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隱形的復仇者
桌前只坐了兩個人,卻擺了三套餐具。三個杯子都已斟滿了烈酒。
「喝吧。」羅飛只說了兩個字眼圈已經紅了,他舉杯仰脖,一飲而盡。坐在對面的張雨也跟著喝乾了自己的杯中酒。
「我答應你的,任務完成之後陪你喝酒。今天我們就喝個痛快。」羅飛對著身旁的空座說道,然後他端起第三個杯子。
烈酒再次滾過咽喉,燙得人血淚沸騰。
張雨將三個空杯子斟滿:「兄弟,我也陪你一杯。」這次他喝了兩杯,羅飛喝了一杯。喝完之後倆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後卻聽羅飛問道:「小劉的屍檢結果出來了嗎?」
「致命傷在心臟,匕首扎的。肋骨裡還卡著一截五厘米長的刀尖。」張雨看了羅飛一眼,神色頗為唏噓,「你知不知道,小劉救了你一命。」
「嗯?」羅飛驀然抬起頭。
張雨說道:「斷掉的匕首上能找到小劉的指紋,從發力狀態來看,應該是小劉主動把刀刃撅斷的。」
羅飛愣住了,他聽懂了張雨的意思。
朱思俊把小劉騙到揚子江路,他先讓小劉打電話把羅飛叫來,等電話掛斷之後便突然用匕首發起了襲擊。小劉猝不及防,被刺中了心臟要害。他知道朱思俊接下來還要對羅飛下手,所以拼盡最後的力氣將刀刃在自己的肋骨間折斷,這樣一來朱思俊便失去了致命的武器。
沒了匕首,朱思俊只好就地取材,後來他用一個磚塊對羅飛實施了偷襲。那一擊並未致命,只是讓羅飛昏迷了一陣。
甦醒後的羅飛開始尋覓脫困的機會。他做了多次嘗試,直到他看見了窗外的那塊路牌,危險的局面終於有了轉機。
羅飛認識那個路牌,他知道往前兩公里會有一個路口。在路口繼續直行將通往南明山,若拐彎則會進入另一條省道。這條省道是連接龍州和鄰近縣市的重要交通線,在夜間常有超載的卡車往來行駛。
於是羅飛就編了個GPS追蹤器的由頭,逼得朱思俊必須要停車排除這個隱患。他還告訴對方,這個追蹤器能向控制中心發送行進過的路線。朱思俊當然不希望警方猜出他的目的地,所以他在銷毀追蹤器之前多半要拐到另一條岔路上去,借此來誤導警方的視線。
一切正如羅飛的設計,朱思俊拐彎開上了那條省道。
接下來羅飛要做的就是把對方引到後排車門前。他故意不肯說出「追蹤器」藏在什麼地方,目的就是讓朱思俊自己來找。
幾天前朱思俊和李凌風同車而行,羅飛曾把一雙藏有監聽設備的皮鞋給朱思俊換上。所以當朱思俊要尋找「追蹤器」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小劉腳上的那雙鞋子。
朱思俊果然上當,他打開後排座的車門,俯身去脫小劉的皮鞋。羅飛瞅準機會將對方從車裡踹了出去,一輛疾馳而過的卡車當場要了朱思俊的命。
縱觀整個脫困過程,羅飛的智勇自救固然關鍵,但若沒有小劉以肋骨斷刀的壯烈舉動,羅飛也會被同一把匕首刺殺,一切早已成為浮雲。
羅飛想說聲謝謝,可惜對方再不可能聽見。他所能做的唯有含淚痛飲。
張雨也不勝唏噓,同時他心中還有一個困惑未解。酒過三巡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這一切都是李凌風的計劃?」
羅飛點點頭,表情既憤怒又沮喪。
「可他怎麼做到的?」張雨追問,「他已經死了,怎麼能控制死後的事情?」
「因為他生前就已經做好了安排。」羅飛解答道,「那天在別克車裡李凌風故意把自己的『逃跑方案』告訴朱思俊,目的就是要引誘對方把自己撞死。朱思俊以為李凌風死了就沒人知道真相,可他不知道對方早已埋下了伏筆——這個伏筆就藏在李凌風的電腦中。當警方發現『七宗欲』的線索之後,必然要對朱思俊實施保護。朱思俊卻把警方的關注看作一種巨大的威脅,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他不惜拚個魚死網破。就這樣他一錯再錯,最終萬劫不復。李凌風的計劃就此大功告成。」
「可是……」張雨略顯猶豫地問道,「萬一朱思俊得手了呢?我是說如果他把你也殺了,而且真的沉屍翡翠湖底,那李凌風的計劃還能完成嗎?」
「一樣能完成。」羅飛苦笑著說道,「你想想,我和小劉同時失蹤,朱思俊當然是首要嫌疑對象。當警方針對他展開調查時便會激起他更強烈的反彈。總之他已經走上了一條癲狂的道路,這條路的終點必然是覆滅。區別只在於這條路上到底會有幾個無辜的陪葬者。」
張雨聽懂了羅飛的意思,他頗為後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愕然搖頭道:「為了仕途,一個人竟然能瘋狂到這種地步……」
羅飛道:「他自身的慾望本來強烈,再加上李凌風的蠱惑……」
「你是說朱思俊也被催眠了?」
「肯定的。他的行為已經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了。」
張雨想了想,又問:「那張懷堯呢?他為什麼會自殺?」
「應該是李凌風事先設好了觸發器,遇到特定的情況就可以引爆張懷堯的心穴。」
張雨猶豫著追問:「你不是讓蕭席楓給張懷堯做過催眠嗎?怎麼……」
「只能說對方的手段更加高明。」羅飛頓了頓,又略帶自責地說道,「當時我還不知道『七宗欲』的計劃,以為李凌風死了案子就結束了,所以也沒太重視,誰想到他還留著後招。張懷堯一死,警方肯定要死保朱思俊。而我們對朱思俊盯得越緊,後者的反抗就越劇烈。所以說每一步的棋都是對手精心設計好的。」
「太可怕了,真是算無遺策……好在他自己也死了。」張雨咋舌歎了兩句後,忽地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可是他自己為什麼要死呢?」
「他的死也是計劃的一環啊。」
「就是說他為什麼要用這個計劃?完成『七宗欲』的懲罰對他能有什麼特殊意義呢?連命都可以不要?」
之前魯局長也提過這個問題。羅飛沉思良久後說道:「最大的可能性還是為了出名。」
張雨撇著嘴不置可否:「可是他不用死就已經很出名了。」
「在他看來還不夠,也許他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全世界?這有點誇張吧?」
「一點都不誇張,他的目標很快就會實現了。」羅飛喝了杯悶酒,然後開始解釋,「《七宗罪》是一部非常出名的電影,在世界範圍內流傳很廣。李凌風完美複製了電影中的犯罪手法,這事很快就會轟動世界的。」
「但是別人並不知道『七宗欲』的計劃啊,這樣就流傳不起來吧?」
「他既然能在筆記本裡給警方留下線索,難道不會在網絡上給公眾留下線索?」羅飛「嘿」了一聲,「這個線索現在還沒有爆發,那是因為最新的案情還沒有洩露出去。等公眾知道張懷堯和朱思俊真的都死了,你就等著看效果吧!」
張雨愣了一會兒,搖頭道:「他真是想出名想瘋了!」
「沒錯,他就是個瘋子,被自己的慾望逼瘋了。」說完這句羅飛端起面前酒杯,一揮手道,「別聊這些了,還是喝酒吧。今天我們都要陪小劉喝個痛快!」
張雨也端杯,兩人你來我往地喝起來。每次羅飛都要把小劉的杯子斟滿,多出來的那杯酒也大部分落進了他的肚中。羅飛的酒量原本比張雨大,但這一次他卻醉在了對方前面。
這一醉如泥,最後竟如死豬般睡去。再睜眼時天色已經大亮,羅飛發現自己正躺在辦公室的小床上,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是怎麼從飯店回來的。
羅飛想找個人問問,他拿起手機按了兩下,準備接通的時候才意識到那竟是小劉的號碼。多年來的習慣讓他茫然一愣,心中苦澀難言。
良久之後羅飛才回過神來,這次他撥通了張雨的手機。對方開口便問:「你醒了?沒事吧?」
「頭有點疼。」羅飛抬起左手在腦門上揉了兩下,「我昨天喝了多少?」
「兩個乾掉一瓶,五十二度的。你比我喝得多,大概有六七兩酒吧。」
羅飛咧咧嘴嘟囔道:「那可真是喝多了。我喝醉了沒發酒瘋吧?」
「你這個人能發什麼酒瘋?哪怕喝醉了都比別人冷靜。」張雨略帶誇張地揶揄了羅飛兩句,然後又道,「不過你昨天的預言可不準確。」
「什麼預言?」羅飛的腦子漲乎乎的,記憶仍然不太清晰。
「你說李凌風會變得舉世聞名,可直到現在這事都沒有一點苗頭。」
羅飛想起昨天的對話了,他「哦」了一聲說道:「是張懷堯和朱思俊的死訊還沒有傳開吧?」
張雨卻道:「昨天就傳開了!你想想,這兩個都是龍州的名人,怎麼瞞得住?只是外界沒人知道所謂的『七宗欲』計劃,所以不會想到這兩人的死也和李凌風有關。」
「李凌風一定會留下線索的,」羅飛還是堅持自己的判斷,「只是現在還沒被人發現。」
「我昨天特意在網上搜索過,真的一點線索也沒有。」張雨頓了頓,反問道,「如果他真的留下了線索,也沒必要藏得這麼隱蔽啊?」
羅飛被問住了,一時無法突破對方的邏輯。
片刻後張雨建議說:「我覺得你或許得換一個思路。」
「嗯……」羅飛斟酌道,「我也上網查查看吧,一會兒再和你聯繫。」
掛斷電話之後羅飛打開了辦公室的電腦,他在網上仔細搜尋了一番,果然沒找到和「七宗欲」計劃有關的任何痕跡。這個結果令他也產生了自我懷疑。
難道真是自己判斷錯了?李凌風完成這個計劃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別有所圖?
可是再一細想,不管李凌風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都沒理由放棄這個出名的機會啊。
這一連串的殺人案設計得如此巧妙,不論是非的話,真可算是犯罪領域的一件藝術珍品。以李凌風那種強烈的表現欲,他怎甘心將這樣一件「偉大」的作品塵封於警方的檔案之中?
這個邏輯是說不通的,裡面一定出了什麼差錯。
邏輯不通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為形成堵塞的地方往往正是思路的突破口所在。
羅飛閉上眼睛半躺在辦公椅上,他的右手搭著桌子的邊緣,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敲動,一下一下地,保持著非常平穩的節奏。
在他的腦海裡,與案件相關的那些元素正集合在一起,每個人、每件事、每句話,所有的元素都在聽從羅飛的調遣。它們按時間先後排好了隊形,整整齊齊的,就像是一片精心壘砌的多米諾骨牌。
然後羅飛抬起手指,推倒了第一個元素。多米諾效應開始了。
骨牌一張接一張地倒下,推動著案情在羅飛的腦海中流轉。這一幕最初看起來很順暢,那些骨牌似乎能毫不停歇地一直走到底。然而到了後半段的某處,骨牌卻意外地卡住了。
羅飛的手指凝滯在半空,多米諾效應也隨之停止。隨後羅飛找到了那張出錯的骨牌,他把那張牌調轉九十度,完全改變了運轉的方向。
按照正常人的思維,這個方向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骨牌就卡在了這裡,想要讓思維繼續運行,必須調轉過來試一試。
這一試的結果令人驚訝,就在這個看似不可能的方向上,多米諾效應又重新出現了!骨牌一張接一張地倒下去,直到停止於隊伍的終點。
羅飛的思維也隨之進入一個從未涉足的新世界,他的視野突然間變得開闊起來,而他的脊背卻在一陣陣地發冷。
羅飛顧不上給張雨回電話了,他起身出門,一路小跑著直奔魯局長的辦公室。
魯局長對羅飛的到來有些詫異:「不是讓你回家休息的嗎?」羅飛剛剛經歷過生死波折,所以魯局長特意放了一周的假讓他調整調整。
「現在還不能休息。」羅飛坐到魯局長對面鄭重說道,「我得重新主持專案組的工作。」
「案子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寫報告。」魯局長沖羅飛攤攤手,坦率說道,「這報告確實難寫,但是不需要你來操心。」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讓自己來寫的話,報告中肯定會如實反映兇手的計劃以及張懷堯和朱思俊二人的遇害真相。但是站在魯局長的角度來看,最好能想辦法把張朱二人的死亡和前期命案割裂開來,以免警方承受太大的壓力。
這恐怕也是魯局長著急讓羅飛休假的原因之一。
可是現在的局面又大大超出了魯局長的想像!羅飛沖對方一擺手說:「寫報告的事我確實不感興趣,我關心的是兇手的計劃。」
「這還有什麼好關心的?」魯局長滿懷沮喪地歎了口氣,「他的計劃已經完成了。不僅所有的目標無一倖免,還犧牲了小劉的性命。」
「這裡面有個疑問一直沒能解決。這個疑問最先還是您提出來的,」羅飛提醒對方,「李凌風為什麼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當時我確實提出過質疑,」魯局長聳聳肩膀,「不過現在問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羅飛極為認真地說道,「這事甚至能徹底調整我們的思路。」
「哦?」魯局長感覺到羅飛這話中藏著乾坤,他凝起目光等待下文。
卻聽羅飛又說道:「現在我認同您的質疑,這個計劃再怎麼完美,也不足以讓李凌風自願搭上性命。所以說他並不會去實施這個計劃。」
魯局長費解地看著羅飛:「可是這個計劃確實已經完成了……」
「沒錯。」羅飛鄭重其事地瞇起了眼睛,「但計劃的實施者並不一定是李凌風。」
魯局長一怔:「你是說兇手另有其人?」
羅飛肅然點了點頭。
「這怎麼可能呢?」魯局長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思路,「李凌風作案的證據鐵板釘釘,而且他也給出了紮實的口供,這一切就是他控制的,他怎麼可能不是兇手?」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反問道:「朱思俊殺害李凌風的事實更加不容置疑,同時朱思俊也覺得是自己在控制著一切。如果只看案件的後半段,我們是否也要說:朱思俊怎麼可能不是兇手?」
魯局長聽懂了羅飛話中的潛台詞:「難道說李凌風和朱思俊一樣,都是受到真兇操控的棋子?」
「沒錯。」羅飛順著這個思路分析道,「這兩人都受到了真兇的蠱惑。兇手先是利用李凌風出名的慾望,操控他實施了前面幾起命案;然後又用仕途來誘惑朱思俊,操控後者完成了後續的殺人計劃。」
魯局長搖了搖頭:「你這個猜測過於大膽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之前警方怎麼一點都沒察覺到這個真兇的存在?那麼多人力物力都投進去了,難道他是個隱形人嗎?」
「隱形人……」羅飛咀嚼著這個略帶詭異的形容詞,片刻後他瞇起眼睛說道,「這正是兇手想要追求的效果,也是他整個計劃的高明之處。」
「嗯?」魯局長期待著羅飛的詳解。
「連殺七人。這樣的惡性連環命案一定會引起警方的高度關注,不管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此案也必破不可。這就給兇手帶來極大的壓力。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隱形人』。」
「所以他自己不出面,只躲在幕後操控?」
羅飛點點頭,然後又進一步分析道:「但是幕後操控也有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就是如何封住被操控人的口。其實有很多罪犯殺人的時候都會躲在幕後,比如通過買兇之類的方式。但只要警方抓住了被僱用的殺手,幕後主使多半還是會被揪出來。再回到這起案件,雖然真兇能通過特殊的手段遙控殺人,但警方仍然可以從那些被遙控的棋子上找到突破口。」
魯局長配合著羅飛的思路:「所以棋子也要處理乾淨。」
「關鍵是怎麼處理。」羅飛繼續說道,「很多雇凶的罪犯事後也知道要殺人滅口,但是滅口的過程反倒給警方留下了更多的線索。所以本案的真兇精心設計了一個局,這個局從『隱形』的效果來說,堪稱完美。」
魯局長沉吟道:「你說的這個局,就是『七宗欲』的計劃?」
羅飛點頭道:「沒錯。利用電影《七宗罪》的情節來模仿犯罪。這樣當計劃完成的時候,警方會以為兇手把自己也殺死了。於是那個幕後人便真正實現了『隱身』的目的。」
這番分析確實是開闢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思路。魯局長沉思良久後說道:「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只可惜這些都是你的主觀猜測,並沒有切實的證據提供支持。」
羅飛立刻回應說:「有一個證據!」
「哦?」魯局長神情一凜,「快說。」
羅飛道:「朱思俊死前曾和我討論起撞死李凌風的情節,當時他發了一句感慨,原話是:如果看不到收益,誰願意去吃那坨狗屎?」
「嗯,這說明朱思俊撞死李凌風這事是有計劃的。」
「所以他後來不肯接受催眠,就是害怕自己會在催眠過程中把真相說出來。不過,」羅飛語氣一轉,貌似講到了關鍵處,「在李凌風剛剛被捕的時候,我曾讓蕭席楓給朱思俊做過一次催眠,那會兒朱思俊可是一點都不抗拒。」
魯局長的思維被羅飛調動起來:「這說明當時朱思俊還沒有被捲進來,他的心裡沒鬼。」
羅飛跟著總結道:「所以我們可以確定朱思俊受到蠱惑的時間段,就是在李凌風被捕之後,在朱思俊吃屎之前。而在這個時間段裡,朱思俊和李凌風之間並沒有任何接觸。」
話說到這裡,最關鍵的那個結論已呼之欲出。魯局長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也就是說,蠱惑朱思俊的那個人並不是李凌風!」
「沒錯。那個人才是本案的真兇,他的設計雖然精妙,但還是在這裡留下了他的影子。」羅飛頓了頓,又道,「現在我們可以還原此人作案的整個過程了。他選中了兩個幫手,一個是李凌風,一個是朱思俊。李凌風首先被兇手催眠,懷著出名的慾望,他幫那個人完成了針對趙麗麗、姚舒瀚、李小剛和林瑞麟四人的謀殺,同時還給張懷堯埋下致命的『心穴』。但李凌風從來沒準備去死,他以為自己可以順著地道逃走的。這時朱思俊上場了,在兇手的指揮下,他撞死了李凌風,自己也開始踏上一條不歸路。」
魯局長聽完之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李凌風沒有在別克車裡對朱思俊進行催眠,他為什麼要干擾監聽信號呢?」
「這應該是真兇設計的一個障眼法。」羅飛頓了頓,更進一步說道,「事實上我現在懷疑,李凌風根本就不懂催眠術。」
「哦?」
「在被捕後他並未展示出實際的催眠能力,他供述的作案手法很可能是在吹牛,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誇誇其談。」
「可他面對蕭席楓的時候不是有過一次自我催眠嗎?」
確有此事。當時蕭席楓喬裝成詢問民警,準備對李凌風實施催眠偷襲,後者察覺之後便直接令自己進入了睡眠狀態。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本領。
「有可能是真兇提前設置好了觸發器。」羅飛猜測道,「李凌風當時已經處於一種被催眠的狀態,當他感受到威脅的時候,便可以自動進入睡眠狀態。這就和『記憶障礙』的效果差不多。」
魯局長沉吟了片刻,又問:「如果他不懂催眠術,那他是怎樣謀害趙麗麗等人的?」
羅飛繼續猜測:「應該還是觸發器。真兇已經提前對趙麗麗等人進行了催眠,李凌風只是負責遞送道具,靠這些道具來引爆催眠炸彈。」
魯局長不置可否地咂了一聲,他提醒羅飛說:「趙麗麗等人在和李凌風接觸之前都很正常,可不像是已經被催眠的樣子。」
羅飛皺起了眉頭,這的確是個問題。尤其是姚舒瀚,此人在遇害前曾和羅飛面對面地交談過,當時他的精神狀態完全正常。難道李凌風送來一個道具就能讓姚舒瀚癲狂赴死?
回顧去年的「啃臉殭屍案」和「人體飛鴿案」,嫌疑人也是利用觸發器營造了一種延時殺人的效果。不過那兩個受害人遭受催眠之後就一直處於不正常的狀態,觸發器的作用只是一個啟動「死亡命令」的開關。而在這幾起案件中,趙麗麗等人在遭遇李凌風之前都沒有出現異常徵兆,如果說李凌風不過是一個「觸發器」的啟動者,那真兇的催眠手法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羅飛暫時給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他只能含糊說道:「這事確實還需要仔細斟酌……不過至少不能排除另有真兇的可能性。」
「只憑可能性的話,我很難給你太大的支持。」魯局長搓了搓雙手,「因為現在已經定了案,你再想做的話,等於是要翻案。這事的壓力你應該清楚……」
羅飛當然清楚。本來說「兇手」已經被警方當場斃殺,連新聞發佈會都開過了。現在又說真兇另有其人,警方這不是在扇自己的耳光嗎?而且這事還牽扯到市委書記的公子,來自公眾和高層的雙重壓力令魯局長不得不謹小慎微。
聽對方的意思,重新啟動專案組肯定是不可能了。羅飛只能試探性地問道:「那您能給我什麼樣的支持?」
魯局長略略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可以給你半個月的休假。」
羅飛一愣,讓自己休假,這也叫支持?不過他隨即回過味來:「您是要我展開秘密偵查?」
「沒錯,半個月的時間,如果你找不到逆轉性的證據,這事就此作罷。如果你找到了,」魯局長目光一凜,「即便有天大的壓力,我也會幫你把案子翻過來。」
「好吧。」羅飛瞇起眼睛,他宣誓般地揮著拳頭說道,「半個月!」
02
一周之後。
日頭越來越長了,晚上七點過後天色才慢慢黑下來。
蕭席楓走出雙橋新村七幢602室,他認真地把防盜門反鎖好,然後低頭向樓下走去。
這幢樓一共就是六層,沒有配備電梯。蕭席楓徒步走到樓底,向四周略張望了兩眼便匆匆離去。
不遠處的角落裡停著一輛汽車,駕駛座上的羅飛注意到蕭席楓遠去的背影,隨後又抬頭看向頂樓。
602室的窗戶黑乎乎的,不見燈光。
「羅隊,咱上去吧?」在副駕駛位置上說話的光頭男子諢名阿九,是龍州道上的一個小混混,以前喜歡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沒少進局子。後來這小子被羅飛收了,成了警方的線人。
羅飛道:「不急,再等等。」於是兩人繼續在車內等待。又過了約個把小時,等天完全黑透了,羅飛這才招呼阿九道:「走吧。」
兩人結伴來到頂樓,羅飛指了指602室緊鎖的防盜門:「就這個,沒問題吧?」
此處正是塗連生的舊宅。塗連生死後,這套房屋作為遺產被過戶到蕭席楓名下。出於某個原因,羅飛想要去這套房子裡勘查一番,他便把阿九叫來做幫手。
阿九一撇嘴說:「這有啥的?小菜!」
羅飛提醒對方:「可別留下痕跡。」因為沒有去辦搜查證,這次秘密行動其實並不合法。
「放心吧,完事了給你鎖好,誰也看不出來。」說話間阿九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串鑰匙,這些鑰匙有大有小,形狀各異,但有個共同的特點:鑰匙舌頭上全都光禿禿的沒有鑰齒,看起來就像是一串未經打磨的坯子。
阿九從這串鑰匙中選出了一把,又摸出一小條硬錫紙包在光禿禿的舌頭上,然後他就將這把鑰匙探進了防盜門的鎖眼裡,先壓著勁調整了幾下,等手感順溜了之後,又加大力量一轉,「卡」的一聲輕響,防盜門鎖應聲而開。
「怎麼樣,咱不誤事吧?」阿九咧開笑臉,擺出一副向羅飛邀功的姿態。
「行了。」羅飛揮揮手,「你先到車裡等我,如果剛才那個人回來了,就打我電話。」
「明白。」阿九麻溜地轉身就走,一邊走還一邊感慨,「入行這麼多年啦,今兒第一次幫警察同志把風。」
羅飛沒興趣和對方饒舌,他轉動把手輕輕將門推開,隨後便邁步走進了屋內。
房間裡瀰散著一股帶著霉味的潮氣,應該是長期通風不佳產生的後果。屋內的黑暗亦超乎想像,當屋門被關上之後,幾乎就是伸手不見五指。
羅飛掏出隨身攜帶的警用強光手電筒,在光柱的配合下開始探索屋內的情形。
這是一套緊湊的兩居室戶型,進門就是客廳。有一個奇怪的東西直接暴露在羅飛的眼前。
那是一個直徑約兩米大小的圓盤,四周很薄,中心處則鼓出一個半米多高的凸起。這讓羅飛立刻聯想起科幻電影中的飛碟。
湊近仔細觀察之後,羅飛更加確證了自己的判斷,這東西簡直就和電影裡的飛碟一模一樣。
中間凸起的部分就是駕駛艙,最上方是半球形的有機玻璃罩子,揭開罩子可以看見下方設置了小小的座椅,座椅前面有一排儀表盤。儀表盤最右邊有個碩大的紅色按鈕,看起來像是整套設備的總開關。羅飛戴上手套,試著按下了這個開關。
圓盤慢慢地轉動起來,並且帶著柔緩的傾斜和起伏。羅飛彎下腰觀察,原來圓盤通過一個支撐桿連接在下方的一個電動底座上,其工作原理就像是小朋友們愛坐的那種旋轉木馬。
儀表盤上還有其他的各式按鈕,色彩迥異,有模有樣的。羅飛又伸手按了其中的幾個,居然還能發出不同的聲響。
羅飛再次按下那個最大的紅色按鈕,圓盤停止了轉動,各種聲響也消失了。羅飛凝眉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身繼續向屋子深處走去。
客廳的右手邊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靠近灶台的窗戶上蒙著厚厚的黑布窗簾。這解釋了屋內為什麼會如此黑暗,正是這些窗簾擋住了外界的光亮。
很少有人會在廚房安裝窗簾的,感覺就像屋子裡隱藏著什麼極為重要但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手電光柱挪到了灶台邊的水池上,羅飛隱約看到池壁上有反射的水光。他便走過去想要細細觀察,到了近前時卻腳下一絆,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用手電照了照,原來是一張椅子。
羅飛繞過椅子來到水池邊,池子裡存著積水。隨後他又伸手在池邊的筷子籠裡摸了摸。有幾隻筷子明顯是濕的。
衛生間就在廚房的對面。因為地面上有水漬,羅飛擔心留下腳印,便沒有走進去。他站在門口用手電照了照,很快便發現了一處不太尋常的地方。
樓房裡的衛生間一般都會配備坐式的抽水馬桶,但這個衛生間裡卻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款的蹲式便槽。現在城市裡還有什麼人喜歡用這樣的便槽呢?
門旁的置物架上掛著兩條毛巾,羅飛順手摸了摸,都是半幹不濕的狀態。
隨後羅飛離開廚衛區,經客廳來到了東首的房間。這個房間的面積有十六七平方米,靠內側牆壁擺放著一張一點五米寬的雙人床,床頭被褥疊放整潔。房間內另配置著床頭櫃、衣櫥等家居用品。
通往陽台的窗戶上也掛著厚厚的窗簾,營造出一種極為壓抑的黑暗效果。
繼續來到西首的房間,這個房間相對來說面積較小,大概只有十平方米。從房間內的佈置和陳設來看,此處顯然是一個書房。
正對房門的那面牆被一排書櫃所佔據。書櫃是組合式的,由三個獨立的小櫃子並排而成。每個小櫃子寬約一米,高約兩米,所有能放書的空間基本上都被塞滿。羅飛走到書櫃前看了一圈,他發現三個櫃子裡的藏書種類各有區別。
最北邊的櫃子裡都是些數理化方面的書籍,從基礎讀物到專業書都有。羅飛隨便拿起兩本專業書翻了翻,發現內容之深已經完全超過了自己的閱讀水平。
中間那個櫃子裡則都是與計算機相關的書籍,包括軟硬件知識和各種網絡技術。羅飛在計算機方面原本就不在行,這些書他不用翻也知道自己肯定看不懂。
南邊櫃子裡的書與人文相關,包括各類中外文學名著和近幾年來市面上流行的現當代小說,其中有滿滿一層都是偵探推理小說。另有一層書引起羅飛格外關注,這一層都是與心理知識有關的讀物,包括基礎《心理學》《夢的解析》《微表情研究》,以及催眠相關知識等等。
靠南面牆上擺著一個單人沙發。沙發的左側是一個小茶几,右側則立著一個落地檯燈。羅飛可以想像出主人坐在沙發上秉燈夜讀的樣子,那份閒散和安靜竟讓他心生幾分羨慕。
書櫃對面,靠近小屋門邊的位置擺放了一張電腦桌,桌上有一台款式陳舊的電腦。桌前的椅子和電腦桌看起來並不配套,相對於電腦桌的高度,那張椅子顯然太大了一點。如果有人坐在這張椅子上的話,他必須很費力地彎著腰才能操作鼠標和鍵盤。
北向的小屋窗戶毫不例外地遮上了黑布窗簾,這使得羅飛手裡的電筒成為整套房屋中唯一的光源。
羅飛站在小屋中心,視線隨著光柱在小屋中緩緩掃動。他感受到一種非常獨特的氣氛,既詭異又充滿了神秘感。
這樣一間小屋絕不應該屬於塗連生的世界。
忽然間光柱停在了小屋的西北牆角,那裡矗立著一個半人高的保險櫃,就擺放在電腦桌旁邊的地面上。
對於一個卡車司機來說,家中會有什麼貴重之物需要用保險櫃來珍藏?帶著這個疑問,羅飛走到牆角處蹲了下來。他用手電光在保險櫃的表面探索著,細細打量。
厚厚的保險櫃帶著電子密碼鎖,需要輸入六位數的密碼才能打開。羅飛沒有浪費時間去嘗試,他的目光被保險櫃表面的一個細節特徵所吸引。
就在電子密碼鎖的旁邊,保險櫃上出現了一個小孔,直徑有六七毫米。羅飛把手電筒湊到小孔邊,試圖藉著亮光一窺櫃子裡的乾坤。但他很快意識到此舉無法完成。因為手電筒的發光面和他的眼睛不可能同時貼在那個小孔上,這就意味著當手電光能照進小孔的時候,他的視線便進不去,而他的視線能進去的時候,他又無法借助到手電的光源。
但羅飛的觀察並非一無所獲,他注意到那個小孔邊緣露出金屬的光澤,這說明這個小孔並不是保險櫃原有的設置,而是後來被人特意鑽開的。
羅飛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人曾試圖破壞保險櫃,以竊取裡面的物件。但他隨即便自我否定了這個猜想。因為櫃面上的孔洞非常精細,並不像竊賊在匆忙間所為。而且若有人想暴力打開保險櫃,他首先要破壞的地方應該是鎖口,何苦對著厚重的壁面白費工夫?
羅飛不得不重新揣度這個孔洞的用途。當思維沉滯之後,他又下意識地把右眼向洞口貼去,試圖用這個本能且直觀的舉動來解開心中的困惑。這樣的努力固然無效,但冥冥中卻又提示了羅飛,令他突然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客廳裡的飛碟,水池旁的椅子,衛生間裡的蹲便器,還有李凌風一直背著的碩大黑包,這些元素全都糾纏在一起,和眼前這個保險櫃組成了一個統一的暗示。這個暗示實在太過恐怖,竟讓羅飛在頃刻間汗透衣衫。他猛地站起身來,向後方連退了好幾步,像是要躲避一個看不見的怪物。
隨著一聲碰響,羅飛的後背撞在了身後的書櫃上。他調整呼吸,稍稍冷靜了一些。這時他心念一動,又有了一個印證的想法。於是他將手電光柱從保險櫃上挪開,四下裡快速掃動了一圈,似乎要尋找什麼。
但小屋裡並未出現羅飛設想的那樣東西。他略一凝思,又邁步向著小屋門口走去。那屋門向內開到最大,門板緊貼在牆上,門後或許會藏著什麼。
在走動的過程中,羅飛手裡的電筒一直照射著保險櫃,神態警惕如同戰場上的狙擊手。走到門口之後,他伸左手輕輕把門板拉開,然後迅速用光柱往門後掃了一下。他看到牆角處倚著一個家用折疊梯。
羅飛更堅定了心中的猜測,凝思片刻之後,他作出了某個決定,便快步穿過客廳撤到了屋子外面。他反手把屋門帶好,正要下樓時,從樓下迎面走上來一個女人。這女人一邊拿鑰匙去開隔壁601的屋門,一邊回頭狐疑地看著羅飛。
羅飛向對方打了個招呼說:「你好。」
女人神色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警察。」羅飛掏出證件展示了一下。
女人的情緒放鬆下來。她已經打開了屋門,站在門口半轉著身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幾個問題,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羅飛把證件收好,然後提出第一個問題:「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女人回答說:「有七八年了吧。」
「你一個人嗎?」羅飛注意到對面屋裡並沒有開燈。
「是的。」女人的目光有些不悅,她覺得這種問題和警察無關。
羅飛這時又指著602室問道:「你和對面的住戶熟不熟?」
「不熟。」女人搖搖頭,然後又補充說,「對面那人搬進來沒多久,而且他好像並不在這裡長住。」
「哦。」羅飛又問,「那以前的住戶呢?」
「以前的?你是說那個卡車司機?我和他也沒什麼交往。」
「他家裡還有其他人嗎?——那個卡車司機。」
「沒有。」女人很肯定地搖著頭,「我從來沒見過其他人。」
「好吧。」羅飛攤攤手,做了一個結束的姿態,「謝謝你。」
女人走進了屋內,她打開了客廳裡的電燈,正要關門時,門板卻被羅飛伸手抵住了。
「對不起。」羅飛的目光看向屋內,他似乎發現了什麼。
「怎麼了?」女人順著羅飛的視線看去,在客廳裡擺著一輛兒童推車。
「你不是一個人的嗎?」羅飛努著嘴問道,「家裡怎麼會有童車?」
這個問題似乎激怒了對方,女人漲紅了臉搶白道:「我喜歡孩子,不行嗎?!」說完她便重重地把屋門關死了。
羅飛蹙起眉頭。他看看601,又看看602,在這兩扇緊閉的屋門後面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至少有一個人會知道其中的答案。
羅飛拿出手機,他給阿九打了個電話,把對方叫上了樓。
「完事了?」阿九主動說道,「那我把門鎖恢復原樣。」
「別急。」羅飛搖搖手,他問對方,「你能不能把這門先鎖死,不管內外都打不開那種。」
「小菜。」阿九掏出工具對著門鎖搗鼓了幾下,很快便道,「成了,這鎖現在有鑰匙也開不了,必須是我這樣的專業人士出手才行。」
「很好。」羅飛誇了一句,然後又吩咐道,「我現在要去辦點事情,你還是在樓下等著我。」
阿九利落地應道:「沒問題。」兩人便一同下樓。隨後羅飛開車離去,阿九則留在樓道口等待。
03
羅飛驅車一路抵達蕭席楓的住所。後者把羅飛迎到屋內問道:「羅警官這麼晚到訪,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確實有些事情。」羅飛建議說,「我們最好找個安靜的地方聊一聊。」
蕭席楓點點頭,他把羅飛帶到了自己的書房。關上房門之後,這間小屋便成了一個獨立的封閉空間。
書房裡的燈光是橘黃色的,看上去既柔和又溫暖。
蕭席楓指了指屋內的單人沙發,說了聲:「請坐。」同時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白色的窗簾。
羅飛坐過去,他所處的位置背靠內側牆壁,視線則正對著窗戶。白色讓他感覺平靜。
「這裡也是你的工作室嗎?」羅飛猜測著問道。
「是的。對於一些缺乏安全感的病人,有時我會把他們帶到這裡治療。你要知道,家的感覺和辦公室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已經切身感受到了那種氣氛上的差異。
蕭席楓自己坐在右首的一張辦公椅上,然後他問羅飛:「聽說你最近在休假?」
「是的。」
「可你的狀態看起來並不好。」蕭席楓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你很疲憊。」
羅飛露出一絲苦笑,他打了個哈欠,抬手在眼睛上揉了幾下,那兩個眼球裡佈滿了血絲。
蕭席楓道:「看來你的失眠反應愈發嚴重了。」
「這兩天我斷了藥物。」羅飛解釋說,「我不想讓自己產生藥物依賴,趁著休假的機會調整一下。」
「你的身體或許在休假,但你的心並沒有。」蕭席楓向前探著身體,幽幽反問道,「你怎麼調整?」
「是嗎?」羅飛端坐不動,只瞇起眼睛回視著對方。
片刻後蕭席楓又用論斷一般的口吻說道:「其實你也是一個被慾望控制的人。」
「哦?」羅飛依然保持著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
「探案就是你的慾望,這種慾望瀰漫在你的血液裡,誘惑著你的靈魂,也腐蝕著你的軀體。你成了一具傀儡,成了一部只為案件而存活的機器。」蕭席楓充滿憐憫地歎息道,「這種慾望會毀了你的。」
羅飛在沙發裡聳了聳肩膀:「你想得太多了吧?我只是無法入睡……」
蕭席楓淡淡地一笑:「在身體如此疲憊的狀態下,無法入睡說明你的精神已經完全失控了。」
羅飛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他似乎被這話戳中了痛處。
蕭席楓捕捉到對方的情緒反應,便趁熱打鐵般勸說道:「你需要一次徹底的放鬆,來自於精神層面的,由內而外的放鬆。」
羅飛有些心動了,他問對方:「要怎麼做到?」
「首先要控制住慾望。比如說——」蕭席楓瞇起眼睛問道,「你能暫時忘記來這裡的目的嗎?」
羅飛沉默片刻,道:「我可以試試。」
「你可以試著告訴自己,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蕭席楓給對方作出一些指導,「在心中反覆默念這句話。」
羅飛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目光也不像先前那麼銳利了。
「很好。」蕭席楓鼓勵地說道,「你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放鬆。你的腦子原本很漲,因為裡面塞了太多的東西。現在你可以把那些東西暫時排出去——伴隨著你的呼吸,從鼻孔中排出去。你每呼吸一次,你腦子裡的壓力便會減少一分。」
羅飛下意識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而厚重。
蕭席楓又道:「現在你可以試著閉上眼睛,這有助於你更好地放鬆。」
羅飛的眼皮先是合上了,但僅僅數秒鐘過後又突然睜開。他的神情有些緊張。
蕭席楓關切地詢問道:「怎麼了?」
「我不能睡著,這很危險。」羅飛喃喃說道,「我不能失去對思維的控制。」
「為什麼?」
羅飛沉默不語,原本均勻的呼吸又開始變得急促了。
「好吧,如果你不願意閉眼,那就不用閉。」蕭席楓退讓了一步,「你只要放鬆自己,別去想那些給你帶來困擾的事情。你要相信,這裡很安全。」
羅飛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和呼吸節奏。
蕭席楓的身體旋轉了一下,靠向自己身後的牆壁。牆上有一個可以旋轉的電燈開關,他伸手過去慢慢地擰了小半圈。
屋子裡的燈光變得更加暗淡,為了適應這種變化,羅飛的瞳孔本能地放大了,他的視線也因此變得散亂。
「現在感覺怎麼樣?」蕭席楓問道。
「很好,」羅飛的身體陷在沙發裡,他說,「這個椅子很舒服。」
感覺到時機差不多了,蕭席楓又開始接觸先前的話題:「你剛才說不能失去對思維的控制,這就是你不願入睡的原因嗎?」
「是的,我不能讓別人進入我的潛意識。」
「哦?」蕭席楓意識到了什麼,「其實你是害怕被別人催眠?」
羅飛沉默不語。
「催眠並不是什麼壞事,」蕭席楓循循誘導,「它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
羅飛的態度卻依然抗拒:「不,我不能……」
蕭席楓觀察著羅飛的表情,然後他猜測著問道:「因為你心裡有個秘密,害怕被別人發現?」
「這件事非常危險……」羅飛再次強調說,「我不能失去控制。」
「好的,我明白了。」蕭席楓略作停頓,隨後他總結般說道,「就是這個秘密讓你無法入睡。因為你害怕有人會趁你意識散亂的時候操控你的思維,那樣的話你的秘密就會被對方發現,進而引起某種可怕的後果。」
羅飛點點頭,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秘密呢?」蕭席楓凝起目光問道。
羅飛提高聲調警覺地喊起來:「我不能說!」
蕭席楓連忙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好吧,你不想說就不用說。」
羅飛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喉頭在下頜處滑動著。
蕭席楓思量了一會兒,然後提了個建議:「既然你這麼害怕這個秘密,我們可以把它藏起來。」
羅飛饒有興趣地問道:「怎麼藏?」
「比如說,我們可以在你的精神世界中創建一個保險箱,然後把那個秘密放進保險箱裡。你還可以設置一個密碼,這個密碼只有你自己知道,這樣就不用擔心秘密被別人偷走了。」
「這事聽起來有些虛幻……」羅飛略帶質疑地問道,「真的可以實現嗎?」
蕭席楓用不容置疑的確切口吻回答說:「當然可以。對催眠師來說,這是一種很常規也很實用的心理輔導術。」
「那好吧。」羅飛表現出配合的意願,他主動問道,「我們要怎麼開始呢?」
「首先我們需要一個保險箱,」蕭席楓說道,「我會幫你創建的。現在我想請你閉上眼睛——」
羅飛下意識地抗拒道:「不,我不想閉眼。」
「你不用擔心,」蕭席楓解釋說,「你不會睡著的,我只是要你集中精神。我會創建一個保險箱出來,你得根據我的描述展開想像,並且將這個保險箱深深地鐫刻在你的腦海裡。」
「這樣的話……那好吧。」羅飛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眼睛閉上了。
蕭席楓便開始描述:「這是一個白色的保險箱,它的高度將近一米,長和寬都在半米左右。保險箱是用鋼板製成的,非常厚實,把東西藏在裡面一定很安全。在保險箱正面的櫃門上有一個電子密碼鎖,你可以用它來設置開門的密碼。總之,這是一個製作精良的非常可靠的保險箱。」
羅飛閉著眼睛傾聽對方的講述,他此刻的神情非常平靜。
「你能想像出這個保險箱的模樣嗎?」蕭席楓問道。
羅飛無聲地點了點頭。
蕭席楓似乎還不放心,又問:「它的樣子是不是很清晰?」
「是的,很清晰。」
「很好。」蕭席楓的嘴角略略挑起一絲笑意,然後他又說道,「現在你可以打開櫃門,把那個秘密放進去。請在完成之後告訴我。」
羅飛的眼球在眼瞼後面慢慢地轉動著,彷彿在跟隨某個極為重要的物件。片刻後他開口說道:「放好了。」
「櫃門關好了嗎?」
「關好了。」
「現在請設置密碼吧。注意,這個密碼只有你自己知道,決不能讓其他人看見。」
羅飛伸出右手食指,同時把左手五指併攏,形成手掌覆蓋在右手食指的上方,然後他的右手食指藉著左手手掌的掩護凌空虛按了幾下。
蕭席楓默默關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等羅飛把雙手收回之後,他便用一種慶賀的口吻說道:「好了,那個秘密已經被你鎖起來了。再也沒人能夠將它偷走。」
羅飛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
卻聽蕭席楓又道:「現在我要你牢牢記住這個密碼箱的樣子。這裡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你千萬不能忘記。」
「我記住了。」羅飛認真地說道,「這是一個鋼製的白色密碼箱,半米見方,高一米。密碼箱的正面櫃門上有電子密碼鎖。我已經設置好了密碼,但我絕不會告訴你。」
「好極了,」蕭席楓讚道,「那個秘密已經非常安全。現在你還在擔憂什麼嗎?」
羅飛把雙手平放在自己的腹部,他說:「我感覺好多了。」
「既然這樣,」蕭席楓建議說,「你可以試著睡一會兒。」
羅飛的雙手鬆弛下來,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平緩。蕭席楓不再打擾對方,只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待著什麼。
兩三分鐘之後,羅飛的腦袋輕輕地歪在一邊,很顯然他已經睡著了。因無人說話,書房裡變得非常安靜,只聽見羅飛均勻和厚重的呼吸聲。
一個人若在非常疲倦的狀態下入睡,通常會睡得很沉。這種慵懶的氣氛似乎感染到了蕭席楓,他也把身體靠向自己的椅背,擺出一副大功告成般的悠閒姿態。
可羅飛卻在這時突然醒了過來,他從沙發上直起身問道:「已經結束了嗎?」
蕭席楓也跟著坐直了身體,他瞪大眼睛看著羅飛,一臉訝異。
「你的催眠已經結束了嗎?」羅飛又問了一遍。他的目光炯炯發亮,看不出一絲睡意。
蕭席楓意識到了什麼,他愕然問道:「你根本沒有睡著?」
羅飛笑了笑,這個問題明顯得已不需要回答。
蕭席楓便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那你剛才……」
「我只是在配合你。」略作停頓之後,羅飛進一步解釋,「從你把我帶進書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想對我實施催眠。所以我索性配合你的表演。」
蕭席楓有種遭受到愚弄的感覺,他無奈地苦笑道:「你……你何必要這樣?」
「我做了一個實驗,」羅飛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實驗的結果將決定到我對你的某種判斷。」
蕭席楓茫然搖了搖頭,他不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麼。
「好了,現在已經沒必要兜圈子了。」羅飛看著蕭席楓說道,「接下來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包括一系列催眠殺人案的真相以及我深夜到訪的目的。我希望你能認真地聽我講述,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你隨時可以提出來。」
看著對方的表情,蕭席楓知道此事一定非常重要,於是他也非常鄭重地點了點頭。
羅飛的講述起始於那起系列殺人案中最大的轉折點:
「李凌風死後,警方高調宣佈結案。但事實上這起案件還遠遠沒有落幕。後來張懷堯和朱思俊也都死了,這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是的,我還聽說小劉也遭遇了不測。」蕭席楓的語調略帶悲傷,隨後他又說道,「雖然警方沒有公開這幾個人的具體死因,但我猜到一定和案子有關係的,恐怕就像你所擔心的,李凌風最終完成了『七宗欲』的殺人計劃。」
羅飛曾向蕭席楓講解過「七宗欲」的計劃並請求後者對朱思俊實施救助,但他今天卻要徹底推翻自己先前的論斷:「所謂『七宗欲』殺人只是一個假象,真正的兇手並不是李凌風。」
「兇手不是李凌風?」蕭席楓無法理解,「這怎麼可能呢?」
「這事的細節我回頭再解釋,你先跟上我現在的思路。總之是有人利用李凌風布下一個精妙的迷局,當所有人都以為李凌風就是兇手的時候,真兇就可以成為逍遙法外的『隱形人』了。」
蕭席楓忍不住要問:「那真兇到底是誰?」
「這十天來,我名義上是在休假,其實一直在暗中尋找真兇。」羅飛瞥了蕭席楓一眼,直言不諱地說道,「經過一番調查之後,我覺得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你。」
「是嗎?」蕭席楓沉住氣反問道,「憑什麼呢?」
「真兇為什麼要煞費苦心,布下這樣一個龐大而又複雜的殺人迷局?要知道,事情搞得越複雜,可供警方追尋的線索就越多。」羅飛開始解釋自己的思路,「兇手既然棄簡從繁,那必然會有一個充分的理由。所以我推斷,這個人一定和案件有著非常明顯的利害關係。也就是說,如果按照正常的調查程序去分析此案,這個人必定就會成為警方的重點目標。所以他必須找一個替罪羊來吸引警方的視線。這個過程雖然複雜且帶有很多不確定的風險性,但總比把自己直接暴露在警方的火力下要好得多。」
蕭席楓「嘿」了一聲說道:「因為我是塗連生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就認為我最可疑。」
「我調查了塗連生的社會關係,他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其他的朋友。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還有誰會和這案子有關聯。這進一步印證了我剛才的分析,作為唯一的關聯人,你無論如何也要營造出一種讓自己『隱身』的效果,否則警方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你呢?」
「這個理由確實很充分,不過,」蕭席楓為自己辯解道,「最初案發的那兩天,我根本就不在龍州,我是沒有作案時間的。」
「你那兩天在北京出差,不但有來回乘機的記錄,還有在北京賓館的入住記錄,確鑿無疑。可是這不能摘清你的嫌疑。換個角度想一想呢?你這個人是很少出差的,近一年來幾乎就沒有離開過龍州,偏偏就是案發那兩天你不在,這未免太巧合了吧?」
蕭席楓露出苦笑:「這麼想的話不在場證明反而成了新的罪證,看來我至少也是個同謀。」
羅飛道:「我當時猜測你可能是通過催眠的手法,讓李凌風成了被遙控的殺人工具。」
「通過催眠術遙控一個人,然後讓這個人再用催眠的手法來完成連環殺人案?」蕭席楓咧嘴看著羅飛,「羅警官,你不覺得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嗎?」
羅飛也承認:「確實誇張了一些。但就當時所掌握的信息來說,這也算得上是個合理的思路。」
「好吧,合不合理另說。」蕭席楓把手一攤說道,「不過這些終究只是猜測,辦案的話還是要講究證據。」
「沒錯,所以接下來我就試圖找到證據。」羅飛衝著蕭席楓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已經跟蹤你整整一個星期了。」
「是嗎?」蕭席楓瞪著羅飛,表情既愕然又無奈,片刻後他尷尬地問道,「那你發現了什麼呢?」
「我發現你每天下班都很早。大概下午四點鐘左右你就會離開咨詢中心,然後你會前往雙橋新村七幢602室——塗連生生前的住所。每天你都要在這裡待到七八點鐘才離開,我猜你是吃過晚飯才走的,因為有幾次你還特意從超市買了菜帶過去。」
蕭席楓摸了摸鼻子說:「沒錯。」
「所以問題就來了,你一個有家有室的人,為什麼總要往那套舊房子裡跑呢?我想到你曾經說過,以前塗連生出長途時會把家裡鑰匙交給你,委託你照看房子。但你又說塗連生並沒有養什麼花草寵物,當時我就有些奇怪,沒有花草寵物,這房子有必要托人照看嗎?然後我又想起朱思俊說過的話,他說半年前處理那起糾紛的時候,本來塗連生是不肯給死狗下跪的,是姚舒瀚威脅說要帶人抄了他的家,砸了他的房子,塗連生這才屈服。於是我突然間意識到,那間舊房子裡或許藏著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呢!不過我的思維還是不夠開闊,沒有想到那東西竟是……」說到這裡羅飛搖了搖頭,在自責不夠敏銳的同時,他也禁不住感慨事情的真相太過離奇,實在叫常人難以揣度。
蕭席楓歎了口氣:「所以你今天晚上偷偷進入了那套舊房子,目的就是要看看那裡面到底藏了什麼?」
「沒錯。既然那東西這麼重要,或許和案件也有關聯呢?」羅飛頓了頓,又道,「說起探索那套房子的過程,也真是一波三折。嘿嘿,我一進屋就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東西,你肯定知道是什麼吧?」
「是那個飛碟?」
「嗯。一個飛碟……已經非常奇怪了。我一度以為這就是自己要找的目標呢,我還對著它鑽研了很久,但是並沒有發現太多名堂。那東西奇怪是奇怪,可也不需要讓人每天都過來照料啊,塗連生也不至於為了它給一條死狗下跪。或許屋子還有別的秘密,所以我就繼續到其他地方去尋找。」
蕭席楓「哼」了一聲,他似乎很不希望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可惜他已經無法阻止了。
「我注意到廚房的水池剛剛使用過,有幾隻筷子是濕的,衛生間裡的毛巾也是濕的,我以為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跡,這也說得過去。可是臥室裡的床鋪那麼整潔,屋子裡所有的窗戶都遮著厚厚的窗簾——我居然還沒有嗅到真相……嘿嘿,我也真是夠遲鈍!」略發感慨之後,羅飛又接著說道,「後來我走進了書房,那滿屋子的書顯然不是給塗連生看的。我開始猜測這些書或許就是我要尋找的目標,蕭主任就是被這裡琳琅滿目的書籍所吸引,所以才流連忘返?只是塗連生為了書下跪就有些說不過去了,難道他也是愛書如命的人?」
蕭席楓苦笑道:「他就算是愛書也看不懂啊。」
「所以這事還是透著怪異。」羅飛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蕭席楓的眼睛說道,「最後我終於在牆角發現了那只保險櫃。」
蕭席楓無奈地垂下了眼瞼,他似乎不願和對方的視線接觸。
「一看到這個保險櫃,我立刻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真正的目標。因為那個櫃子實在是太特殊了。我注意到櫃門上有個小孔,就試著往裡看,卻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就在我把眼睛湊在小孔上的同時,我突然間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終於幫我看破了屋子裡的秘密,」羅飛停下來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
蕭席楓搖了搖頭,也說不清是不知道呢還是不願回答。
羅飛緩緩地給出了答案:「我感覺有人正在那個櫃子裡面看著我!」
蕭席楓只是歎氣,不願多言。
羅飛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在那一瞬間我甚至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誰能想到世上竟會有如此詭異離奇的事情?但諸多細節卻在支持我的猜測,在這間屋子裡藏著一個身形小得出奇的活人!所以水池邊會有一張供攀爬的椅子,衛生間裡沒有坐便器而是蹲式的便池,電腦桌很矮而配套的椅子卻很高,在書房裡還配備了折疊梯供其上下取書,而那個保險櫃就是專門供其躲藏的吧?所以櫃門上才特意鑽出了一個可以透氣和向外觀察的孔洞。這個人多年來就這樣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從來沒有外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面對羅飛的提問,蕭席楓仍然用沉默作為回應。
「即便你不開口我也會找到答案。」羅飛態度強硬地說道,「如果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就請你主動講一講這個『隱形人』的故事吧。」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再迴避也沒有意義了。蕭席楓終於抬起頭來,他反問羅飛:「你覺得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能夠躲進保險櫃裡的,或者是小孩,或者是侏儒。」羅飛分析著說道,「綜合現有的情況,我覺得應該是後者。」
「你錯了。他不是小孩,也不是侏儒,他其實是一個……」蕭席楓略帶悲傷地給出了答案,「垂暮的老人。」
羅飛詫異道:「哦?」
蕭席楓這時又補充道:「一個十來歲的老人。」
「十來歲的老人?」羅飛皺起眉頭,他無法理解這句話中的邏輯。
蕭席楓歎了口氣,他問羅飛:「你知道早衰症嗎?」
「聽說過,但不太瞭解。」羅飛瞇起眼睛,他似乎窺到一些端倪了。
「那是一種先天性的遺傳病,無藥可治。」蕭席楓講解道,「患者在嬰兒時期就提前步入衰老的過程,他們的身體發育會停留在幼兒的水平,但是心智年齡卻和普通人沒什麼差別。」
「那個人就是一個早衰症患者?」
蕭席楓點點頭,然後繼續說道:「早衰症患者的衰老速度比正常人要快五到十倍,所以病童的壽命一般在七到二十歲之間。他還算幸運,衰老的速度只是正常值的五倍,所以能夠多活一些年頭。即便這樣,他現在的生理年齡大概也有八十歲了。」
原來如此。「十來歲的老人」這個看似荒謬的詞語卻代表著一種極為真實的存在。
羅飛接下來自然要問:「這個人和塗連生又是什麼關係呢?他們怎麼會生活在一起?」
「他是塗連生收養的棄嬰。」蕭席楓思緒流轉,陷入了某段回憶,「那應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當年塗連生還在環衛集團開車。一天傍晚他在垃圾站旁邊發現了一個棄嬰。在這個嬰兒身上找不到任何信息,他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出生於何年何月,全都沒有,」說到這裡,蕭席楓特意看著羅飛問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父母出於種種原因要遺棄自己的骨肉,他們通常會在遺棄地點留下一張紙條,寫明這個孩子姓名生日等信息,以供好心的收養者獲悉。可是這個嬰兒卻沒有任何信息,而且他被遺棄的地點還是一個垃圾站……羅飛據此判斷:「他的父母並不希望這個孩子活下去。」
「是的。」蕭席楓幽幽說道,「聽起來多麼殘酷,可事實就是如此。當時那個孩子應該還不到兩歲,但他的症狀已經非常明顯了:他的身體乾瘦乾瘦的,腦袋則大得誇張,同時他的臉頰和下巴又非常窄,這使得他全身上下看起來都極不協調;他的牙齒還沒有長全,頭髮倒已經掉光了,眼睛深陷在臉頰裡,皮膚褶皺而鬆弛……總之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絲屬於人類嬰兒的可愛之處,他就是一個怪物,一個連父母之愛都不配擁有的怪物。」
說到這裡,蕭席楓深深地歎了口氣,彷彿在感懷那個孩子的悲慘身世。不過他隨即又帶著溫柔的笑容繼續說道:「但是塗連生一點都不在意。他把這個孩子帶回家裡悉心照料,他的疼愛和體貼絕不亞於天下任何的親生父母。」
羅飛沉吟道:「他對待這個孩子就像是童年時那只殘疾的小貓——不僅僅是疼愛了,裡面更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複雜情感。」
「沒錯。」蕭席楓讚許地點了點頭,「他給那個孩子起的名字就叫塗小貓。他們以父子相稱,十多年來朝夕相處。他們之間那種彼此依賴的情感普通人是無法理解的。」
「既然這樣,」羅飛提出了一個疑問,「塗連生為什麼不走正常的手續來收養這個孩子呢?」
「因為他不想讓塗小貓和這個社會有任何接觸。」蕭席楓輕歎一聲,然後解釋其中的原因,「塗連生自己飽嘗了世態艱辛,一生受盡欺凌和侮辱。他太瞭解一個『怪物』在人間的遭遇了,他不想讓塗小貓也承受這樣的痛苦,他要把這個孩子呵護在自己的翅膀下,在一個足夠安全的世界裡度過此生。」
「足夠安全的世界……」羅飛挑起眉頭問道,「你指的就是那套封閉狹小的老房子嗎?」
蕭席楓無聲地點點頭。
羅飛至此終於瞭解到一個「隱形人」產生的過程。難怪外界從來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因為塗連生早已用一種特殊的關愛將他徹底屏蔽。羅飛一時間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這種密不透風的關愛對於塗小貓來說到底算不算真正的幸福?
感懷片刻之後,羅飛又問蕭席楓:「那你呢?你和這個孩子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蕭席楓回答說:「我是唯一知道塗小貓存在的外人。塗連生只相信我一個,他覺得其他任何人都會對塗小貓造成傷害。塗小貓本人則管我叫叔叔。你之前的猜測沒錯,每當塗連生出長途的時候,我就會過來照顧那孩子。還有塗連生也的確是為了那孩子的安全才答應給死狗下跪的。後來他不放心,還特意買了個保險櫃,供塗小貓在意外時躲藏。說起那個保險櫃,嘿嘿,今天還是第一次用到呢……」
羅飛又打斷對方問道:「你教過那孩子催眠術吧?」
蕭席楓坦承說:「是的。」
羅飛追問:「為什麼要教他這個?」
「因為他想學。」蕭席楓解釋說,「塗小貓在這種環境下成長,心理上多少會出現問題的,有時痛苦,有時迷茫。我便常常用催眠的手法幫他排解治療。在這個過程中塗小貓對催眠產生了興趣,就讓我教他。」
羅飛繼續問道:「那你覺得他的催眠水平怎麼樣?」
蕭席楓愣了一下,說:「這我不太清楚。他整天足不出戶的,根本沒機會實施催眠術啊。不過如果有機會練手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很厲害的。因為他很聰明,是個天才。」
「天才?你指哪方面?」
「很多方面。他的智商極高,有著超出常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如果不是得了這種病,他的人生不可限量!」蕭席楓一邊說一邊惋惜地搖著頭。
羅飛想起了那滿滿三個櫃子的書籍,他忍不住開始假設,一個蕭席楓口中的天才,如果十多年足不出戶,整天就是看書和學習,這個人的知識能力究竟能到達一個怎樣的境界呢?
蕭席楓彷彿看出了對方所想,他主動給出了幾個例子:「你知道嗎?這孩子在十歲那年就自學了所有的高中課程,此後便開始廣泛閱讀各類專業書籍。他對數理化和計算機一類的知識尤其感興趣。而且他的動手能力也很強,十二歲的時候就會修理家用電器,對了,你看到的那個飛碟也是他自己設計製造的呢。」
羅飛神情肅穆地沉思了一會兒,隨後他凝視著蕭席楓說道:「我幫你總結一下吧,塗小貓才是這個世界上和塗連生最親密的人,他是一個精通理工和計算機知識的天才,而且他具備著令人難測深淺的催眠能力。」
蕭席楓感覺到對方的語氣有些不對,他皺起眉頭問道:「你什麼意思?」
「你忘了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嗎?」
「你在尋找系列殺人案的真兇。」說出這個答案的同時蕭席楓隱隱有了種不安的預感。
「真兇是一個和塗連生有著密切聯繫的人,我曾經覺得這個人非你莫屬,可現在看來,塗小貓顯然更加值得關注。」
「這怎麼可能?」蕭席楓激動地提出抗議,「你如果懷疑他,那還不如繼續懷疑我!」
羅飛擺了擺手說:「從你通過實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兇手。」
蕭席楓困惑地看著羅飛,他到現在也不知道對方說的「實驗」究竟是什麼意思。
羅飛開始解釋這裡面的關節:「當我在塗家舊宅研究那個保險櫃的時候,躲在櫃子裡的塗小貓也看到了我。當我離開之後,塗小貓肯定和你通過電話吧?所以你已經提前知道我去過塗家舊宅的事情,對不對?」
蕭席楓點點頭。
羅飛繼續說道:「我們見面之後,你把我帶到書房裡。這時我已經猜到你想對我實施催眠。於是我將計就計,假裝中招,我的目的就是要看看你到底要對我做些什麼。你用話術誘導著我,表面看來是要幫我解開失眠的心結,但你真正的目的是要給我設置一個記憶障礙。你把我心底最恐懼的東西和那個保險櫃聯繫在了一起。如果你的催眠成功了,我就會徹底拋棄要打開那個保險櫃的念頭,所以塗小貓也就不會再受到我的威脅。」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蕭席楓自嘲地苦笑道,「原來我的陰謀早就被你看透了,我像個傻瓜一樣在那裡自說自話……那些所謂的催眠其實毫無意義。」
羅飛卻說:「並非毫無意義。至少你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蕭席楓不解:「怎麼證明?」
「你可以設想一下,」羅飛提示對方說,「如果你是兇手的話,你會對我實施怎樣的催眠?」
蕭席楓想了一會兒說道:「肯定要設法解除你對我的威脅,比如說通過某種思維的植入或者轉接,讓你認為李凌風確實就是真兇,或者把你的查案的思路轉移到其他的方向上。如果狠一點的話,我甚至會針對你單獨設計出一個殺局。當然了,所有這些事的前提是我能夠成功地將你催眠。」
「看起來已經成功了,不是嗎?」羅飛微微挑起一側嘴角,似笑非笑,「當時我的思維已經完全聽從於你的引導,我甚至在你的催眠作用下進入了夢鄉,這可是一種完全不設防的精神狀態啊。」
「是的,」蕭席楓尷尬地咧著嘴,「雖然是假象,但我確實信以為真了。」
「可你並沒有對我實施進一步的蠱惑,你只是針對那個保險櫃做了一個記憶障礙,然後就靜靜等待我醒來。所以你所關心的只是如何守住塗小貓的秘密,而對於我查案這事卻毫不在意。」羅飛一步步地解析道,「由此我斷定你絕不是案件的真兇,甚至連知情人都不是。所以我才會繼續坐在這裡,和你展開坦誠相見的探討。」
「好吧,我要感謝你對我的信任。」蕭席楓看著羅飛說道,「但你不能因為排除了對我的懷疑,就隨便又抓個人過來作為替代品吧?」
「怎麼會是隨便抓的呢?」羅飛反問對方,「我剛才已經總結過了,難道塗小貓不符合真兇的特徵嗎?」
「就這麼簡單一說,那確實符合,但你還要考慮具體的實際情況啊!」
羅飛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有什麼實際情況,我們現在就一塊討論。」
蕭席楓首先質疑道:「自從塗連生死後,我幾乎每天都和塗小貓在一起,他怎麼可能瞞著我做出這麼大的案子?」
「所謂每天在一起,其實也就是晚飯前後的那個時間段吧,其他時間塗小貓在幹什麼你就無從知曉了,而案發的頭兩天你又恰好不在龍州,現在想想,這可不是什麼巧合,是塗小貓特意選擇你不在的那兩天動手呢。」
「塗小貓是個足不出戶的病人,難道他就坐在家裡遙控作案?」
「案件的前期策劃完全可以通過網絡進行,確實可以坐在家裡,而真正作案的那兩天可不行,事實上塗小貓親自抵達了每一個案發現場。」
「這更不可能了。」蕭席楓瞪著眼睛問道,「塗小貓根本沒有獨自出門的能力。而且你們不是拍到了案發時的監控視頻嗎?抵達作案現場的從來只有李凌風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還有——」羅飛一字一頓地強調道,「一、個、包!」
一個包?蕭席楓記得那些監控照片,照片上的李凌風確實背著一個碩大的黑色登山包。
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其實我早就覺得那個包有些古怪。李凌風一直背著那個包,但這個包的具體作用卻不明朗:趙麗麗、姚舒瀚、李小剛遇害的時候,所用道具並沒有裝在包裡;林瑞麟被催眠時,既然包裡的菜餚都是虛構出來的,那麼包本身又有什麼實際的存在意義?最後李凌風在朱思俊家門口被抓,那麼大的一個包就裝了一坨狗屎,實在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始終沒想明白,李凌風到底為什麼要背著那個包?」
蕭席楓隱隱猜到了羅飛的意思,他愕然道:「難道說……」
「塗小貓就藏在那個包裡。」羅飛說了對方心中所想,然後他又據此展開解釋,「在最初案發的那兩天,塗小貓就是通過這種隱蔽的方式來到現場,他親自對趙麗麗、姚舒瀚、李小剛和林瑞麟實施了催眠。至於後來用黑包裝狗屎則是為了保持連貫性,造成一種『黑包就是李凌風隨身物品』的假象。」
「那對李凌風、張懷堯還有朱思俊的催眠是什麼時候完成的呢?」蕭席楓被羅飛的思路帶動了,他第一次順著對方來提問。
羅飛聳了聳肩膀:「那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除了那兩天之外,塗小貓在別的時間也外出過?」
「那當然了。難道你現在還以為他真的會足不出戶?」
蕭席楓反問:「那他要怎麼出去呢?每次都藏在李凌風的黑包裡?可是張懷堯和朱思俊都是在李凌風死了以後才出事的啊。」
「他既然能催眠李凌風,把對方變成自己的『腿腳』,難道就不能再催眠其他人嗎?」羅飛「嘿」了一聲,又道,「我就知道他至少還有另外一個可靠的『腿腳』。」
蕭席楓立刻追問:「是誰?」
「你們的鄰居,601那個獨居的女人。」
「啊?」蕭席楓一愣,「黃歡?」
「你知道她的名字?看來你們還比較熟悉。」
「畢竟相鄰這麼多年了嘛,多少會有些瞭解。不過黃歡從來不知道塗小貓的存在啊,你憑什麼說她也是塗小貓的『腿腳』?」
「黃歡單身一人,可她家裡卻有一輛兒童推車,你不覺得這事有點奇怪嗎?」
蕭席楓意識到什麼:「你是說塗小貓會乘坐黃歡的兒童推車外出?」
羅飛點點頭,隨後又說:「我詢問過黃歡為什麼家裡會有童車,她當時表現得非常激動,我猜測是有人對她施行過記憶障礙的催眠術。隨後我讓人調查了黃歡的個人情況,多年前她曾經結婚並懷孕,但不幸遭遇難產,孩子沒保住,自己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後來她丈夫還因此和她離婚。所以說黃歡內心深處對孩子非常渴望,但有關孩子的記憶又是她不願觸及的一個心結。這兩點恰好能被塗小貓利用,他可以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孩子,讓黃歡先為自己服務,完事之後再抹去對方的記憶。」
蕭席楓長時間地看著羅飛。必須承認,對方的這套說辭已經越來越像是真事了,但在內心深處他仍然不相信塗小貓就是系列殺人案的真兇。
羅飛知道自己還得拿出點夠份量的論據,於是他又對蕭席楓說道:「其實我心中還有一個猜測,如果這個猜測也得到印證,你就不會再懷疑我的論斷了。」
「什麼猜測?」蕭席楓忐忑而又急切地問道。
「你說過,李凌風之所以會和你聯繫,是因為他看到了你在網上發表的那篇紀念塗連生的文章,可我知道你並不是一個喜歡上網的人。現在請你如實回答我:你當時怎麼想起來要去網上發文章的?是不是受到了塗小貓的影響?」
這個問題彷彿點破了對方心頭的一層面紗。蕭席楓愣愣地怔了許久,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是的……的確受了他很大的影響。」
「很大的影響?」羅飛笑了笑,他的神情愈發自信,「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其實也受到了他的催眠?」
蕭席楓低著頭不說話,他的臉色有些難看。這顯然代表著一種默認的態度。
「現在可以大致概括出這起案件的全部過程了。」羅飛揮了揮手,然後開始侃侃而言,「塗連生自殺之後,塗小貓決定要為自己的養父報仇。他通過網絡查到了攔車救狗事件的主要參與者,並且鎖定趙麗麗等七人為復仇目標。塗小貓知道,如果他直接動手殺死趙麗麗等人,警方在探案時必然會重點分析塗連生的社會關係。到時候只要一搜查塗連生的舊宅,自己就無處可藏。所以他必須設計出一個精巧的殺人計劃,既要完成復仇大計,又要把警方的視線徹底引開。」
「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就從你身上開始。塗小貓利用你對塗連生的情誼,鼓動你去網上發表了那篇紀念文,以此偽裝成案件的導火索。隨後塗小貓便把李凌風引到龍州並對其實施了催眠,李凌風慾望被撩撥起來,他心甘情願成為塗小貓計劃中的一枚棋子,因為他深信這個計劃能讓自己一舉成名。」
「李凌風化名為『憤怒的犀牛』和你通了電郵,他把趙麗麗等六人列為自己的『懲罰對像』,隨即殺人計劃便正式展開。很顯然,所有的殺人手法、包括道具的製作等等都是出自塗小貓的設計,李凌風只是一個具體任務的執行者。塗小貓還給李凌風提供了一個巧妙的逃生方案,後者以為完成計劃後就可以全身而退。他怎會想到自己其實也是塗小貓計劃中的目標之一?」
「李凌風被捕之後,塗小貓又對朱思俊實施了催眠,讓後者成為整套計劃後半段的執行者。同時他還在李凌風的電腦中留下線索,用『七宗欲』的思路來誤導警方。一切正如他的計劃進行:朱思俊撞死了李凌風,自己最後也難逃一死。當『七宗欲』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死亡之後,塗小貓的復仇計劃便大功告成。大家都認為李凌風就是案件的元兇,誰能想到背後還深藏著一個不露蹤跡的『隱形人』?」
蕭席楓默默地聽羅飛說完。儘管書房裡開著空調,但他的額頭上還是滲出了一層汗水。
羅飛問道:「現在你怎麼想?」
蕭席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竭力凝聚著殘存的勇氣。他抬頭和羅飛對視了片刻,然後說道:「是的,你說的這一切都非常的合理。但我還是那句話,警方辦案光憑合理的猜測是不行的,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
「證據一定會有的。技術人員會對那個黑包進行痕跡檢測,裡面應該能找到塗小貓的皮屑樣本;同時我們會仔細排查李凌風和塗小貓的電腦數據,或許會有些通信記錄沒有清理乾淨;雙橋新村附近的監控也是我們排查的重點,塗小貓不管是跟著李凌風還是跟著黃歡出行,總會有相關的影像資料留下來;我們還會請來高明的催眠師,掃除黃歡思維中的記憶障礙……總而言之,塗小貓既然實施了這樣一起複雜的連環殺人案,他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只要警方將他納入視線,這些痕跡遲早會被找出來。」
羅飛說話時的聲音平淡卻又充滿了自信,他知道自己已經拿住了兇手的軟肋。
一個構思龐大的計劃,目的就是要營造出「隱形」的效果。當兇手不再隱形的時候,整個計劃也就失敗了,因為那個龐大體系中的每一條分支都會給警方提供追查的線索。
有的放矢,萬箭齊發,焉能不中?
蕭席楓有種渾身乏力的感覺。他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腦門,痛苦乞求道:「我求你們不要這樣!這個世界既然已經拋棄了那個孩子,就不要再來折磨他了!這也是塗連生最後的遺願。」
「我能理解你的情感,我甚至能理解你們每個人的情感。但是,」羅飛唏噓歎道,「作為一名刑警,我必須以法律作為行事的最高準則。」
蕭席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他又艱難地說道:「那我只有一個最後的請求……讓我先和那個孩子談談。」
04
羅飛和蕭席楓來到塗家舊宅樓下,與一直在此處等待的阿九會合。後者認得蕭席楓正是602的戶主,神色便有些詫異。羅飛也沒必要和他解釋,只吩咐阿九上樓把入戶門解鎖,隨後便打發對方先行離去。
按照事先的約定,蕭席楓獨自進屋和塗小貓私聊,羅飛暫且在戶外守候。
大約過了一小時,蕭席楓從屋內出來。他耷拉著眉頭,眼角下垂,顯得非常疲憊。
「請進屋吧。」蕭席楓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對羅飛說道,「塗小貓在書房等著你。」
羅飛便跟隨蕭席楓而去。屋子裡開著燈,但厚厚的窗簾遮住了燈光,從屋外看的話好似黑暗一片。這也是塗小貓多年來隱藏行跡的一個重要手段。
書房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小小的人形,看身材只有三四歲的年紀。當羅飛走進來之後,那個人便轉頭看了過來。他的動作異常遲緩,就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羅飛知道這就是塗小貓——一個在黑暗中蟄伏了十多年的「隱形人」。從真實的年齡來說,這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然而他的軀體已然垂暮如斯。
儘管已經聽過蕭席楓的描述,但初次見面時羅飛仍然難以抑制心中的驚駭感覺。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孩子,那沒有比「怪物」二字更合適的了。
首先那傢伙有個碩大的腦袋,這腦袋各部分的比例又極不勻稱:額頭又大又寬,眼睛往下的部分卻狹小得如同得了萎縮症。頭部的毛髮已全部掉光——沒有頭髮、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眼窩深深凹陷,鼻子也縮塌了,只剩一層皺巴巴的皮膚包裹在鼻樑上。
和腦袋相比,這人的身軀顯得異常瘦小,四肢更是瘦得如蘆柴棒一般。他沒有脂肪,沒有肌肉,有的只是畸形的骨骼和褶皺的肌膚。
如果不是有一雙大眼睛在深陷的眼窩中轉動著,羅飛簡直覺得自己看到的就是一具風乾的骷髏。
塗小貓也在看著羅飛,等對方走近之後,他癟癟嘴說了句:「對不起。」當他的嘴唇翻開時便露出兩排光禿禿的牙床,上面的牙齒早已脫落殆盡。
「嗯?」羅飛沒想到對方會以這句話開場,他有些意外。
「對不起。」那個年輕的老人又重複了一遍,他說,「你的助手死了——我為此感到抱歉。」
羅飛心中一痛。如果小劉還活著,此刻應該也來到了現場。想到這裡羅飛便下意識地往身後瞥了一眼,那是小劉常常跟隨的位置,如今卻只剩自己孤單的影子。他的鼻翼輕輕抽動了一下,難以掩飾心中的悲傷。
良久之後,羅飛黯然地說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塗小貓解釋說,「我只是把朱思俊心頭的魔鬼釋放了出來,後來發生的事情並不受我的控制。」
羅飛不知該用什麼情緒對待眼前的這個「怪物」。按理說此人就是害死小劉的元兇,但羅飛卻怎麼也無法凝聚起心中的仇恨,他只是長時間地看著對方,似乎要用目光來驅散心中所有的困惑。
「怪物」也和羅飛對視著。他的眼球又黑又亮——這雙眼睛恐怕是他全身上下僅存的青春印跡。
羅飛決定拋卻情感上的干擾,他只想做一個純粹的執法者。於是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問道:「你承認自己就是系列殺人案的真兇嗎?」
塗小貓點點頭,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我承認。」
「那就請你和我一起回警隊接受調查。」
塗小貓沉默了,他把瘦小的身體縮在沙發裡,像是要躲藏起來似的。但他明白自己已無處可躲,最終只能無奈地輕歎一聲。然後他又抬頭看著羅飛問道:「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哪裡露出了破綻?」
「李凌風的死亡動機。」羅飛回答說,「他既然為了『名氣』的慾望而死,為何卻沒有把『七宗欲』這樣的完美計劃透露給公眾呢?這便不合邏輯。所以我猜測李凌風對『七宗欲』的計劃並不知情,幕後的真兇另有其人。」
「原來如此……」塗小貓舔了舔乾癟的嘴唇,黯然說道,「是我太過謹慎了。」
「太過謹慎?」羅飛不太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麼說。
塗小貓解釋說:「為了徹底達到『隱身』的效果,我不想在網絡上留下任何痕跡。所以只要是和網絡有關的事情,我全都是操控李凌風來完成的。包括所有網絡賬號的申請和使用,所有網帖的撰寫和發佈等等。但你知道,我可不能通過李凌風向網絡發佈『七宗欲』的計劃。」
「嗯。」羅飛點點頭說,「因為這個計劃本身是要瞞過李凌風的。」
塗小貓又道:「其實我也想過,要不要用李凌風的口吻寫一封電郵,把『七宗欲』的計劃透露給各大媒體。這封電郵可以在李凌風被捕前寫好,設置好延時,等李凌風死後再發送出去。但我還是有顧慮。首先這封電郵用誰的賬號來發呢?用李凌風的賬號就有可能被李凌風發現,但使用新賬號又會給警方留下疑點。另外我還擔心警方會對郵件進行語言痕跡比對,進而從遣詞用句中找到漏洞。出於這些顧慮,我最終放棄了發郵件的想法,因為李凌風的死亡動機也不算什麼大漏洞吧,最多只是一點點不完美的瑕疵,沒必要為此冒險。呵呵,真是沒想到,連這一點點的瑕疵都沒能逃過你的眼睛。」
「你既然在製造假象,那必然會露出不真實的痕跡。」羅飛鄭重地告誡對方,「這就是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含義。」
「羅警官,你確實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塗小貓幽然歎道,「你對案情的分析幾乎是滴水不漏,但有一點你弄錯了。」
「什麼?」
「我策劃出這個殺人計劃,讓自己隱身事外,我並不是為了逃避懲罰。你看看,我已是個行將就木的人,病魔早就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又有什麼好畏懼的呢?」
這話確實不錯。以對方這副垂暮的狀態,就算能給他定罪,恐怕他也無法支撐到審判的那一天了。
羅飛便追問道:「那你又何必費盡心機?」
「我害怕,但不是害怕懲罰,而是害怕外面的世界。」塗小貓淒然一笑,「要讓我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這才是最殘酷的事情,我不願在那種難以想像的痛苦中度過餘生。」
「外面的世界就那麼可怕嗎?」羅飛搖了搖頭,「或許只是你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所以才會懼怕陽光。」
「你並不瞭解……」塗小貓盯著羅飛看了片刻,然後他問道,「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有多殘酷?」
羅飛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塗小貓的目光又轉向了一旁的蕭席楓:「叔叔,其實我最近認了一個媽媽,這事你知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帶著種溫馨的心情。
蕭席楓猜測著問道:「你指的是隔壁的那個女人嗎?」
「是的。」塗小貓的視線有些迷離,他陷入到某段回憶中,「我第一次和她見面是前年的冬天。那次爸爸出長途去了,他告訴我會在三天之後回來。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實在太想爸爸了,乾脆開了門坐在門檻上等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真的聽見了上樓的腳步聲。我一下子激動起來,眼睛也瞪得老大。我滿懷期待地盯著下方的樓道拐角。片刻後有人走了上來——但那個人並不是爸爸,而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我轉身想回到屋內去,但那個女人已經看到我了,她叫了一聲:『哎呀,這是誰家的孩子?』當時我戴著帽子和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所以她看不到我真正的樣子,她還以為我是個小孩子呢。她的口氣非常關切,讓我有一點感動。我就回過頭來看著她。」
「那個女人走到我面前,她蹲下來看著我,又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在這裡?』她的目光打動了我。我突然想:『如果她是我的媽媽該多好。』想到這裡,我就下意識叫了一聲:『媽媽。』那個女人聽到之後也愣住了,她一下子變得眼淚汪汪的,像是被觸動到什麼心弦。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於是就對那女人用了一些技巧。」
所謂的「技巧」是個隱晦的說法。蕭席楓翻譯道:「你對她催眠了?」
塗小貓緩緩地點點頭:「那個女人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她的情感也需要寄托。這種情感正好讓我們倆人可以相互慰藉。我叫她『媽媽』,她叫我『寶寶』。當然這一切都只在催眠的狀態下發生。」
「後來你就通過催眠來控制她。」羅飛插話道,「你會經常坐著她的童車外出吧?」
「也不是經常……只是趁著爸爸出長途的機會,我有時候會出去轉一轉。」
「原來你早就出去過了。」蕭席楓驚訝地說道,「我和你爸一直都蒙在鼓裡。」
「我不敢告訴你們,因為爸爸從來不允許我外出。」
蕭席楓忍不住要問:「那你出去做些什麼呢?」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就是走一走,看一看。其實你們不用擔心,因為每次我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會讓別人看到我的樣子。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一個公園,媽媽會帶我坐在一張長椅上。那裡人不多,我可以盡情呼吸新鮮的空氣。偶爾也會有人過來和我們同坐,這些人都以為我是個孩子,喜歡逗我聊天。我就趁機進入他們的精神世界,我會探索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還有他們心中的慾望。」
羅飛暗暗點頭。難怪塗小貓深諳催眠之術,對每個受害者的慾望掌控更是準確無比。這般本領不可能一朝一夕間形成,必然要經歷一個從初習到精通的過程。而塗小貓天資聰穎,飽讀群書,又有外出練習的機會,他最終擁有的強大能力也就不足為奇了。
羅飛又問道:「在你作案的過程中,那個女人也是一個的重要幫手吧?」
「是的,不過她自己並不知情。每次我們分別的時候,我都會給她設置一個記憶障礙,所以她清醒時完全不記得我們之間的交往。」說到這裡,塗小貓對蕭席楓提出了一個請求,「叔叔,你可以幫我把她叫過來嗎?」
蕭席楓愣了一下:「現在嗎?」
「是的。請你先把她的記憶解鎖,然後帶她來見我。」塗小貓頓了頓,又道,「你可以告訴她,這或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母子緣分了。」
蕭席楓暫時離開了書房。塗小貓的視線又轉回來看著羅飛,他繼續著先前的話題:「羅警官,我雖然很少出門,但我非常瞭解外面的世界,我很清楚那個世界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羅飛的目光在書房裡轉了一圈。「你是通過網絡或是書籍來瞭解的嗎?」他問道。那台連接著網線的電腦和滿滿三櫃子的各類圖書便是佐證。
「那只是一方面。我還有更直接,也更真實的途徑。」塗小貓輕輕抬了一下乾枯的手腕。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追問,「什麼途徑?」
塗小貓回答說:「我可以閱讀我爸爸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催眠?」
「是的。在我當初學催眠術的時候,唯一可以施用的對象就是我爸爸。爸爸也很樂意配合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爸爸從外面回來,我都會對他進行催眠,這甚至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生活習慣。我會進入爸爸的精神世界,閱讀他在外面世界的種種遭遇。我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如何歧視他、欺辱他,也知道他是如何堅強地承受著這一切。爸爸就像是一道閘門,他把所有的風雨都擋在門外,留給我的只有平靜的陽光。」塗小貓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感慨地說道,「所以說,世上再無哪對父子能像我和爸爸那樣。因為我們有著共通的精神世界,我們甚至能稱得上一個人,只是作為爸爸的那一半承擔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而我則自私地享受著他創造出來的幸福生活。」
羅飛誠懇地讚美道:「你爸爸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塗小貓翻起眼皮,他有些驚訝地看著羅飛:「你說我爸爸了不起?」
「是的。」羅飛的態度非常明確,「他那麼寬厚善良,雖然遭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對待,但他從未心生怨恨。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是我見到的最了不起的人。」
塗小貓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動容道:「謝謝你。你是一個警官,而我爸爸只是個卡車司機。而且他長得那麼醜……沒想到你能給他這麼高的評價。」
羅飛認真地說道:「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在於他的精神世界,而不是他的社會地位,更不是他的外貌。」
「如果我爸爸能聽到這話,他該有多高興。」塗小貓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過他隨即又搖頭道,「可惜絕大多數人並不是這麼想的。在很多人眼中,我爸爸只是一個卑微的怪物。他的價值從未得到認可,從來沒人尊重過他,甚至沒有人會在意他,除非他們想要嘲笑他的醜陋……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還不如一條死狗。」
羅飛喟然一歎。人不如狗,這正是導致塗連生自殺的心理根源。
想到塗連生之死,羅飛心中又有了一個新的困惑:「既然你經常和你爸爸進行精神溝通,那在他自殺之前難道沒有察覺嗎?」
塗小貓酸澀一笑:「我當然知道。」
「你阻止不了?」
塗小貓反問羅飛:「你覺得要怎麼阻止?」
「當然是用催眠的手法。你本來就是個催眠高手,你爸爸又對你完全信任,應該有希望吧?」之前羅飛曾和蕭席楓討論過塗連生的心理問題,他知道心穴治療術在這裡是行不通的,便針對另外一個思路試探道,「比如說做一個你最擅長的一個記憶障礙。」
塗小貓緩緩搖頭道:「所謂障礙,是要用大東西遮住小東西。你覺得有什麼情感能遮擋住那段給死狗下跪的屈辱記憶?」
羅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邏輯,他恍然地點了點頭。
這時又聽塗小貓低聲說道:「其實我也阻止過的,用的是另外一種方法。」
「哦?什麼方法呢?」
塗小貓呢喃說道:「我利用了他對我的愛……」
羅飛猜到了什麼:「你讓他捨不得離開你?」
「是的。我通過催眠的手法,把一種極度依賴的感情灌輸給爸爸。雖然他受盡屈辱,痛不欲生,但是一想到我在這個世界無依無靠的,他就不忍心自殺了。」
「那後來為什麼又……」
「後來情況又惡化了。」塗小貓無奈地苦笑道,「我用這個方法堅持了將近四個月,但終究治標不治本。爸爸雖然沒有自殺,但他的痛苦一點也沒有減少,他只是為了我在頑強支撐。這種情緒壓抑在他的心裡,時間越長,造成的危害就越大。最後爸爸實在是堅持不住了……」
羅飛猜測道:「他把你放棄了?」
「不。」塗小貓抬眼看著羅飛,「他想要帶我一起走。」
塗小貓的目光中帶著極為複雜的情緒,刺得羅飛心中陣陣發寒。後者很清楚「一起走」的含義,這是一種多麼糾結的選擇,在殘酷的無奈中又夾雜著悲傷的真情。
「當我發現爸爸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知道再挽留也沒什麼意義了。讓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只不過是繼續增加他的痛苦。所以我解除了對他的催眠。隨後爸爸便留下一封遺書,他把我托付給蕭叔叔,獨自一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到這裡塗小貓深深地垂下頭,淚水從他凹陷的眼窩中滾落出來。
羅飛深受觸動,他又想起了夏夢瑤曾信奉的理論——「與其在絕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他竟然有點喜歡這句話了,至少對塗連生這樣的人來說,死亡或許不僅僅是一個悲慘的結局。
良久之後,塗小貓漸漸止住了悲泣。他把身體盡量坐直,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堅毅起來。他似乎想要展示自己小小軀體中的某種力量。
「我並不是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對我們來說,死亡原本就是一種解脫。」他的語調也變了,隱約透著森森的寒意,「但我還不能走,我還有事情要做。」
羅飛嗅出了敏感的氣息,他默然一歎:「你要為爸爸報仇?」
語意被點破之後,塗小貓反倒平靜下來,他淡淡地說道:「爸爸照顧了我的一生,我也要為他做些什麼。」
「難道你爸爸會支持你的所作所為嗎?」羅飛提醒對方,「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很傷心、很失望。」
「可是我爸爸已經死了。他死得無聲無息,半年前傷害他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會為此事負責,也沒有人會感到內疚,對他們來說,我爸爸卑微得就像是一隻螞蟻。誰會在意一隻螞蟻的生死榮辱?他們以為那只螞蟻根本沒能力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可他們錯了,螞蟻也能改變他們的世界;當螞蟻憤怒的時候,也能讓他們在恐懼中顫抖。這就是我——一隻卑微的螞蟻——要向這個世界發出的吶喊。」
因為體質極度虛弱,塗小貓說話時的聲音並不大,但那聲音在羅飛耳中卻產生了振聾發聵般的效果。
是的,不管再卑微、再弱小的人,他都會有著自己的情感和尊嚴,當這些寶貴的東西被肆意踐踏的時候,他終有一天也要發出憤怒的吶喊,而整個世界都會在這樣的喊聲中顫抖。
羅飛沉默了,他不知該怎樣回應對方這番宣言般的語句。
一陣腳步聲傳來,打破了這份尷尬的靜默。
屋內二人同時向著書房門口看去,一個女人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這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她穿著一身睡衣,神情有些惘然。之前她已經睡下了,是蕭席楓將她從夢中喚醒。隨即某段封閉的記憶被打開,她想起了那個管自己叫「媽媽」的孩子。
女人隨蕭席楓而來,她站在書房門口,帶著一種急迫而又忐忑的心情向屋內張望。
塗小貓在沙發上平平地轉過身體,就像曾經有過的多次見面一樣,他首先開口叫了聲:「媽媽。」
這是女人第一看到塗小貓真實的容貌,她顯然被嚇到了。她張開嘴想要叫喊,但那聲音卻卡在了喉口。她抬起雙手,緊緊地摀住了自己的下方面頰。
塗小貓衝著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嘴乾癟的牙床。女人的叫聲終於噴薄而出,隨即她轉過身體,驚慌失措地向著屋外逃去。
「小黃,小黃!」蕭席楓在女人身後喚了兩聲,試圖讓對方冷靜下來。但這種努力毫無效果,兩三秒鐘之後,隔壁傳來「砰」的關門之聲。
羅飛歎息著,目光重新看向沙發上那個垂暮的孩子。後者的情緒卻很穩定,他攤開手掌對羅飛說道:「看見了嗎?對我來說,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蕭席楓回到了書房內。他垂著頭,看起來有些沮喪。
塗小貓似乎已無話可說,他把雙手攏在一起,藏在了兩側的衣袖中。在沉寂良久之後,才聽他又喚了蕭席楓一聲:「叔叔,你能抱我去那個飛碟嗎?」
蕭席楓點點頭,他彎腰將那孩子從沙發裡抱了起來。他的動作非常輕柔,就像是抱著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樹葉。忽然間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整個身體僵了約一秒鐘,不過他很快便掩藏住情緒,開始邁步向客廳走去。
羅飛緊隨在蕭席楓身後,他看著對方將塗小貓放進了飛碟的座艙。
塗小貓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他的雙眼慢慢地轉動著,似乎想要尋找些什麼。片刻後他幽幽說道:「小時候爸爸會教我識字,還會給我講故事。我最喜歡聽的故事叫作《E.T.外星人》,故事裡有個外星人,他長得就像是個怪物。一個好心的孩子收留了他,保護他。最後外星人坐上了飛船,他終於可以回家了。在他的家鄉,再也沒有人會欺負他,嘲笑他。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他有很多朋友,還有疼愛他的家人——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他們再也不會拋棄他。」
說完這番話之後,塗小貓攏起的雙手從衣袖中分開。他輕抬左手,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開關,飛碟在支撐軸上緩緩地搖動起來。
「可這只是一個故事,對嗎?」塗小貓看著蕭席楓,略帶傷感地問道。
「不,他真的回家了。」蕭席楓伸手輕撫著孩子光禿禿的腦門,他柔聲說道,「閉上眼睛吧。」
塗小貓合上了眼皮。
蕭席楓的聲音娓娓而出:「想像一下,你現在正坐在一個飛碟裡。飛碟已經升空了,越飛越高,漸漸駛出了大氣層,你的氣息開始緩慢,你的身體也慢慢地漂浮起來……」
塗小貓跟隨著蕭席楓的指示,他的身體變得非常鬆弛,兩隻手軟軟地搭在飛碟座艙的邊緣。
羅飛忽然看到那孩子右手的手腕上有一個刀口,渾濁的血液緩緩流出,早已浸染了半邊衣袖。他大吃一驚,正要叫喊時,卻見蕭席楓鄭重地衝自己搖了搖手,眼含淚花。
羅飛明白了。他愕然怔了片刻,終於還是把衝到嘴邊的喊聲嚥了回去。
蕭席楓沖羅飛點點頭以示謝意,然後他繼續對塗小貓展開最後的催眠。
「飛碟還在上升,現在已經來到了太空中。你或許覺得有些冷,沒關係,這是正常的反應。你會慢慢睡著,當你再次醒來的時候,你就能回到自己的星球。那裡是你的家鄉,有你很多的小夥伴,還有你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在等著你回來……」
塗小貓的嘴角先是浮出些笑意,但他很快又失望地說道:「可我看不見那個星球,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蕭席楓遲疑了一下,繼續引導說:「就在前方,在黑暗之中的某個角落,那個星球正在閃閃發光……」
塗小貓的眼球在眼皮下轉動著,急切而又茫然。
羅飛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快步走進書房。沙發邊上有一盞立式的檯燈,配著半封閉式的全黑的燈罩。
羅飛將燈罩取了下來,然後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多功能瑞士軍刀,用其中的錐子在燈罩的頂面刺了數十個小孔。刺孔的同時他在屋內走了一圈,將沿途的電燈全都關閉,最後返回了客廳。
蕭席楓有些狐疑地看著羅飛,不知對方要做些什麼。
羅飛將客廳裡的那盞燈也關閉了,整間房屋頓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羅飛又掏出了那只警用的強光電筒,他打開電筒開關,蹲下身將電筒倒著豎立在飛碟旁的地面上。一道光束射出來,投向了上方的天花板。接著他又把那個燈罩扣在了電筒上,光束闖過燈罩上的小孔,在天花板上留下了數十個閃亮的光點。
蕭席楓明白了羅飛的用意,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言語中更多了幾分自信。
「睜開眼睛吧,」他用手掌在塗小貓的額頭輕輕地撫了一下,「看看頭頂滿天的繁星。」
塗小貓睜開雙眼,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他終於看到了那些溫柔閃爍的光點。
「啊,我看到了——」他驚訝地讚歎道,「多麼美麗的星空。」
「那裡面有一顆最亮的星星,你找到它了嗎?」
「是的,我找到了,它就在那裡。最亮最大的那一顆。」
「那就是你的家鄉,你的星球。現在飛碟正向著那個地方飛去。」
在數秒鐘的沉默之後,塗小貓輕聲說了句:「我要回家了……」他的聲音是那麼的虛弱,同時也是那麼的平靜,就像是個即將入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