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怪物的誕生

公歷九月二十一。

黃昏時分,我和阿錘下了火車,重新回到了峰安鎮上。此時的天色愈發陰沉,看來晚上一場山雨已在所難免。

快到孟婆子家的時候,卻見有兩個男子正在院外的小路上晃蕩。這裡地處鎮子邊緣,住家稀少,這兩個人的身形因此顯得有些突兀。到了近前,我忍不住向那兩人多看了幾眼,那兩人便也盯著我,眼神凶巴巴的,似有殺氣。

跟在我身後的阿錘主動向那兩人打起了招呼:「呦,兩位哥哥在這兒溜躂呢?」

那兩人又一齊看向阿錘,其中個子較高的那人冷言道:「怎麼著,今天接了個大活?沒少掙吧?」

「賣個苦力罷了,再大的活能掙多少啊?」阿錘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腳下不停,只管往前走自己的路。我則有意放慢腳步,等阿錘貼到我身邊了,我悄聲問了句:「這兩人你認識?」

「凌沐風的人。操,跟我這兒裝什麼大爺?」阿錘一邊說,一邊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他這個人一身的無賴骨頭,見到誰也不吝,只認得銀元好使。

聽說是凌沐風的人,我心中難免一驚。偷眼回頭打量,卻見那兩人一直在看著我呢,眼神尖尖的像鉤子一樣。我連忙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好在沒多遠就到了院門前,我抬手一推門,那門是虛掩著的,吱嘎一聲便推開了。

孟婆子拄著拐棍在屋裡踱出來,她好像早就在等著我們了,開口就問:「年輕人,東西都備齊了嗎?」

「齊了。」我沖阿錘招招手,阿錘走到院子中間,把肩頭的擔子卸在了地上。孟婆子走上前去,一邊查點一邊說道:「你們去桌子旁坐會吧。我剛剛燒了熱水,喝口香茶,歇息歇息。」

阿錘卻不領情,一晃腦袋說:「茶有什麼好喝的?我得去鎮子上喝酒去!」

孟婆子早已熟知阿錘的秉性,對他的無禮並不介意。她抬起頭來,單獨看著我問道:「年輕人,老婆子燒的這壺熱茶,你願不願喝?」

「當然願意了。您這可是上好的香茶,平常人還沒這個口福呢。」我誠意讚歎著,自己走到桌邊坐下。桌上放著個茶杯,杯裡還剩著一半的茶水。隨意拿起那杯子,感覺殘茶尚有餘溫,我心中一動,便問道:「吳警長也是剛走的吧?」

「走了還沒到半個鐘點。」

「他不是說犯了風濕,肩周痛得厲害,要早點回去的嗎?」

「本來是要早點走的,可後來出了點事,他就多呆了一會。」孟婆子和我說話之間,已經把貨物一一清點完畢。阿錘也不打招呼,自顧自挑著個空扁擔,出門揚長而去。孟婆子跟在他身後,把院門又虛掩好,然後轉身告訴我說:「午後那會,凌沐風找上門來了。」

「哦?」我想起在院子外晃悠的那兩名男子,立刻警惕地問道,「他來幹什麼?」

「他知道我們上午去了醫院,所以找過來,要我別再管這事。」孟婆子又回到那堆貨物旁邊,她顫巍巍彎下腰,在裡面翻揀著,想要捯飭些什麼。

「我們都別插手,就讓他把云云關一輩子才好?」我憤憤然說著,同時主動走過去關問:「有什麼活?讓我來做吧。」

「嗯,把麻繩和白布拿出來。」孟婆子直起身,左手繞到腰背間捶了捶,歎道:「老啦,沒幾年活頭囉。楚雲這事,總得有個了結,我不管能行嗎?」

「對,咱們問心無愧,怕他幹什麼?」我一邊幹活,一邊又問:「那個姓凌的沒對你怎麼樣吧?」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他不至於。而且那會吳警長也在,凌沐風對他還是有幾分忌憚的。」

我沖院門方向撇了撇嘴,說:「外面有兩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阿錘說是凌沐風的人。」

「我知道。這是看著我呢——凌沐風怕我再去醫院。」孟婆子略一停頓後,又反過來提醒我說,「你也得小心著點,我一個老太婆,用得著來兩個人?」

我心中一驚,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過那驚慌只是一掃而過。要知道,我早已抱定了捨命之決心,還有什麼樣的危險能嚇得住我?

看我已經把麻繩揀出來了,孟婆子便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棵皂角樹,說:「把繩子的一頭拴到樹幹上,在院子拉上幾道。」

我按照對方的吩咐,先把繩子拴在了皂角樹上,隨後斜著向院門處拉去,到了門邊,把繩子穿過門簷上方的木柵欄,再折過來拉向西側那間小屋的窗戶,最終把麻繩的末端扣在了窗欞上。繩子保持著大約一個人的高度,我暗自猜測是不是要在上面掛些什麼東西?

果不出所料,孟婆子接著就讓我扯起那匹白布,先撕剪成一段一段的,然後用晾衣服的木夾子夾掛在拉好的繩子上。那白布一塊挨著一塊,掛得密密匝匝,每一塊布的長度都快要垂到地面。因為先前的繩子正好在院子裡圍出了一塊三角形的區域,當白布掛好之後,這塊區域就被包圍在一片白色的帷帳中,形成了一處獨立的空間。

「行啦。這樣的外面的陽氣進不來,裡面的陰氣也散不出去,還有一口古井通著地下——」孟婆子瞇起眼睛,抬頭往陰沉沉的天空中看去,自言自語般道,「今晚又是個星月無光的死黑之夜,要招靈的話,那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其時夜色將至,秋風瑟瑟。四周的白布在風中嗚咽飄擺,營造出十足的陰森氣氛。我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往樹下那口水井看了一眼,後背處竟嗖嗖冒起了涼意,似乎真的有什麼魂靈正要從那井口中攀爬而出。

「回頭就把祭台立在這裡。」孟婆子指著窗下的一片空地說道,我作勢要去搬那祭台,孟婆子卻又一擺手說,「先不急,現在天色還早。招靈得等到深夜子時,這是一天中陰氣最盛的時刻。年輕人,你先坐下,該喝上口老婆子沏的香茶啦。」

我便不客氣,邁步到小桌邊坐下。孟婆子從屋裡拿來乾淨茶杯,那熱水一直旁邊的爐子上用小火做著,直接拎來衝入杯中,很快茶香就四下飄散。

我端杯品了一口。孟婆子坐在我身旁問道:「年輕人,這茶還潤口吧?」

「的確是好茶。」我衷心稱讚,但也有半句話憋著沒說:茶,仍是好茶。只是在這番靈堂般的氣氛中品來,已無端多了分陰腐的死亡滋味。

孟婆子怪異地一笑,她又把臉湊過來,近距離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球灰濁灰濁的,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我便低下頭假裝品茶,躲開了她的目光。

不過我無法躲開她的聲音——我聽見孟婆子在我耳邊嘶啞著說道:「懂得品茶的人都是有心思的,子的人喝不了茶。年輕人,你也有心思嗎?」

我驀然一愣,不知對方具體是什麼意思,於是復又抬頭,茫然看著她那張爬滿了皺紋的老臉。

孟婆子瞇起眼睛問道:「你冒著那麼大的風險留下來,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為完成自己的承諾。」

「一個承諾,有這麼重要嗎?」

「對我來說,有。」

孟婆子忽地輕歎一聲:「唉,你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傻……難怪他會喜歡你。」

我眨巴著眼睛問:「誰?」

「吳春磊。」

「吳春磊?」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吳警長?」

孟婆子略略點了點頭。

「不會吧……我覺得他很討厭我才對。」我連連搖頭。那個對我一口一個「廢物」的老傢伙,他怎麼會喜歡我?

「他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他越是罵你,其實心裡就越是認同你。他從你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忍不住要問:「他曾經是什麼樣的?」

孟婆子沉默了一會,搖頭道:「那些事沒必要再說了……總之你們都是一樣,為了別人寧可委屈自己。這值得嗎?」

我按心中所想實話實說:「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可你瞭解那個人嗎?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命運,你也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過去。」

「她的過去與我無關,我要改變的是她今後的命運。」

孟婆子不說話了,她臉上那些乾枯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一些。

而我這時又有問題想要問她:「你為什麼要說楚雲是個怪物?」

「她本來就是個怪物,而且——」孟婆子幽幽反問道,「當怪物有什麼不好嗎?」

我皺起眉頭,無法理解對方的語意。孟婆子便又解釋說:「楚雲長得太漂亮了,甚至比她的生母還要漂亮。女人長得越漂亮,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就越多。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餓狼,哪一個不想把她吞進肚子裡?楚雲又是個無依無靠的苦命孩子,她憑什麼保護自己?有了『怪物』這個可怕的名頭,多少能嚇退幾條餓狼。」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老婆婆的用心。她叫鎮上的人都知道楚雲是個「怪物」,目的卻是要保護這個女孩。這做法應該有點效果,至少像阿錘這樣的人便不會再去擾那女孩了。

只可惜……我仰頭長歎一聲:「最終楚雲還是被餓狼叼走了,而且是最凶最狠那條惡狼!」

孟婆子搖搖頭,神色無奈:「我們都看錯了人。」

「你們?」

「就是我和吳春磊。」孟婆子凝起眼眉,陷入了回憶之中,「曾經鎮上的人都把楚雲看作怪物災星,只有凌沐風對楚雲極為關懷。楚雲還是個半大丫頭的時候,凌沐風就經常伴在她身邊,保護她不受鎮民的欺辱。那時候的凌沐風,對待楚雲簡直就像是嫡親的兄長。把楚雲嫁給凌沐風,這是我和吳春磊一致認同的親事,我們都以為楚雲從此有了依靠……誰能想到凌沐風也是條披著羊皮的狼?那孩子從此便陷入了火坑……」

孟婆子的描述正與我此前的某個猜想相吻合。我搖了搖頭,鄭重其事地說道:「凌沐風並不是真的喜歡楚雲,他對楚雲好是另有原因的。」

孟婆子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問:「什麼原因?」

「他覺得自己親妹妹的冤魂附著在楚雲身上,所以他喜歡的是楚雲身體裡屬於他妹妹的那一半!」

孟婆子臉色驀然一變:「這種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倒沒人對我說這些。但是阿錘告訴我一些事情,我才有了這樣的猜測。」我並不隱瞞,當下就把阿錘和凌沐風曾窺看楚雲的往事告訴了孟婆子,然後又分析道,「他們兩人都看到了楚雲屁股上的胎記,既然阿錘會想到那個女嬰附魂在楚雲身上,難道凌沐風就不會這麼想?後來凌沐風關懷楚雲,怕只是把對方當成了自己死去的妹妹!」

「難道真是這樣?」孟婆子喃喃自語,片刻後她又問我,「阿錘還和你說了什麼?」

我老實說道:「我給了他一塊銀元,他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包括那天晚上發生在山洞裡的事情。」

「他全都告訴你了?」孟婆子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神色頗為意外。不過她很快又緩緩搖頭,說:「阿錘能知道多少?還不是一知半解的,胡猜亂想!」

我看出老婆婆心中藏著波瀾,便趁熱打鐵般追問:「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只有你吧?那天在山洞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杜雨虹為什麼會剖腹而死?難道你去了之後沒有幫她接生嗎?」

「我怎麼會不幫她?只是……」孟婆子欲言又止,臉上則出現了難以描述的複雜神色。

我擺出不問明白不罷休的姿態:「只是什麼?」

孟婆子抬起頭,看著滿院的白色帷布在秋風中飄搖,她的思緒似乎也隨之折往了另一個時空。良久之後,她看著我默默一歎,道:「那些秘密我已經守了幾十年。但你若是真心對那女孩,便告訴你又有何妨?」

我伸手指天起誓道:「我對云云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如果我有半分假意,叫我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孟婆子點頭道:「你就是不發這毒誓,我也信你。老太婆活了一輩子了,看人當不會再錯。」說完之後,她目光悠悠,用充滿滄桑的聲音將我帶回了那個淒冷的秋夜。

「那天深夜,楚雲的生父突然闖進我的家裡,要帶我上山給杜雨虹接生。我心中當即便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料知此行必然凶險之極。你肯定不知道吧?那這幾個月裡,凌老爺特意從縣裡請來的巫師,每天都對著杜雨虹的生辰八字施以巫術,要把她肚子裡的胎兒咒成鬼怪,叫她難產而亡。」

「有這種事?」我先是一驚,隨即伸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怒道,「這凌老爺心腸竟如此狠毒!」

「凌老爺在峰安鎮是何等體面的人?當時杜家已經受了他的聘禮,他怎麼能容忍杜雨虹生下其他男人的孽種?凌老爺原先是要找我施巫術的,但我怎能幹這種有損陰德之事?所以我就找了個理由推脫了。沒過幾天我就看到縣裡來的巫師住進了凌府,這人來幹什麼?我就是再笨也能猜到了。所以當那獵戶找到我的時候,我本來是死活不去的。但那獵戶卻不依不饒,我不答應,他就拔出獵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叫我無法拒絕。」

我說:「婆婆心地善良,那獵戶恐怕也是知道的。他在這個鎮子上只能找你了。」

孟婆子聽到我給她的評價,臉露欣慰之色,然後她繼續說道:「那天晚上我來到山洞,杜雨虹正躺在一堆乾草墊子上,羊水已破。我先伸手在她的下腹部摸了摸,發現胎位倒還正常,當下懸著的心就放下一半。我幫杜雨虹分開,告訴她要深呼吸,同時隨著宮縮的節奏發力,慢慢將那胎兒產出體外。杜雨虹當時雖然疼得滿頭大汗,但腦子卻清醒得很。在我的指點下,她一切都做得很好,沒過多久,她的就完全打開了,胎兒的腦袋甚至都已從產道裡慢慢地擠了出來。」

我尚未成家,對生產之事當然知之甚少。孟婆子也理解這一點,便特意又向我解釋道:「但凡接生,最怕的就是胎位不正。一定要讓胎兒的腦袋衝下先出來,這樣才能順利的生產。而對於胎兒小小的軀體來說,腦袋便是最大最硬的部位,所以生產過程中最困難的也就是腦袋出來這一步,只要腦袋能出來,剩下的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喔。」我挑著眉頭,「那你剛才說腦袋已經出來了?」

孟婆子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苦笑道:「但那天的情況非常特殊,胎兒的腦袋出來之後,身體卻卡住了,竟無法再往外挪動分毫。這樣折騰了許久,杜雨虹已經筋疲力盡,她的也出現了撕裂,鮮血直流。我知道大事不好,再這樣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我皺眉問道:「怎麼身體會出不來?」

孟婆子搖著頭說:「我接生也有幾十年了,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情急之下我只想到:莫不是那巫師的巫術生效了?這胎兒已經長成了一個頭小身子大的怪物,所以才會卡在。」

聽到這裡,連我這個不信鬼神的人也禁不住暗自點頭。杜雨虹生產的情形如此蹊蹺,而凌老爺在此之前又數月施以惡毒詛咒。怎叫人不將這兩事聯繫在一起呢?

卻聽孟婆子繼續說道:「當時情勢凶險,旁邊那獵戶可沉不住氣了。他拔出獵刀向我質問。我又驚又怕,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凌老爺請人施巫術的事情說了出來。」

我心中一動,暗想:難怪!難怪後來那獵戶要下山,先手刃了凌老爺,又搶走了凌家的小女兒。這番仇恨原來在這兒結著呢!不過這些都是後話,我凝住心思,繼續聽孟婆子講山洞裡的故事。

「獵戶聽完之後勃然大怒,當場就要揮刀砍我。幸虧杜雨虹在旁邊幫我說了兩句好話。那獵戶雖然性格爆烈,對杜雨虹倒是言聽計從的。他放過了我,轉而抱著杜雨虹的身體嚎啕大哭。我很想幫他們,但我確實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杜雨虹的氣息越來越衰弱,而那個胎兒長時間卡在,臉色已經開始發紫,我知道,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話,先是胎兒會憋死,然後大人因為失血過多,同樣活不了。我心裡焦急萬分,便壯起膽子提醒那獵戶:快想想辦法吧,要不然大人孩子都沒了!

那獵戶衝我一瞪眼睛,怒吼道:你接生婆接不了生,叫我能想什麼辦法?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便又遠遠地躲在山洞一角。這時杜雨虹忽然忍住疼痛,緊拉住獵戶的手說:我死不要緊,你一定要救活我們的孩子。

那獵戶一愣,隨即他便明白了杜雨虹的意思。只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止住淚水,然後他凝視著懷裡的女人說道:雨虹,你放心先走。我給我們的孩子托個好人家,然後我就來找你!

杜雨虹已經疼得無法說話,只是勉強點了點頭。但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那獵戶,他們四目相對,所有的話語都藏在他們的目光中。然後獵戶便提起獵刀,將那明晃晃的刀刃向著杜雨虹的腹部剖去。我何時見過這樣的場景?當下就害怕地摀住了眼睛。片刻之後我稍稍穩了心神,我感覺周圍寂靜一片,山洞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天地間的事物似乎已全部凝滯。

我壯起膽子,慢慢睜開雙眼。在我面前出現的是一幅極其恐怖的畫面。我今年七十四歲了,在我的一生中所經歷的所有恐懼加起來也比不上那天晚上的一瞥。我的全身像是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緊緊壓住,不能動,也不會喊。我就這樣呆呆地癱坐在山洞的角落裡,那感覺就好像整個天都塌了,包圍著你身體的只有黑暗,無邊無沿的、死寂的黑暗。」

孟婆子顫巍巍說到這裡便停住了。她那乾癟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似乎那無邊的恐懼正穿越時空而來,令她再也不敢多言。

我也感到後脊背涼颼颼的極不舒服,好在我面前還擺著杯熱茶。我將那杯子端在手裡,「咕嘟」喝下了一大口。熱水入喉,驅散了我身體內的涼意。我便又打起精神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孟婆子用顫抖的聲音描述道:「我看到杜雨虹的肚子已經被剖開了,她的腸子流在身體外面,鮮血漫了一地。她的腹腔空蕩蕩的,像是一個漏了氣的口袋。她的眼睛則瞪得溜圓,緊緊地盯住了獵戶的雙手。當我順著杜雨虹的目光看過去,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從沒有……從沒有見過那麼恐怖的東西!」

我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的意思是:讓你恐懼的並不是發生在杜雨虹身上的血腥畫面,而是獵戶手裡的東西?」

孟婆子點點頭:「不錯,那東西才是所有恐懼的來源。」

「那是什麼?」

「一個鮮血淋漓的,那一動不動,但卻牢牢牽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杜雨虹、獵戶,包括剛剛睜開眼睛的我,我們全都盯著那個,渾身冰涼。」

「難道……難道那不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嗎?」

「孩子?」孟婆子的嘴角輕輕了一下,「算是吧……不過我當時首先想到的可不是這個詞……」

我的頭皮莫名發緊,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想到的是什麼?」

孟婆子緩緩吐出兩個字來:「怪物。」

怪物!這正是孟婆子長久以來對楚雲的稱呼。這個稱呼竟可溯源到楚雲剛剛出生的那一刻!這該叫人如何理解?我只能繼續追問:「什麼樣的怪物?」

孟婆子卻長出了一口氣,搖頭道:「我不能說。」

「為什麼?」我不解地看著對方:既然你已經說了這麼多,為何又要在最關鍵的地方停住?

孟婆子的答案很簡單:「杜雨虹不讓我說。」

「嗯。」我想起下午阿錘說過的話,「聽說她還對你下了詛咒?」

孟婆子點頭默認,表情肅穆可怖。

「那個時候她還能說話嗎?」我表示質疑。按照孟婆子的描述,杜雨虹在剖腹之前已是氣若游絲,現在被剖開腹部取出了胎兒,腸子鮮血流了一地,難道她能堅持?

孟婆子道:「那胎兒被取出來以後,杜雨虹的精神還比先前好了一些。不過那只是最後的迴光返照,她離死已經不遠了。」

人在臨死之前確實有迴光返照一說,我便信了,又問:「那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麼?」

孟婆子瞇起渾濁的眼睛,她的思緒再次回到了那個血腥恐怖的夜晚。

「當時我們三個人全都傻了,一齊盯著那個怪物,誰也不說話。而那怪物也一動不動的,不知是死是活。片刻之後還是杜雨虹先清醒過來,她勉力衝著我抬起了一根手指。那獵戶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兩步搶到我的面前,把那怪物往我懷裡一塞,說:快,快救活她!

那個血糊糊的就這樣到了我的手裡。我只好硬著頭皮將那怪物倒提起來,用手掌在她的身體上拍了幾下。那怪物肚子裡的羊水慢慢從口中流出,又過了片刻,哇哇哇的啼哭聲響徹山洞,那怪物算是活了。

獵戶又把那怪物搶走,抱到了杜雨虹面前。杜雨虹看著那新生的胎兒,眼淚止不住地滾落。獵戶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便寬慰對方:孩子活著就好,別的事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找到最好的大夫……

杜雨虹止住眼淚,然後她又側過臉來看著我,嘴唇輕輕囁動,似乎想說些什麼。獵戶把耳朵湊到她唇邊聽了一會,然後他再次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後領,將我連拖帶拽地扔到杜雨虹身邊,並且喝令我跪下。我哪敢違背?忙不迭地跪在了那攤粘糊糊的血泊中。然後那獵戶又道:你現在當著我們的面發誓,永遠不能把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獵戶把獵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著我發了那個毒誓。杜雨虹默默地聽我把誓言念完,然後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警告我說:你如果違背誓言,那我做鬼也不會饒過你!她當時瞪圓了眼睛,一邊說一邊掙扎著坐起身,好像要衝著我撲過來似的。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是她的身體只不過剛剛撐起便又倒了下去,她已經沒了氣息,但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我,那副場景我至今無法忘記……」

孟婆子一邊說一邊閉上了眼睛,好像仍在躲避些什麼。我想像那晚的情形:一個慘遭開膛的血淋淋的女人,一個手持獵刀的憤怒的漢子,還有一個如怪物般恐怖的胎兒,這一切組合成一幅地獄般恐怖的畫面,永遠鐫刻在孟婆子的記憶中,即便時光流轉,又何能有絲毫的磨滅?

我現在能夠理解孟婆子為什麼對那個詛咒如此畏懼。當你的身上沾著死者的鮮血,當你的影像被攝入死者臨終前的瞳孔,那她的詛咒注定將成為你一生的噩夢。

「你會永遠守著那個秘密嗎?」我問。

出乎我的意料,當孟婆子睜開眼睛之後,她給出的回答居然是:「不,不會。」

「不會?」

孟婆子幽幽說道:「我保守秘密,是為了那個孩子;現在我要解開秘密,同樣也是為了那個孩子。」

我猜到了一點東西,試探著問道:「是為了治好她的病?」

孟婆子點頭道:「不錯。以前那孩子發病,我都有辦法把她的魂喊回來,可是這一次不行了。要想徹底治好她的病,我必須說出那個秘密……」

「可是——」我有些糊塗了,「你不怕那個詛咒了嗎?而且你剛剛還不肯告訴我呢。」

「我當然怕……」孟婆子看看我,又看看四周懸掛的白布,說:「所以我才要開祭壇招靈。」

我皺了皺眉頭,不太理解這裡面的邏輯。

孟婆子道:「當年杜雨虹逼著我發下誓言,目的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可她不會想到:楚雲長大之後會被這樣的怪病纏身。如果她知道那孩子的現狀,恐怕也會同意我說出那個秘密吧?畢竟事情有個輕重緩急,即便我已經發過誓言,也不能一概而論的。」

我有點明白了:「你想和亡靈溝通,讓他們允許你打破那個誓言?」

「對。」

我茫然四顧,看著那個已出具雛形的靈堂,問:「這……這該怎麼個溝通法。」

「我自有我的方法。」孟婆子看了看我,並沒有過多解釋,只簡單說道:「你見過占卜吧?這事也很占卜差不多。雖然亡靈不會說話,但我能探知他們的態度,瞭解他們的所想。」

占卜?我多少瞭解一點。我覺得那純是些欺世盜名的玩意,每次占卜出來的結果其實都很不確定的,能怎麼解全看占卜者的一張嘴。這孟婆子要搞的難道也是類似的名堂?不過當著對方的面,我也不能把話說得太過,且讓她去吧。我只關心我需要關心的問題。

「那你的意思是,下一步怎麼辦就要看今晚招靈的結果:如果杜雨虹的亡靈允許你打破誓言,你就能徹底治好云云的怪病;如果亡靈不允許,那你也就無能為力了?」

孟婆子的回答再次讓我意外:「你說錯了……其實我已經拿定主意,不管亡靈允不允許,我都要救那個孩子。」

這前後矛盾的話再次把我搞糊塗了,我只能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已是風燭殘年,就算不觸犯那詛咒,又還能過幾天的太平日子?」孟婆子滄桑說道,「只要能把那孩子救出苦海,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是扔進地獄的烈火裡,燒成灰燼也值了。」

我指著四周飄搖不定的白布,苦笑道:「那又何必開這靈堂?」

「靈堂還是要開的。那終究是個誓言,我怎麼都得跟他們說清楚,不叫他們誤解了我。然後他們想要如何對我,我都毫無怨言。」

這下我總算聽明白了。老婆婆已經決定要救那女孩,開堂招靈只是為了求個心理安慰。且不說她是否封建迂腐,這番捨己為人的情懷總叫人感動。更何況她這番付出都是為了那個令我癡迷的女孩。

「婆婆。」我看著她那張醜陋的老臉,動容說道,「吳警長說你是整個峰安鎮最好的好人,這話我以前不信,但現在信了。」

孟婆子咧了咧嘴,似笑似哭般歎道:「只可惜在這世上,做好人容易,得好報卻難。」

我也跟著一歎,顧影自憐般說道:「何必圖什麼好報?只求全心付出之後,那人能夠懂我……」

「好啦,該說的都對你說了。其他的事,只待明天亦能分曉。」孟婆子抬頭看著那漸濃的夜色,話鋒一轉道,「時辰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我該把祭台搭好,等著子時招靈。」

我主動起身說道:「我來搭吧。婆婆你只管坐著吩咐,順便也歇口氣,喝上一杯熱茶。」說完之後我便拿著茶杯先來到井邊,倒了殘茶,又取井水將茶杯洗淨,然後找孟婆子討了茶葉,用熱水沏好後端在對方面前。孟婆子欣然端著茶淺飲慢啜,同時指揮我將祭台搭在了幕布中心的位置,其它像靈牌蠟燭等等的零碎物件,也一一擺好。當這一切快要做完的時候,孟婆子仰頭打了個哈欠,顯出了幾分倦意。

「夜深了啊。」我抬頭看了看天,「一點星光也沒有,這雨恐怕說下就下呢。」好在那祭台上帶著頂棚,即便是下雨也不致於澆滅了蠟燭和香火。

「能下雨最好。下了雨院子裡陰氣更重,亡靈來得才快。」孟婆子說話間又連打了幾個哈欠,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徒然自歎:「老啦,精力不濟了……只等料理完了這事,我也算了卻了最後的心病。」

似乎要和應婆婆的歎息,一陣夜風倏忽忽地竄進了院子裡,帶起四周的白布舞動飄搖。那嘩啦嘩啦的布匹聲與嗚嗚的風聲交替縈繞,在夜色中靜聽,就像有萬千個幽靈正圍在幕帳之外,不知何時便要並肩接踵地擁擠進來。

我縮了縮脖子,想想即將發生的事情,不免也生了懼意。

但便有恐懼又如何?一切還不都是為了那個女人!
《原罪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