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鯉魚,是……是我爺養的?」我感覺震驚,心裡卻很不願意接受老鬼的話,不由自主的聲音就開始發顫,如果那條白鯉魚真是我爺爺養的,那麼排教河心遇到「河神」擋路,繼而千百條死魚組成滅七門這三個字的事情,會跟我爺爺沒有任何關係?我的腦子有點亂,道:「我爺也是七門的人,他怎麼可能那麼做。」
「老子也很奇怪,他,為什麼那麼做?」老鬼的神情裡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心灰意冷。
「排教那漢子說的,難道你都信?他不會撒謊嗎?」我替爺爺爭辯,絕對不肯相信爺爺會對七門有什麼不利,從我記事開始,爺爺和我說的最多的就是河鳧子如何如何,河鳧子應該怎麼怎麼做,他是個標準的河鳧子,不會對七門做出什麼不利的事。
「那漢子說的,絕對不是謊話。」老鬼站起身,朝著已經開始發黑的天邊望過去,道:「老子有點難受。」
我不知道再怎麼說,我突然就明白老鬼為什麼了聽到排教那件事之後頓時神色黯然,眼角甚至開始流淚。他孤獨了幾十年,把人生最寶貴的時間都留在了泱泱大河中,他老了,他的兒子死了,他惦記著七門,惦記著當年槐樹林子裡的結義之情,但是,他得到了什麼?當他知道連我爺爺都有隱瞞著他的秘密時,他可能承受不住那種沉重的打擊,他的生命裡,沒有一個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鬼,只是個人,只是個上了年紀,日暮西山的老人而已。他倔強,暴躁,但當他遇到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傷害時,也會難過,也會流淚。
「河鳧子七門鎮河,是輪流的。」老鬼站著,頭也不回的道:「一家十年,大家都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斷,二十歲去鎮河,三十歲回來,仍然大有作為。老子當年去鎮河,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十年,但是下頭的人竟然沒人接班……」
老鬼絮絮叨叨的,終於讓我知道了這些事情。河鳧子七門鎮河,一家十年,七十年一輪,這樣不會耽誤一個人太多的時間,但是老鬼當年鎮河之後,剩下的六門裡,再也沒人過去接班,讓他一個人孤獨的漂流在漫長的大河中。
「老子當時惱啊,恨啊,恨那些人怎麼這麼無情,又無義。」老鬼低下頭,慢慢把已經挑乾淨鐵沙子的傷口上了藥,又緊緊包裹住,道:「但是想想,那又有什麼?都是磕了頭拜了把子的兄弟,難保誰家裡有個急事,所以,老子不惱了,他們不來,老子就繼續鎮河。」
老鬼今年七十四了,鎮河足足五十年,如果不是他察覺到了什麼問題,覺得自己非出來不可,或許還會孤獨的繼續飄在大河中。當時一直保持巡河習慣的,可能只剩下我們陳家,而且五十年過去,七門鎮河的順序,恰好到了陳家,所以,老鬼才會找上我們的小船,才會把爺爺招過去。
「水娃子,說句實話,當時拉你們陳家去替我鎮河的時候,老子心裡著實寬慰了一陣子。你知道不,本來,陳家該去鎮河的人,是你。」老鬼裹好了傷口,慢慢看看我,道:「老六搶著替你巡河,老子就在想,他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至少護自家的犢子,一個人只要還有良心,那就是好的,但是,老子真的沒有想到……」
「我爺是好人,他是好人。」我趕緊爭辯道:「他不會做對不起七門的事,這裡面一定有誤會,一定!」
「河鳧子七門裡,誰最厲害?」老鬼也不接我的話,突然話鋒一轉,道:「你知道麼?」
「誰最厲害?」我想了想,其實跟其它幾門河鳧子家族,我沒有打過什麼交道,就我現在所知,最厲害的,無疑就是老鬼了。
「錯了,娃子,你錯了。」老鬼搖搖頭:「老子脾氣暴,早年雖然練了點功夫,但那些不值一提,黃河走水的人,不能只靠功夫混下去。七門裡頭,有些人好,有些人壞,只有老六,像是一團霧,這麼多年,老子總以為懂他,瞭解他,可是到了現在,老子也糊塗了。」
我的年紀還小,我理解不了那麼多,但是很多年後回頭想想,我才覺得,他是那麼孤獨。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替我爺爺辯解,因為在我的意識裡,那是世上和我最親的人,我想替爺爺辯解,同時也想讓老鬼輕鬆一些,但是剛一開口,老鬼就擺擺手,道:「算了,老子原來不信命,現在不信也不行了。」
排教的人被老鬼打走了,但不知道還不會不會捲土重來,老鬼讓七七留在洞口處,觀察外面的情況,接著又帶我進了荒地下孫家的祖墳。墳地被完全衝垮了,不過依照河鳧子歷來的規矩,老祖爺的墳,是在最南邊,然後子孫後代的墓地依次向北延伸。
「記住,家裡斷了後,那隻手,必然要埋在老祖爺的棺材下頭。」
我們順著已經七零八落的墳地,慢慢走到了整片祖墳的的最南邊,墳地裡很多棺材都被山羊鬍子用引魂燈驅趕到了外頭,但是孫家老祖爺的棺材,沉重而巨大,像一塊壓艙石,牢牢的放置在墓室正中。這是當年被黃河裡那個長鬍子老頭兒帶走的七個人之一,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日後的河鳧子七門。
老鬼鄭重其事的在棺材前頭重重磕了四個頭,棺材太大了,重的幾乎推不動,他就從旁邊的泥水裡開始挖,兩個人弄的土驢一樣,最後,老鬼從棺材下頭大概兩三米的地方挖到了一隻盒子。那盒子,跟我爺留下的盒子不太一樣,不過打開之後,裡面也裝著一隻斷手。
之後,老鬼帶著我們匆匆離開,現在距離當時離開抱柳村已經有段日子了,宋百義可能找齊了剩下幾家七門的人,該是商量正事的時候。
我們重新回到抱柳村,幾個守村的人看到老鬼就渾身發抖,估計是上一次被打怕了。老鬼和宋百義單獨聊了聊,我和七七這幾天都很疲憊,好好睡了一覺,到了第二天,老鬼帶著我進了宋家祠堂旁的大屋。我們到的時候,裡面已經坐了一些人。
七門裡面,我家,孫家,還有唐家的老輩人已經不在了,剩下四家都有人到,那些老傢伙們早年都是水裡來火裡去的角色,年紀儘管大了,活的都還很硬朗。老鬼進門的一瞬間,宋百義和剩下三家的老輩快步就走出來,噗通跪了一地。
我說不清楚他們的神情,三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滿臉都是惶恐。他們都很自私,把老鬼一個人丟在河道裡鎮河幾十年,可能他們不會想到,時隔這麼久,老鬼還會重新現身。
「大哥,總有幾十年都沒見了,你還好?」
「兄弟們時常都會念叨的,掛念的很。」
老鬼默然不語,靜靜站在原地,聽著幾個老傢伙一串一串的肺腑之言,過了很久,他才抬眼看看對方,道:「老子鎮河的時候,你們這些話,都是說給誰聽的?」
幾個人立即被堵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面相覷,尷尬的老臉通紅。老鬼沒有繼續擠兌他們,抬腳帶著我走到了大桌的上首,坐了下來,我沒有位置,就站在他身後。大略掃了一眼,屋子裡除了幾個跟老鬼同輩的人,剩下還有幾個年輕的,可能是宋百義的兒子孫子,除此之外,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保養的很好,這應該是唐家的人,唐家斷後了,老輩子一死,就輪到外姓的女人當家,按照七門的規矩,其實已經不算是正經的河鳧子家族。
「別的廢話,老子不想說了,當年的事情,過去就過去,揪著不放,顯得老子心眼小。」老鬼畢竟是七門中長門的龐家,平時不怎麼看的出來,但是七門齊聚,他隱約就有了一種過人的氣勢。
「大哥還是當年的樣子,不見老!」
「大哥的氣度,做兄弟的一輩子都趕不上的。」
幾個老傢伙因為理虧,都顯得心虛,陪著笑奉承了幾句,然後小心翼翼的坐了下來,屁股都不敢坐穩,只壓著半邊椅子,反正看上去可笑的很。倒是宋百義的兩個孫子大大咧咧,掃了老鬼一眼,自顧自的喝茶。
「上次的事,老子跟老五說的很清楚了。」老鬼可能也不耐煩跟人打哈哈,想趕緊把事情說完:「七門散了這麼久,如果沒事就算了,老子也不想管那麼多,但是現在不行了,事情要命,老子也不得不出來活動活動,你們都清楚了吧?老子要老六的孫子,做七門大掌燈。」
「大哥,這個……按規矩說吧,您是大哥,又是七門的長門,選誰做大掌燈,咱們沒話說,只不過……」宋百義想了想,道:「只不過上次說的那個事情,就是,天崩的事情,大哥確定瞅準了麼?」
「老子會沒事騙你們?」老鬼的情緒不怎麼好,皺著眉頭道:「這事的份量,別人不清楚,你們幾個老東西心裡應該有數!天崩真的到了,有什麼後果,自己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