,真的。他摸了摸臉上的傷痕接著說,我這樣子,挺嚇人的。讀大學時,我給一對情侶在樹林外當過警衛,都是同學,他們害怕夜深了遇到壞人。後來,那個女生為了感謝我給我介紹了一個外校的女生,可是第一次見面後就吹了。

方檣所做的荒唐事讓我想笑,我知道了我和他在那幅畫上產生了不同的幻想。

我望著他,想捕捉他的視線,可是他將眼睛垂下了。

我叫他道,方檣。

他抬起頭說道,什麼?

我說,我愛你。

我說出了千百年來被無數情人所重複過的這三個字,這種重複像生與死一樣因環環相連而永不磨滅。

我看見方檣流下了眼淚。

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感覺到他的手臂將我環繞。他的呼吸吹到我的臉上。我閉上眼,看見原野在風中波動的景象。

這個夜晚,我陷入了生命中不可思議的迷醉。他將我送到小妮的家門口時已是半夜。為了不驚動何姨,我沒敢去衛生間沖澡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黑暗中,我的頭髮、臉和脖頸散發著兩個人的氣息。我很快像嬰兒一樣睡去,這種睡眠像回到子宮或者死亡一樣完美。

第二天早晨,何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珺兒,你眼睛發亮,是打聽到小妮的消息了嗎?

我愣了一下,立即在心裡罵自己沒良心,怎麼在一夜之中竟沒想起過小妮呢?

我有點歉疚地說,暫時還沒有線索。不過,我相信,很快……

何姨埋下了頭,我知道有一種痛無法安慰。

何姨又出門去了,她必須在不停地奔走中才能度過每一天。我枯坐在椅子上,回想著小妮留下的那些日記,想從中悟出她可能出走的方向。

有人敲門,是畫家來了。他進門便問,你何姨呢?

我說她出去了。

多久回來?畫家很急切的樣子。

我說也許下午,也許是晚上,說不準。你有什麼事嗎?

畫家說,我替她找到工作了,是一所私立藝術學校,我有個朋友是那裡的股東,他們正缺舞蹈老師。聽說何姨的情況後,他們高興得很,說這種正宗舞蹈團出身的人,搞舞蹈編排、設計什麼的才叫內行。

這個好消息讓我高興得差點掉淚,我說我上街去找何姨,畫家拉住我說不用這樣急,她最近幾天去學校報到都可以。

畫家接著問起尋找小妮的情況,他說也許該通過電視或報紙找找了。我咬咬牙說,再等等。

接下來無話可說,可畫家坐在那裡沒有要走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對我說,走,上我家裡去,給你看樣東西。

我在迷惑中跟隨畫家上樓,進屋後他將我領到畫室坐下,從收藏櫃裡拿出一本精美的影集。他說,這裡面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驚中打開影集,第一張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舞蹈練功服的年輕女人,她的面容讓人著迷。她側著身,烏黑的長髮挽在頭上。從柔滑的脖頸開始,優美的線條流過她的全身一直到達足尖。

這是二十來歲時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見過去的影子。

我捧著影集繼續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練功,有的是演出劇照。如夢如幻的時間曾經將女人塑造得如同神靈。

畫家說,這些照片都是他當初在團裡做美工時留下的資料。

為什麼讓我看這些照片?我盯著畫家,想從他長滿絡腮鬍的臉上看出他異樣舉動的緣由。

畫家的目光投向了牆上那幅畫,青青,優美的背影伸手可觸。

畫家問我道,你知道我畫畫時為什麼選擇背影嗎?

我說,你喜歡神秘。也許,還混雜著你童年形成的性格中的某些東西。

畫家並不解釋也不回應我的話。要進入成年人的內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多數時候只有神父才能做到。

畫家歎了口氣說,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說能行嗎?

畫家突如其來的強烈表達讓我吃驚。不過,我仍然感覺到他對此毫無把握;或者,他對自己是否作好了準備沒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來完成這個他生命中的轉折。

我問道,菊妹呢?

她走了。畫家說,我讓她永不再來,我想在後半生真正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事得拜託你了,你先給何姨說一說,怎麼樣?

每個人的靈魂都受著不同的壓抑,像石頭壓著草根一樣。多數時候,我們選擇了在石頭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這塊石頭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賜與你力量——這是我昨夜回到家時在紙上寫下的一段話。阿門,來到我心中的這種宗教情結陌生而又新鮮。

我鼓勵畫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達。我說,二十多年前,你們不是就走到一起過嗎?你現在是相當於失蹤二十多年後重新回家。

失蹤?畫家說,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們同時大笑起來,畫家似乎在這笑聲中獲得了信心。

正在這時,傳來很響的敲門聲,那聲音有點異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門上發出的。

畫家開了門,我從畫家的身後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乾澀的聲音問,小青住這裡嗎?

小青?畫家愣住了。她姓什麼呀?

我聽見畫家的聲音有點顫抖。

張小青呀!老太婆一字一板地說。

畫家說,太婆你找錯門了,這裡沒有這個人。

老太婆自言息語道,找錯了,找錯了。然後很不情願地離去,樓梯上傳來手杖單調的篤篤聲。

畫家關上門後臉色發白。

我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對畫家問道,青青姓什麼呀?

畫家說姓田,這個老太婆一定是找錯門了。畫家望了一眼牆上的畫又說,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拿這幅畫怎麼辦了。自從知道青青死後,我想再賣這畫是對她的不尊重,只有自己保存了。可是,一年來這畫室裡就沒安靜過,經常在半夜裡發出聲音。現在可好,又有老太婆莫名其妙地來敲門。

我想起了自己在爛尾樓十六層的經歷,恰恰是十六樓,我懷疑是否有什麼感應存在。而畫家和青青直接接觸過,她是否有什麼話要對畫家講?我甚至還荒唐地想到了畫家沒有給足別人做模特兒的錢。

畫家否定了我的荒唐想法,只是,他無法解釋夜半的聲音。還有今天這個老太婆,儘管她十有八九是找錯了門。

我說,以後你再聽見畫室裡有聲音,給我打手機,我上樓來看看。

你?畫家好像對我這個要求既迷惑又有點害怕,或許他覺得女人之間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默契。

我堅定地說,對,我想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畫家說,那是半夜啊。

我說沒問題。

從我看見這幅畫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覺到畫中的她有向我轉過身來的願望。這願望藏在很深的色彩中,我看見了。畫家說,在看過這畫的人中,只有我有這種感覺,這說明或許我有和青青對面而視的可能。

因為我們都瞭解死亡。

對我而言,現在我還感覺到了愛,這是一張牌的兩面。我突然想聽到方檣的聲音,他怎麼還沒給我來電話呢?

51

我在小妮的房間再次翻看她的日記,想從中找出尋找她的線索。我再次讀到了那段讓我心痛的話——

我死後想變成一隻鳥。據說人死時手握一片羽毛就可以變成鳥,可是,我死後誰會給我這片羽毛呢?

我深深地擔憂。雖說世界陽光普照,可是死亡的氣息是這樣強大,它從人的意識形成的那天起就與人形影相隨,小妮的話也許是對死亡的一種浪漫的抵抗。

手機響了,是方檣打來的嗎?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手機裡傳來調查公司劉總的聲音,他說我的任務也許會提前完成,但從今天起,兩三天內特別重要,我得每天和趙開淼在一起,時刻掌握他的動向。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劉總說你不用多問,照此執行就行了。幾天後宣告你的任務完成時,你就可以到公司財務室來取你的全部酬金了。

我一陣欣喜,下學年的學費生活費終於有著落了。可是,我能放下尋找小妮去成天跟著那個倒閉的建材公司的老總嗎?

我猶豫地說,這兩天家裡正有急事。

劉總說,什麼事也得讓道,聽見沒有,不然你的業績就完蛋了。照我的話去執行吧。這兩天你在趙開淼身邊說話不方便,每天用手機短信給我匯報一次工作。

劉總說完便自信地掛斷了電話。

我心亂如麻,手裡還拿著小妮的日記本。突然,日記中「龍峰山」三個字跳入我的眼眶,這裡寫薛老大砸車後去了龍峰山,我上次讀過的,卻怎麼沒想到小妮可能去那裡和薛老大在一起呢?

龍峰山離城一百多公里,一個絕妙的主意出現在我腦中——讓趙開淼開車陪我去找小妮,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這主意有點邪惡,但我顧不得了。我不能不找小妮,也不能沒有了學費。

我打電話給方檣,告訴他這兩天只能用短信和我聯繫。昨夜我告訴了他我在調查公司所做的事,他反對但又無奈,最後說只此一次吧,這工作挺危險的。

本來,方檣約定今天下班後給我電話的,而現在,那個將是溫情脈脈的電話被我提前取消了。我沒說要去龍峰山,那樣他會擔心得睡不著覺的,我只說任務很急,兩天不能見面,他無奈地答應了。

我立即給趙開淼打電話,直截了當地說,趙總,我在本城有一個表妹,離家出走了,可能在龍峰山,想請你開車陪我去找一找。

我之所以直接提出這要求,是因為在趙開淼眼中,我是一個正在幫他向銀行貸款的恩人,他不會拒絕為我做點事的。

果然,他在電話中說道,哦,晶晶,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貸款批下來了呢。不過,你這事也挺急的,沒說的,什麼時候出發?

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點零五分,我說現在就出發吧。

他說,我現在紫園,到哪裡來接你?

我想選一個附近的地方,便把他接我的地點定在了那幢爛尾樓旁邊。定下之後我才覺得稍有不妥,因為那幢爛尾樓正是他商業上的「滑鐵盧」,幾百萬的建材砸在那裡了,致使他一下子債台高築。不過,定了這地點見面也不好改變,我也不是有心讓他觸景傷情。

我趕快換上牛仔褲,腳蹬旅遊鞋,一副進山的打扮。收拾好洗漱用品之後,我給何姨留了個字條,說我去龍峰山辦點事,可能兩天時間回來。我沒說去找小妮,是怕落空讓她失望。

到達爛尾樓時,趙總的車還沒到。我想起了守樓的薛師傅,據說他遭遇車禍後生命垂危,而他的兒了薛老大在龍峰山不知得到消息沒有。

不經意間,一輛銀灰色轎車已停在路邊。我看見了趙總,跑過去鑽進了車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車子啟動後,趙總問,你何姨住在這附近嗎?

我說不,在城南,離這裡遠著呢,是我上午正在這邊辦事。

我的工作性質讓我必須隱瞞自己的行蹤,沒有辦法。

趙總說,晶晶,你看見那爛尾樓了吧,唉……

我說,真是可惜。不過,趙總你會時來運轉的。

他說,全靠你了。

汽車很快出城駛上了高速路,我繫上安全帶的時候,他側臉看了一眼我的胸部。我有些不自在,幸好我們的關係特殊,他不敢對我有非分之想的。

他問,你去過龍峰山嗎?

我說沒去過。

他對我介紹說,龍峰山很險峻,還沒有旅遊開發,但城裡的年輕人偏偏喜歡上了那個地方。那裡現在沒有旅館,可山裡的農民都自發為遊客提供食宿,進山還是很方便的。只是要找到你的表妹,得花費很多工夫了。哦,你的表妹多大了?為什麼跑出去了?

我說表妹讀高二,和家裡賭氣跑出去七天時間了。

趙總歎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真難對付。

說話間,汽車已經離開高速路駛上了山道。趙總將車停在一家路邊餐館前,該吃午餐了。

為了趕路,我們只要了最簡單的飯菜吃起來。趙總說,人生其實沒有什麼,怎麼都能活。這家路邊店的老闆以前就是個百萬富翁,破產後才流落到這裡來的。

我有些吃驚於人生的莫測。不過,趙總說這話的意思,是否表明他也隨時可能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呢?看來,調查公司對他動向有所預測。

到達龍峰山已下是午三點,車停在山口由農民看守,我們便沿一條山溝進山。我這才發現,尋找小妮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舉目雲遮霧罩,山高水長,小妮你在哪裡呢?

幸好趙總以前來過這裡,他說,旅遊者都是沿著這條山溝進山,一般以到達海拔三千多米的鷹嘴崖為終點。其間有野梅嶺、和尚峰、黑杉坪、大溶洞等。登完全程,上山需要一天時間,下山半天。

我咬咬牙說,走吧。

時值下午,我們間或遇到一些下山的遊客,以暑假出來玩的學生居多。每當前面出現嘻笑聲、喊叫聲時,我都希望小妮會迎面走來,結果當然是一次次的失望。每當山道附近出現農民的房舍時,我們都會進去轉一圈。這裡的農民接待遊客住宿不用登記身份證,所以我們無線索可查。唯一能做的是,找到房東反覆詢問,有沒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學生模樣的人在這裡住過。薛老大我沒見過,只得將小妮的模樣描繪給房東。可是,得到的答覆要麼是搖頭,要麼是記不清了。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到達黑杉坪時已是暮色四起。再上去是大溶洞,但趙總說不能往上走了,不然會在夜黑迷路的。於是只好在一戶人家住下,明天再往上尋找。

這是一戶常見的農家小院,除主人一家外,有四五間房子可供遊客住宿,此時還全部空著。我們要了兩間房,然後坐到院子裡讓房東準備晚餐。

房東是個健談的大嫂,她說她家裡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她婆婆和幾個小孩在家。我照例向她打探起小妮的行蹤。經過反覆描繪之後,大嫂說,半個多月前,有一個高高個子的男孩在這裡住過,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當時就覺得奇怪,這男孩怎麼一個人出來玩。六七天前,又來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們便一起往上走了,說是去大溶洞更好玩。

靠著這個農家大嫂的好記性,我終於找到了小妮的行蹤。只是天已黑了下來,去大溶洞將等到明天早晨了。趙總也很高興,他說上下山只有一條獨路,小妮是肯定能找到的了。

趙總要了豐盛的晚餐,有臘肉、雞、山菌等。至於酒,這裡只有山裡自釀的高粱白酒,很烈性的。趙總說行,要了一瓶來放在桌上。天很黑,沒有星星,像要下雨的樣子。大嫂給飯桌上放上一盞油燈。

趙總說,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沒想到在這山裡度過。他把酒倒在碗裡,我用茶杯與他碰杯,祝他生日快樂。

他感慨地說,認識你真是緣份,有你陪我過生日,我也知足了。就在今天上午,我還不知這生日怎麼過呢。沒有一個人給我打電話。我主動約了幾個朋友準備晚上喝酒,可是,一個個都說有事不能赴約。唉,牆倒眾人推呀,聽說我的公司關閉了,朋友一下子都躲得遠遠的了。只有紫園的謝總還給我一個住的地方。還有你,晶晶,看得起我,我來日會報答你們的。

趙總將碗裡的酒一飲而盡。我打了個寒戰,感到調查公司正在將我推向一個絞刑架似的。

山裡的夜寂靜得讓人發慌,偶爾有一聲不知什麼鳥的怪叫聲從嶺上傳來。
《紙上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