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爺爺渾身瑟瑟發抖的表情,我的情緒也緊張到了極點。能讓我爺爺害怕的東西,可能存在嗎?在我的印象中,他雖然不善言辭,但膽子大的異乎尋常,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在我們家哪一片,很多人背後議論,都說我爺爺是一條鯉魚精轉世的,要不然不可能朝黃河最深的地方一頭紮下去,連著一炷香的時間不換氣。
「爺,你咋了?你咋了?」我心急火燎的問,但一句話尚未說完,從他剛才下水的那個地方,咕嘟嘟的翻起一串一串的水花,好像有一條特別大的魚貼著水面翻騰。我們走船很少會遇到這樣的事兒,當時我還小,情緒一緊張,整個身子彷彿都僵住了。
「水伢子!退後!」爺爺身軀一晃,一把就把我拽到身後。
嘩啦……
泛黃的水花滾動如潮,彷彿一道噴泉。過去聽爺爺還有村裡一些老人說過的各種各樣的傳聞一起浮現在腦海裡,我隱隱約約覺得,水面下似乎不是一條魚,卻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一連串的水花翻滾中,有東西開始上浮,上浮的速度很慢,卻好像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它一樣。我和爺爺兩個人站在小船上,彷彿都石化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再之後,水裡的東西冒出水面,那一瞬間,我清楚的看到,一具很大很大的石頭棺材,從水裡慢慢浮了上來。
眼前這一幕顛覆了我過去的所有認知,我根本想不出來,是什麼力量能讓這麼沉重又碩大的石頭棺材漂浮在水面上。這具棺材至少有三米多長,古樸厚重,棺蓋上滿滿都是雕刻出來的亂七八糟的花紋,它浮出水面之後就定在原地不動了,好像在和我們的小船對峙。
爺爺的臉色唰的一下子變的慘白,嘴唇微微哆嗦了幾下。我完全沒了任何念頭,只剩下驚恐。
卡嚓……
就這樣盯著水裡的大棺材看了一兩分鐘,沉重的棺蓋慢慢的裂開了,頭頂上的太陽高高的懸掛著,陽光無比刺眼,把棺材裡的一切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爺!」我緊張到了極點,不由自主的抓著魚梭。
這口碩大沉重的石頭棺材裡面,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男人。我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到底是個人,或者是其它什麼東西。他枯瘦的就像一隻從河底跑出來的惡鬼,渾身上下皮包骨頭,穿著鮮艷的紅衣,嘴角微微一咧,笑的很詭異。
隨著這口棺材的出現,一股我至今都無法形容的氣息,就在河面上緩緩飄蕩起來。爺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了,愣愣的站在船邊,望著棺材裡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
「爺!這是什麼鬼東西!」我大吼起來,但是身前的爺爺好像完全驚呆了,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站著。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矛盾的問題。
在我的意識裡,黃河裡的那些「髒東西」是完全見不得太陽的,但是這口棺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那意味著什麼?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一股寒意瞬間滲透到骨髓裡面。我懷疑,這口棺材裡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東西」,是活的。
一口突然從黃河深處浮上來的棺材,一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活人」?
當年的我,膽子雖然沒有現在大,閱歷也沒有現在多,但卻擁有一股我現在所沒有的血性。我不知道那棺材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然而我能感覺得到,它帶給我和爺爺一種威脅,嚴重的威脅。我怕的要死,不過沒有後退一步,從爺爺身後猛然跨出一步,一把舉起手裡的魚梭,想要用力擲過去。
「水伢子!不要亂動!」爺爺一伸手攔住我,他的胳膊很有力氣,我頓時就不能動了,既憤怒又驚慌的瞪著面前不遠處那口緩緩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桀桀桀……」
在爺爺攔住我的同時,棺材裡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突然就笑了起來,笑聲無比的怪異,好像在夜裡飛過村子的黑老鴰一樣,讓人不寒而慄。
滾滾的黃河乃至空氣彷彿都在這一瞬間凝固起來,這樣的僵持每持續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大概有一兩分鐘之後,一直定在水裡的小船突然劇烈的顛簸起來,倉促之下我沒能站穩,東倒西歪的翻過船艙,險些落進河裡,幸好臨危伸手搭住了船舷,半個身子浸到河水裡,接著翻身爬了上來。
我們的小船很結實,但在那種劇烈的顛簸中,彷彿要散架了。
「夠了!」爺爺的身軀很穩,在顛簸的船中好像雙腳長了釘子一樣,牢牢的釘在船板上,他衝著那口棺材大吼了一聲:「走!」
我滿頭滿臉都是水,緊緊抓著船舷不敢鬆手,隨後,爺爺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不清楚那一眼裡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後來回想,總覺得有不捨,有愛惜,有遺憾,有苦楚,五味交雜。但是在我的回憶裡,我不願把這一切想的那麼複雜,我只知道,那是一個垂暮的老人的目光,僅此而已。
之後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也是無法阻擋的。爺爺看了我一眼之後,轉身就從船上跳進河裡。那口石頭棺材的蓋子卡的合上了,隨後慢慢的沉入河中。小船也立即停止了顛簸,我鬆開船舷,一步跨到對面,半個身子幾乎都探到船外,拚命的大喊。
「爺!爺!你在哪兒!」
水花還在隱隱的翻滾著,但是我看不到爺爺的身影。十來秒鐘之後,一直定在水裡的小船突然動了,順著水流飛快的衝出去很遠,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能力掌控小船立即回到剛才的地方,而且水性沒有精熟到一定地步,在這裡下水,和找死沒有區別。
我從來不習慣流淚,但不流淚,只不過是沒有到傷心處。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上放聲大哭。我從小失去父母,是爺爺把我拉扯大的,從牙牙學語一直到現在,我沒有離開過他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的預感是否準確,但從剛才爺爺跳進水裡的那一瞬間起,我預感到,這好像是我們祖孫兩個之間的訣別,至此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我哭的一塌糊塗,任由小船在水裡飄蕩,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流緩了,我擦掉眼淚,架著船靠岸,然後失魂落魄的沿著河岸朝回跑。那是我一輩子裡跑的最快的一次,絲毫不覺得疲憊,幾乎一口氣跑回剛才的地方。
黃河依然在流淌,好像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有改變過一樣,之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爺爺,還有那口怪異的石頭棺材,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不知道在河邊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爺爺消失了,就好像從小到大撐在我頭頂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來。直到走進家門時,我才感覺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抬都抬不起來。
我一頭栽倒在床上,鼻涕眼淚混成一團。我還得找下去,但茫茫一條大河,沿途幾千里,我該去哪兒找?
身體的疲倦和情緒的低落讓我累的半死,腦袋昏昏沉沉,哭著就睡了過去。都是從十幾歲那時候過來的人,知道那年紀是最貪睡的,以往我只要睡著,肯定醒都不醒的睡到天亮。但是這時候,我睡的一點都不踏實,恍恍惚惚中,總覺得自己睡著了,又醒過來了,接著又睡著了。
就在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我睡了很久,一直在做夢,亂糟糟的夢,夢境虛幻又飄渺,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夢突然變的真實起來。
我夢見爺爺回家了,和過去一樣,拿著自己的鞭子,腰裡別著旱煙袋。我夢見他走到我的屋裡,站在床邊,兩隻老眼中充滿了對我的關愛和憐惜。
「水伢子,咱們河鳧子,快要絕種了。」爺爺彷彿剛從水裡上來一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但他不擦水,拿著旱煙袋慢慢的裝煙,道:「算上你,天下的河鳧子至多不超過三個。」
那夢真實到了極點,我想開口說話,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乖孩子,河鳧子都是苦命,你更苦。」爺爺在打火抽煙,說著話,他的眼角似乎溢出了幾滴老淚:「但是你得撐住,再苦,最多就是個熬,熬過這輩子,也就算了……乖孩子,爺爺不能再照看你了,你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往後的路,你要自己一個人走……」
旱煙袋的煙鍋一明一暗,點點火光好像把爺爺那張黑瘦的臉龐映照的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在流淚。
「爺爺要走了。」爺爺拿下旱煙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我屋子床下貼著牆根第三塊磚頭下面,給你留了點東西,你保管好,可能你現在看不懂,遲早有一天,你會懂的。」
說完這些話,爺爺深深歎了口氣,抹掉眼角的淚,最後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門。我痛苦的扭來扭去,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就和被鬼上身了一樣,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從那種困頓中掙脫,一下子坐了起來,滿頭都是冷汗。房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低下了頭,覺得沮喪又難過,爺爺回來了,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但是轉眼間,我一下子抬起頭,因為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旱煙的味道,跟著爺爺那麼多年,我對這種味道已經熟悉到了極點。我不抽煙,房間裡不可能有煙味兒。
「爺!」我翻身就跳下床,失口大喊,到了這時候,我已經有點分辨不清了,之前真的只是做夢嗎?
在我翻身跳下床的同一時間,藉著窗外透過的清凌凌的月光,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有一排濕漉漉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