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收屍
我爬起來,嘴裡不住的嘟囔:這什麼東西啊,這麼硬。
然後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塊涼而堅硬的東西,上面橫七豎的刻著字。我心裡悚然一驚:合葬碑。
這時候,麻子一聲歡呼:找到了。
我抬頭,看見村子就在我們前面。村口還有幾點火光,那裡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
我心中大喜,急匆匆往那裡走。走到一半忽然又猶豫了。
這真的是我的村子嗎?村口上站著的,到底是人還是餓鬼?
想到這裡,我腳下的步子更慢了,瞪大了眼睛使勁看。
只見那裡有幾個人在廝打,在拉扯。我疑惑的望著那裡,躊躇不前。
忽然,有個人猛地躥出來,健步如飛向我衝過來。
我心中害怕。扭頭就想逃跑。但是只跑了幾步而已,就聽見那人喊了一聲:天下。
我全身一震,回過頭來,直到她走近了,我才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媽。
我媽拉著我,一個勁地看,手電筒像是醫生的儀器,在我身上四處照,嘴裡一個勁地問:有沒有傷著哪?
在確認我無礙之後,她才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擦眼抹淚。
我爸看見我媽帶我回來,也遠遠的走過來接著我,一見我就感覺出不對勁來了:王二呢?
我放聲大哭:死了。
我淚眼婆娑,朦朧中看見我爸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咳嗽了一聲,語氣低沉的問:死了?怎麼死的?到底怎麼回事?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爸講。遠遠地,守在村口姚媒婆也試探著走過來了。
忽然,有人往我手裡塞了一個東西。然後我聽見耳邊一個聲音:我走了。
這聲音陰冷的很,我嚇了一跳,扭頭看時,背後什麼也沒有。麻子已經不見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是一串鑰匙。
緊接著,我聽見撲通一聲悶響。我身邊的文闖頹然倒地。
姚媒婆沒有呼天搶地的哭喊,只是把他輕輕地扶起來,然後一步一晃往回走。
我進村的時候,看見豬先生一家也站在村口。
木夯滿臉淚痕,但是笑的花枝招展。
我累得要命,想起王二來又難受的要命,我想沖木夯笑,但是咧了咧嘴,眼淚先下來了。
我聽見我爸吸了吸鼻子,然後我被他背走了。
那天晚上,我被爸媽帶回家,略微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就昏昏沉沉得睡著了。連飯都沒吃。
據說我說了一夜的胡話,但是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我終於醒來的時候,聽見外面一聲聲的炮響。然後,是哀怨的嗩吶聲。
然後我看見爸媽白衣白褲走進來:天下,換上衣服,給你二大伯出殯。
我爸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我看他兩手一直在輕微的抖動。
我掙扎著坐起來。看見床頭上放著白粗布草草縫製的衣服。
我套上,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悲傷了。
王二沒有子孫,所以我來摔盆。
門口燒著王二的枕頭。掛著靈幡。
我爸和王二,斷絕兄弟之情十幾年,終於在他死後變得親密無比。
出殯的隊伍抬著一口空棺材,因為王二的屍體在亂葬崗。況且,有沒有屍體還兩說。我們與其說是出殯,不如說是收屍。
我們這堆人吹吹打打,一路上不斷地有關係親近的加入我們。有姚媒婆,有豬先生一家。
出殯總是有人呼天搶地的哭。但是今天沒有,我們這群人全都在沉默,即使有眼淚也悄悄地擦掉。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我們這支沉默的隊伍是最悲傷的。
遠遠地看見村口了。隊伍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我看見那裡聚著一大堆的人,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爸看了看天,回頭對抬棺材的說:走啊,怎麼不動了?
那些人哭喪著臉,好像他們才是最悲傷的人:五哥,出村有危險啊。
我爸說:放屁,我們家天下昨晚上剛剛從外面回來。
但是那些抬棺材的還是不肯走。
我爸急眼了上去就要打人。
那幾個人知道我們王家人的赫赫威名,不敢再爭辯,只能抱怨著慢慢往前蹭,能拖幾分鐘是幾分鐘。
忽然,我聽見前面村口的人群中,有個蒼老的聲音喊:你們讓我出去,為什麼不讓我出去啊。
然後,是很多人的勸阻聲,拉扯聲,亂紛紛的,鬧作一團。我聽得很是心煩。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我爸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麻痺的這是過廟會呢嗎?沒事幹的回家抱孩子去,一個個的欠揍。
看來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我警惕的縮了縮脖子。
然後那些人紛紛回頭看我們這堆人。一個頭髮白了一半的女人跌跌撞撞從裡面跑了出來。
這女的身子很虛弱,要不是有人在旁邊扶著,走兩步就要摔倒。
她看了我們兩眼,忽然破口大罵:我們家三悶還沒死呢,你們就抬棺材,沒良心的,生孩子沒屁眼
我爸怒髮衝冠,抬了抬手。但是始終沒下手。揮了揮手,顯得意興闌珊,他黑著臉說:誰有那個閒心管你們家三悶。
然後,揚揚手就帶著我們出村。
那幾個抬棺材的越走越慢,漸漸地出溜到了隊尾。過了一會見我們好像沒什麼事,這才敢猶猶豫豫的越過影背牆。
我走了一會,越走感覺越熟悉,猶猶豫豫指著一處地方說:媽,我好像是在這裡遇見的那個老婆婆。
我爸看了看,疑惑的說:這裡快到咱們家地頭了。
幾分鐘之後,我看見一座墳立在田里,指著那裡說:就是那,爸,就是那座墳。等我指完了忽然反應過來,這不是我們家祖墳嗎?
我爸快步走上前去,在墳前跪下。一邊燒紙錢一邊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又開始哭。眼淚大滴大滴得落在墳前的土裡。
我媽推了我一把,塞給我一把紙錢,讓我在墳前燒了。
我一邊燒一邊想:這些紙錢是給王二準備的,這下可打了折扣了。
我們正在爺爺奶奶墳前燒紙。聽見身後三悶媽的哭聲:我的三悶吶
其實三悶也就二三十歲,但是他這個媽看起來簡直老的要死了。有的說是病的,有的說是累的。總之,這次看見她,感覺又老了不少,估計是傷心過度。
我爸心煩悶,回頭吼道:去別處哭去。
三悶媽還是在那哭喊,忽然,遠遠地我聽見一個人的聲音:娘,我在這呢。
然後我就聽見三悶媽狂喜的聲音:三悶,三悶回來了。
然後,撲通一聲。她暈倒了。
我們呼啦一下圍上去,豬先生連忙急救。
我向遠處看,果然,一個人遠遠地走過來,看樣子,真的像是三悶。不過,這小子好像還背著一個人。
我看了兩眼,越看越疑惑,對我爸說:你看,三悶背上那個人,像不像我二大伯?
我爸看了兩眼,忽然向前狂奔起來。我不敢怠慢,連忙跟上去。
三悶一見我們兩個來了,咧嘴笑了笑。然後身子一軟,就摔在地上了。這小子也累得虛脫了。
我和我爸趕快跑過去,三悶背上得人,果然是王二。
我爸蹲下去檢查了一番,眉開眼笑:還活著,還活著。
我爸不苟言笑,像這樣笑著連說兩遍還活著。已經是歡喜之至了。
但是我看王二的情況,卻不太樂觀。
身上全是傷口,沒有一塊好皮,牙印宛然,明顯是讓人咬爛的。不過我心裡奇怪,怎麼?那些餓鬼沒有把人吃乾淨就散掉了怨氣嗎?
我站在邊上胡思亂想,我爸已經在一連聲的叫豬先生了。
豬先生把三悶媽放下,急匆匆跑過來,只看了王二一眼,就一連聲大叫:找車,快去找車,送縣裡,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然後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二大伯沒死,哈哈。我站在蠻荒野地放聲大笑,像是一個瘋子。
我爸媽簇擁著二大伯去縣裡了。姚媒婆看看我,也是滿臉笑意:天下,來我家吧。
我笑笑:好啊,姚奶奶,文闖呢?怎麼沒看見他?
姚媒婆微笑著說:還睡呢。
那些抬棺材的也都如釋重負,三三兩兩的走了。
木夯和豬太太打了聲招呼,也要去看看文闖。於是我們幾個人邊走邊談到了姚媒婆家。
剛剛一進屋,木夯就驚叫一聲:怎麼文闖的臉是這個顏色。
我看了一眼,文闖雙目緊閉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膚仍然灰濛濛的,不過,比昨天好多了。
我喊了一聲:文闖。
文闖睜開眼睛,不耐煩的瞟了我一眼:正睡覺呢。然後歪過頭去,不理我了。
我掀開他的被子,看見腳上那隻玉環還在腳腕上套著。而且正好嵌在那道勒痕裡面,看起來,就像是專門為他打造的一樣。
姚媒婆見我看那隻玉環,歎了口氣:讓他扔了他也不肯扔。不怎麼弄得,又套到腳上去了。這孩子還小,可別走我的老路,跟神神鬼鬼的打交道,可不輕鬆。
我點了點頭,想起昨天文闖的異樣,簡直就是個陌生人。我想等他醒了好好地問問他。
我和木夯在姚媒婆家一直呆到傍晚。直到豬太太來把木夯叫走。
豬太太可能是心中有愧,送來了半個豬頭。
姚媒婆興高采烈的把肉煮了。等飯擺上桌,香氣四溢的時候。文闖忽然坐起來,語氣清醒的讓你以為他這一整天都在裝睡。
他說: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