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訣別後的陰影

可是,幾天後,還來得及嗎?小雪在這幾天會出什麼事呢?皮貴急得一拳砸在停屍台上,震得那具屍體動了動,彷彿要張口說出什麼秘密來。



林蔭街9號是市委市政府的宿舍區,人們俗稱這裡為市委大院。一周前,小雪拖著行李,戴著墨鏡低頭回到這離別了三年的家時,陪同她的法院人員讓她待在家裡別動,因為可能會隨時通知她去與父親見面。第二天早上六點,家裡的電話響了。半小時後,法院的車接她去了監獄。七點十五分,她隔著鋼化玻璃與爸爸見面。從那開始小雪就墜入了一場夢魘。這夢魘足足纏繞了她五天五夜,在家裡的床上清醒過來時,竟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家裡的保姆魏阿姨告訴她說:『你這幾天像是丟了魂似的。醒著時像木頭人,喝粥喝奶都要我餵你,而睡著後就不停地喘粗氣,還一陣陣地驚叫……』

小雪說:『真的嗎?我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小雪能記起的情景雲遮霧罩。穿著囚衣的爸爸站在玻璃那邊,臉上的鬍鬚都被刮得很乾淨了。她叫了一聲『爸爸』,如果不是兩個女法警扶著她,她一定已經跌倒在地了。她說:『爸爸,我給你帶西服來了,還有一雙皮鞋……』

爸爸在玻璃那邊早已是淚如雨下。五分鐘的生離死別轉眼就到,最後響在她耳邊的聲音是:『小雪,爸爸對不起你。你要好好生活,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以後,你要常去看望你媽媽,她出獄後你要為她養老……』

這以後的事,小雪就沒有記憶了。她在無底的深淵中墜落、墜落,深淵的一面是玻璃,她說:『爸爸,我摸摸你的臉好嗎?就像小時候那樣。』爸爸將臉靠近了玻璃,她用手在玻璃上摸著。她感到手心先是冰涼,接著發熱發痛,她看見鮮血從手心裡流了出來。爸爸的聲音說:『這孩子,三歲了在家裡還摔跤,要是個小子的話,早已滿院子飛跑了。』媽媽的聲音說:『你就知道小子,雪兒的手都碰破了,你怎麼不心痛?』

接下來,她繼續在深淵中墜落,後來被一些雲霧托住,軟軟地,托著她飄。時間和空間都模糊不清,突然,一個身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醫生出現在她的床邊。那醫生用手摸她的額頭,又讓她張開嘴,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說:『啊,啊。』她便跟著叫『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氣息奄奄。

這個醫生面目不清,但長得人高馬大,聲音渾厚。他說:『你跟著我說說話,我看看你的意識還清不清醒。』他輕聲說,駿馬揚蹄。她說,駿馬揚蹄。他說,馬到成功。她說,馬到成功。他說,萬馬奔騰。她說,萬馬奔騰。突然,醫生提高聲音問道:『馬、馬在哪裡?』她用細若游絲的聲音重複道:『馬、馬在哪裡?』醫生著急地說:『這句話我不要你重複了,你回答我,馬在哪裡?』雙眼微閉的她對醫生的意思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喃喃地重複道:『這句話我不要你重複了……』她似乎看見那醫生垂頭喪氣的樣子。很快,那醫生便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

小雪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保姆已坐在她床前,便問:『魏阿姨,我迷糊多久了?』魏阿姨說:『五天了。真是嚇人,又是昏睡又是說胡話。扶你坐起來,你也是兩眼發呆。把牛奶吸管放進你嘴裡你也不動,要不停地對你說吸、吸,你才會慢慢把它吸完。』

小雪起了床,慢慢地走到客廳裡。五斗櫃上放著個巴掌大的小相框,裡面是爸爸生前的照片,照片前放著一盤水果。

『爸爸……』小雪一下子哭了起來,身子一歪,跌坐在沙發上。

魏阿姨紅著眼圈說:『你放心,你爸爸已經入土了。你舅舅在你爸爸死後第二天才趕到,去殯儀館領了骨灰,已帶回老家安葬去了。舅舅說家裡最好不要設靈堂,我去買了點水果,放在他以前的照片前,這不算靈堂吧?』

『魏阿姨……』小雪叫了一聲,哭得肩膀也抽搐起來。

魏阿姨說:『別哭了,我給你燉了雞湯,待會兒喝一點補補身體。』

小雪淚汪汪地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還請了醫生來看我。』

『醫生?』魏阿姨吃驚地說,『這幾天我沒請醫生來過家裡呀。我知道你睡幾天就會好的。如果請醫生的話,驚動了這大院裡的人總是有些不妥的。』

家裡沒來過醫生?小雪犯迷糊了,那醫生和我說話的場景是我的幻覺嗎?她回到臥室,看著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頭櫃上拿起了一個小東西,這是醫生給病人用的壓舌板。魏阿姨跟了進來,看著這個壓舌板說:『家裡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呀,哪兒來的呢?』

小雪的喉嚨裡『啊』了一聲,彷彿那醫生正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還有那一連串關於馬的說法,『馬在哪裡?我不要你重複我的話……』這是一個可怕的夢魘,那壓舌板從夢魘中跑到了她的床頭櫃上。

魏阿姨說:『管它呢,別站在這兒發愣了,去後園裡透透氣,精神會好一些。』

客廳的後面是一個小花園。自從兩年前父母先後被抓,魏阿姨也無心在這裡種花草了。她之所以還留在這裡沒回她的老家,是因為小雪她媽從家裡被帶走時對她說過:『你要留在這裡,這個家總還得有人照看。』魏阿姨點頭答應。她留了下來,等待著這個家庭無法預知的最終結局。

小雪來到後園,看著雜草叢生的破敗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發酸。突然,她看見柵欄邊斜放著一大叢黃菊花,便問魏阿姨道:『哪兒來的菊花?』魏阿姨說是她舅舅去領骨灰時帶回來的。魏阿姨認為殯儀館裡的祭品不應該往家裡帶,便把它放在後園裡了。

小雪心裡一陣發熱,便問:『誰送的菊花?』

魏阿姨說:『不知道,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帶回來了。哦,那緞帶上還有字,你去看看寫的什麼吧。』

小雪走過去捧起那束菊花,將彎曲的緞帶展開來看,『小雪節哀』四個大字讓她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不識字的魏阿姨在一旁問道:『那上面寫的什麼呀?』

小雪沒有回答。魏阿姨看見她濕漉漉的臉上又有了些許笑意,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說了聲『這孩子』,便轉身進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點雞湯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從廚房出來,看了一眼插在花瓶裡的菊花便說:『小雪,你怎麼把那東西放進客廳來了?從殯儀館拿回來的東西不能隨便拿進屋的。就是放在後園裡,我晚上出去丟垃圾也還覺得冷颼颼的。』

小雪說:『怕什麼,你這是迷信。如果你實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臥室去好了。』

魏阿姨大驚失色,連聲說要不得、要不得。可小雪並不理會,起身把那個大花瓶搬走了。聽見小雪關上臥室房門的聲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涼氣。

夜裡,魏阿姨沒睡著,一直強迫性地聽著小雪那邊的動靜。開始很安靜,後來有一陣低低的哭聲,再後來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覺,突然聽見從小雪的臥室方向傳來『砰』的一聲,彷彿是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趕緊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小雪的臥室門外,裡面又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問問,屋裡突然傳來『啊——啊——』的聲音,是醫生用壓舌板壓住病人舌頭發出的那種聲音。看來,小雪又做噩夢了。

魏阿姨側臉望了望客廳裡的掛鐘,正是凌晨兩點十五分。



就在小雪夢見被醫生檢查的這天夜裡,皮貴正在殯儀館的整容間裡工作。皮貴是個老實人,他已決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門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於是在夜裡加班。這樣,禿主任那邊也沒話說。

皮貴這幾天總是夢見小雪。儘管是夢,但醒來後仍很興奮。他看見小雪上中學時的樣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長裙。他在夢中和她說話了,甚至還聞到了她身上和長髮上散發出來的幽香。可惜的是,那束花沒能當面送給小雪。不過,他一定要見到她,看看她,和她說說話,這樣,他這輩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皮貴已站在林蔭街9號的大門外。他沒敢太靠近大門,因為那樣的話,負責守門的保安會來詢問他。他站在街對面的樹下,雙眼直直地望著從那扇大門進進出出的人們。正是上班的時間,從院裡只出來了幾輛小車,之後就再也沒有車出來了,好像裡面並沒有住著很多人。接著,從裡面出來的都是上學的孩子,還有拎著菜籃子的保姆。皮貴覺得這市委大院也並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綠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單位的宿舍區並無兩樣。當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這裡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個班的樣子。

大門右側的台階邊有一個賣雪糕的小伙子,他守著雪糕箱,眼巴巴地盯著從大院出來的人,希望有人能來買他的雪糕。皮貴覺得這個賣雪糕的人腦筋一點兒也不開竅,首先,雖說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誰會想吃雪糕呢?另外,這裡是條僻靜的小街,在上班時間從市委大院裡還會走出些人來,可這時間一過,整條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賣雪糕的話,往東兩百米就是條繁華的大街,那裡的路口才是賣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貴一邊在心裡嘀咕著對面那人的愚笨,一邊並沒放鬆對大門口的關注。進出的人已經很少了,不過這樣也好,要是小雪這時候出來的話,皮貴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上午十點,一輛郵車停在了大院門口,一個保安從車上接下了一大包郵件,然後郵車駛遠,大院門口顯得更加空蕩。

皮貴已站得雙腿發僵了,便跨過街去,和賣雪糕的小伙子閒聊。

皮貴問:『你怎麼在這裡賣雪糕?』

小伙子抬頭盯了他一眼:『你管得著嗎?』

皮貴連忙說:『我沒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這裡人少不好賣東西。』

小伙子說:『大街上人是多,可去那裡會被城管趕的。』

這話實在。皮貴歎了口氣又問:『你多大了?看樣子該是中學生吧。』

小伙子說:『十七歲了,家裡窮,沒法讀書了,出來給家裡掙點錢。』

皮貴心裡一動,想起了自己當初的經歷,便掏出錢來,買了一個雪糕。剛轉身要走,小伙子說:『你在對面站一上午了,是在等人吧?』皮貴心裡一慌,喉嚨裡『嗯嗯』應付了兩聲,也沒多作解釋,便拿著雪糕跨過街去了。

大院門口進出的人幾乎已經絕跡,可皮貴仍繼續等待,他有的是信心。賣雪糕的小伙子和他一樣有耐心,還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來,貼在耳邊說話,顯得很忙碌似的。

還未到中午,皮貴已餓得發慌。從殯儀館到這裡得轉兩次公交車,皮貴一大早出發,連早飯也沒顧上吃,加上昨夜加班做事,到這時頓感體力不支。幸好這街邊就有一家小麵館,皮貴走了進去,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從這裡仍可以看見斜對面的大院大門。

還沒到午餐時間,皮貴是店裡唯一的食客。老闆娘說:『吃麵條,你得等一等,水還沒燒開呢。』皮貴說:『沒關係,我不急。』

老闆娘提著壺過來給他倒了杯茶,然後說:『嗯,這裡有股什麼味兒呢,你是賣魚的吧?』皮貴心裡『咯登』一聲,然後沒好氣地說:『什麼賣魚的!有氣味是你這裡衛生不好。』

老闆娘『哦哦』兩聲後進廚房去了。皮貴心裡犯疑,我身上有氣味嗎?不太可能。今天是來見小雪,他早晨五點鐘從遺體整容室出來後,便去淋浴房沖了澡,還換了乾淨的襯衣、長褲,只差沒給身上噴香水了。可是男人用那個東西,不是太女氣了嗎。無論如何,他身上不會有氣味,只會是廚房的垃圾讓老闆娘的嗅覺產生了誤會。

皮貴心裡安定下來,轉頭看店裡的電視。電視畫面上,《城市報道》的女主持人正在播報新聞。這主持人叫燕娜,皮貴在中學時就喜歡看她的節目。那時,她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兒,現在已是豐腴盈盈的女人了。此刻,她正在播一條新聞,還穿插有現場畫面,說是昨天發生了一起車禍,在出城不遠的高速公路上,兩車追尾,三人重傷,一人當場死亡。

皮貴歎了口氣,知道那血肉模糊的死者又要躺到他的整容間來了。為這,他並不心煩,誰叫他選了份永遠幹不完的工作呢。

這時,他要的麵條已經端上來了,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來。旁邊桌上來了兩個女孩,一邊等著就餐一邊竊竊私語。一個女孩說:『聽說小雪病了,真是可憐。』另一個說:『還好,她家保姆沒走,還有人照顧她。』

皮貴心裡一驚,轉頭問道:『你們認識鄒小雪啊?』

一個女孩說:『我們是鄰居。』

皮貴問:『她病得重嗎?』

女孩說:『可能兩三天起不了床吧。你是誰?怎麼也知道小雪?』

皮貴支吾了兩聲,看見兩個女孩都直視著他,只得說:『我和她是中學同學。』

女孩問:『你來這裡等著見她嗎?』

皮貴慌了神,連聲說:『沒……沒,我只是路過這裡。』

吃完麵條,皮貴走出店後沒在街邊停留。既然小雪出不了門,他也不用再等了。況且,那兩個女孩看他的眼光有些異樣,像是在審視他似的,這讓他渾身不自在。

回到殯儀館,他正準備在宿舍裡睡上一覺,禿主任推門進來說道:『皮蛋,你這幾天像掉了魂似的,又到哪兒去了?』

皮貴說:『進城買點東西,不行嗎?』

禿主任並不和他爭辯,只是說:『這幾天你的工作重啊,有一個車禍死者,撞得很慘,家屬等著看遺容,你得趕快給他做做。』

皮貴『嗯』了一聲後說:『我困了,睡上一覺後再做吧。』

禿主任退了出去。在這裡,凡是難度較大的整容,還非得皮貴不可,他要睡一會兒,也只得由著他了。

下午四點,皮貴在整容間的停屍台上看到了這個死者,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一條腿斷了,面部尤慘,一隻耳朵快要掉下來了,這需要很長時間的縫合。

家屬已送了一套喪衣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椅子上。皮貴拿起剪刀,先剪除死者身上的衣物。死者下身著一條牛仔褲,腿部上下有好幾個裝有拉鏈的褲兜,讓人還能感覺到其生前的彪悍。皮貴在剪除這條牛仔褲時,從一個褲兜裡突然掉出一張紙條,展開來看,上面寫著『速與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聯繫,拿出讓鄒小雪入院的方案』。

皮貴大驚,這是什麼意思?小雪瘋了嗎?就算真是這樣,入院治療就是了,為什麼還要『拿出方案』?

皮貴看著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心裡一陣陣發緊。他是什麼人?從掛在他胸前的標識牌看,只知道他名叫吳且泥,男,三十一歲,死亡原因是車禍,在這裡的冷櫃號是第39號。除此之外,再無死者的任何信息可尋。

皮貴想到幾天後的遺體告別儀式,會來很多死者親屬,他得想法子探聽到死者的身份,再從中發現這張字條的真相。

可是,幾天後,還來得及嗎?小雪在這幾天會出什麼事呢?皮貴急得一拳砸在停屍台上,震得那具屍體動了動,彷彿要張口說出什麼秘密來。



出城幾十里處有座小山,山不算高,有寺廟坐落其間,叫靈慧寺。寺裡有三重佛殿,側面有二十多間廂房,本是為前來進香的居士暫住準備的,後來有遊客找到這裡,也就用這些廂房為遊客提供住宿。

時近黃昏,妙玄和尚正在清掃寺院門外的空地,忽有一女子拾級而上,走近後問他道:『師傅,在哪裡登記住宿?』和尚望了一眼這女子,面容清秀,但眉間有愁雲,想來是到此求佛許願的,便說:『施主要留宿跟我來就是。』

妙玄和尚兼做這裡的住宿登記。他望了一眼女子遞過來的身份證,將登記簿放在窗台上,寫下了『鄒小雪,女,1986年11月出生』這行字,然後說:『我領你去廂房。』去廂房要經過長而曲折的廊道,人走在這裡,架空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響。空氣裡有山中腐葉的氣味和殿堂那邊飄過來的香火味。

小雪來這裡,是魏阿姨的建議。她說:『你夜裡老是叫,怕是有邪氣纏身。去靈慧寺住幾天,菩薩會保佑你的。』魏阿姨是個居士,在小雪家很多年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對魏阿姨的提議,小雪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恰在此時舅舅打來電話說,要小雪在國內多留一些日子,因為家中正為她媽媽申請保外就醫。本來刑期就只有五年,而她媽媽身患多種疾病,保外就醫還是大有希望的。

這樣一來,小雪決定去山上住幾天透透氣。她在午後出了門,在大院裡埋著頭走路,但還是感到有人在她身後指指點點的。她感到胸口悶得慌,走出大門後,便在街邊的小販處買了一個雪糕,然後叫了輛出租車直奔長途車站而去。

走在幽深的廊道上,小雪問和尚:『這裡住了多少客人?』和尚說:『今天不是週末,天氣又陰,除了你,沒有其他的客人了。』

小雪突然覺得背上發冷:『那這邊廂房,今晚就住我一個人了?』

和尚說:『還有幾個長住這裡的居士婆婆。』

小雪進了房間,感到很潮。試了試衛生間裡的淋浴器,噴頭也有些壞,出水總是不太順暢。更糟的是,房間太小,除了一張床和床頭櫃,人在裡面幾乎就沒有活動的餘地。她走出屋來,靠在門邊,呆呆地看著狹長的天井。天井周圍都是房間,黃昏的天光照進來,映得天井地上的青苔綠幽幽的。

很快,她發現隔壁房間很大,而且沒住人,從沒拉窗簾的木格窗望進去,是一間客廳,擺著氣派的沙發和茶几。客廳側面有兩道房門,想來分別是臥室和衛生間了。小雪決定去找和尚談談,看能否換到隔壁房間去住。

佛堂那邊的廊下已亮起了昏黃的燈。妙玄和尚對小雪說:『不行啊,你說的那間房是別人長年訂住的。』小雪說:『長年訂住?可現在沒住人嘛。』和尚說:『是啊,那房兩年多都沒住人了。可別人給我錢長期訂下的,我們也不便另用。』小雪憤憤地說:『什麼人這樣霸道?』和尚便翻開登記簿,指著一頁給她看。那上面寫著『李祥,男,1965年4月出生』,備註欄裡寫著『16號房,長期訂住』。

小雪大吃一驚,心怦怦直跳,什麼話也沒說便掉頭離去。

回到房間,小雪關上門,坐在床邊發呆。李祥是她爸爸生前的司機,他長年訂下這房做什麼呢?

正在這時,小雪聽見和尚又領著客人到這邊來了。她出門去看,來人是一對男女,女孩和她年齡相仿,男的將近三十歲的樣子。和尚給他們開了天井對面的兩個房間。小雪聽見他們說話時,女孩叫那男的『哥哥』,看來是兩兄妹了。

有了新客人來,增加了這裡的人氣,小雪感到心裡踏實了些。

不一會兒,那女孩來到小雪的門邊,學著和尚的口氣說:『施主,佛堂那邊有齋飯,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吃嗎?』

這女孩真逗。小雪心裡一輕鬆,便說:『行,我們走吧。』

齋飯雖然清淡,卻健康環保,白米飯加蘿蔔、白菜、南瓜等。小雪吃了回國後最飽的一頓飯。三位施主也互相認識了。那對兄妹,妹妹叫胡柳,哥哥叫胡剛。胡剛在美國一所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留校執教,並已加入美國籍。這次回國後應酬很多,有些累了,妹妹便帶他來這裡清靜兩天。這對兄妹的父母均已去世,因而兄妹情義甚濃。

飯後,胡柳提議去外面走走,三人便出了寺院。院門外是一小片在山崖上平整出的空地,側面建有長廊。三人走走停停,最後在廊中坐下。天已黑了,罩了一整天的陰雲也已散去,天上有星星不斷地跳出來,很亮。

許多天來,這是小雪第一次毫無顧慮地和人交往、說話。自回國後一下飛機,法院的人在機場接到她後,她就處在極度的緊張焦慮之中。回家後唯一一次外出是去和臨刑前的爸爸告別,接送她的也是法院的警車。接下來,她掉入深淵和夢魘之中,清醒時也不敢出門。她害怕見到任何人,更不敢想像怎樣和別人說話。而此刻,她如釋重負。她的身份是從城裡來此休閒的一個普通女孩,是一位施主、一個遊客。阿彌陀佛,做一個普通人真是件幸福而又安寧的事情。

星星越來越亮,崖下的樹叢有閃閃爍爍的綠,偶爾有夜鳥的叫聲。胡柳說:『這世上,好像就只有我們三個人。』她哥哥說:『準確地講,連我們三個人也沒有。我們和這山崖,和樹間的風,和星星,都是一種生靈,好像存在,實際又不存在。』胡柳說:『哥哥,你又擺玄談了,我聽不懂。』

胡剛的身材高大,五官剛毅,很有男子氣概,沒想到他心裡還有如此悠遠之氣,到底是研究學問的人。小雪對胡柳說:『你哥哥講得對,佛家的宇宙觀就是一個「空」字,「空」是「有」的真實存在形式,所以「空」和「有」、存在和不存在是一回事。』

胡柳眨巴著眼睛,聽得更迷糊了。胡剛問:『小雪,你是學什麼的?』

小雪猶豫了一下,考慮著能不能說出自己是德國某大學哲學系三年級的學生,但胡剛正等著她的回答,慌亂中便說道:『我是學工科的,只是喜歡看閒書而已,哲學什麼的都看。』

回到房間時夜已深了,小雪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角已有了微笑。談世界談宇宙是她自小的興趣,而在當下的處境中,有合適的聊伴談談這些,讓她感到身心輕鬆了許多。

小雪第一次對存在發生迷惑,是在六歲那年。那天晚上,她發現爸爸媽媽在一起說話,顯得有些神秘,便裝著在屋角玩玩具,耳朵卻聽著他們的交談。媽媽說:『我還是去醫院做了吧。你作為局長,再生個兒子是要受罰的。』爸爸說:『我已想好對策了,找人在醫院開個證明,說小雪有心臟病,隨時有死掉的可能。這種情況再生一個,政策是允許的。』

小雪聽到這裡,心裡害怕極了。她跑到房外,看見滿天的星斗便哭了。她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變成了一個『隨時會死掉』的人。那天晚上星星也哭了,是她在淚水中看見的。接下來,她可能會出生的弟弟流產了,醫生說媽媽不能再生育。她作為父母的獨生女兒將繼續存在下去。出國前,爸爸要她去美國學經濟,她偏要去德國學哲學。爸爸生氣,罵她沒出息,她高興。她突然發現自己很久以來就喜歡做和爸爸意見相反的事。再後來,她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六歲那年的事有關。她覺得有點對不起爸爸,尤其是生離死別時的那一次見面,看見淚流滿面的爸爸,她也想說一聲『對不起』,但話沒出口就暈倒了。

今夜,小雪睡在這寺院的廂房裡,爸爸已經走遠了,她的淚水不禁流了下來。她就這樣睡著了,臉頰上的淚水慢慢淌到脖頸處,像這漆黑的夜一樣無聲無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異樣的響動讓她從睡夢中驚醒。聲音是從隔壁房間裡傳來的。她坐了起來,心裡一陣陣發緊。隔壁房間是爸爸生前的司機長年訂下的,這半夜三更的怎麼會突然有人了呢?

不是幻覺。在一陣陣夜雨聲中,隔壁又傳來『咚咚』的聲音,顯然是有人走在地板上所踩出的聲音。

小雪的身子有些發顫,她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頭。
《死刑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