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門大掌燈!
老鬼的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全部投向我,頓時,身上就好像突然壓上了一座山,沉重的要死。時代不同了,環境也不同了,過去的很多事情都在無形中變化著,但某些東西,意義非凡,七門大掌燈,就算是個虛名,但同樣要讓人背負上一個大包袱。
「是老六的孫子。」有人道:「長的跟老六當年的確有點像。」
「反正都是七門的子弟,年輕人有活力,腦子好使,我們這些老傢伙跑跑腿,其實也是好的。」
老鬼一聲不響,聽下面那些人絮叨了半天,我轉頭看看他,他的臉有點蒼白。
「好了,不要再囉嗦了,下面的小輩都出去。」老鬼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腿上的上雖然包好了,但是我看著還是覺得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他望望已經不怎麼敢作聲的宋家兩個孫子,又收回目光,道:「老子和你們說些事情。」
「都出去吧,出去。」宋百義趕緊就趕著下面那些小輩朝外走,隨後把屋子的大門關上。唐家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有點點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顯得茫然。
「你也坐下聽聽吧,剛才那兩個小王八蛋說的惱人,但有句話還是對的。」老鬼對那女人道:「世道不一樣了,過去的老陳規該改就要改,唐家還是唐家,兒子丫頭,都是唐家的種。」
幾個老輩人坐在一起,這都是當年和我爺爺同輩的河鳧子,儘管有的洗手多年,但河鳧子世家中的那些秘聞,都藏在他們心裡。
「大哥,事情到底怎麼個章程,你說說,讓我們心裡有個底。」
「你們跟著大掌燈就好。」老鬼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我看得出來,他想盡力走的穩一些,但腿上受了傷,由不得他自己。他從窗戶朝外面望去,慢慢道:「老子要出去一趟。」
我還小,對過去的事知道的不多,所以老鬼這麼一說,我暫時還聽不出是什麼意思。但幾個老傢伙心裡雪亮,相互看了看,宋百義就試探著問道:「大哥,你是要到西邊去?」
「西邊就是根,不管行不行,老子要去試試。」
「話是沒錯的,只不過……」宋百義道:「當年的大掌燈,就是去西邊,然後一去不回的,咱們一家人,不能說不吉利的話,但是,要是大掌燈沒事,好歹都會回來的……」
我對這些陳年舊事瞭解的的確太少,是後來慢慢才清楚的。河鳧子七門上一代的大掌燈是老鬼的父親,老鬼年輕的時候被派去鎮河,他父親孤身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大掌燈沒有了,七門陷入混亂,接著就散成了一盤沙。
說到底,為了鎮河,老鬼丟棄了太多,半生飄在河上,親爹親兒子都沒有機會再見最後一面。我心裡越發不是滋味,總想勸他,可是場合不對,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這個就不用說了,老子心裡有數,你們做好自己的事。」老鬼看著幾個人,道:「大掌燈還小,上上下下,要靠你們提點,老子一輩子從不謝人,但這次,要替他先謝你們幾個。」
「這是哪兒的話,都是該當的,該當的。」
原本,我想從他們幾個的交談中得到一點別的線索,但是幾個老傢伙心照不宣,很多話都不說透,老鬼交代了幾句,事情就算談完了。實際上,我確實沒有什麼用處,只不過老鬼要遠行,我坐鎮在這兒,讓七門有個名義上的主心骨,不至於和以前那樣散的亂七八糟。
「大哥,什麼時候動身?」
「怎麼,急著要趕老子走?」
「不是不是,怎麼可能有那意思。」幾個老傢伙賠著笑臉道:「只是問問,兄弟們要準備準備。」
「就這幾天,現在,老子要你們做點事。」老鬼道:「把王鍾請出來。」
老鬼說的王鐘,是河鳧子七門歷代相傳的最重要的一件東西,那是一口很大的銅鐘,具體有多少年,誰也說不清楚。這口大鐘一直都被珍藏,但其實沒有別的用處,唯一能用的,就是七門輪流鎮河交接時,大鐘抬到河灘,鐘聲一響,無論鎮河的河鳧子有多遠,都能聽到。
幾個老傢伙有點迷糊,河鳧子鎮河,那是最要緊的事,如果不到交接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敢把鎮河的河鳧子招回來,他們心裡不清楚,但我就忍不住一陣緊張,老鬼剛剛拉了爺爺去頂班,現在又要用王鍾招他,只有一個可能:老鬼不再信任爺爺了。
我心裡緊張,卻不敢說出來。下面幾個人聽了老鬼的吩咐,馬上就去著手準備。老鬼默默坐在原位上,許久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我小心翼翼陪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扶著我的肩膀,站起來,道:「娃子,走吧,到河灘去看看。」
「是不是?」
「是。」老鬼知道我想問什麼,點點頭,慢慢道:「老子還是想看看,老六,到底聽話不聽了。」
我感覺一陣憋屈,一陣說不出的難過,雖然跟老鬼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已經知道了。我不願意讓老鬼跟爺爺之間發生什麼衝突,無論他們誰受傷了,誰死去了,對我來說,那都是沉重的打擊。
但是我阻止不了什麼。
宋百義他們幾個抬出了王鐘,已經五六十年沒有用了,巨大的王鍾要三兩平板車合在一起才能拖的動,上面佈滿了灰塵和銅銹,我看著這口鐘,略略覺得有些眼熟,再一分辨,就發現這口鍾和那艘空船上的招魂鍾很像。
汛期的河灘都是水,三輛大車拉著大鐘,一直走到實在走不下去時才停在齊膝深的水裡。老鬼不顧腿上的傷,默默站在水中,眺望著大河。鐘聲被敲響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角來回跳動了幾下,儘管他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心裡和我一樣的忐忑。
他希望當年拜把子的兄弟,不會讓他太過失望。
活了這麼多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心裡怎麼想,跟現實會怎麼樣,完全就是兩碼事。
當年的黃河灘上,老鬼失望到了極點。大鐘被連著敲了很多次,一群人守在河灘上默默的等。老鬼就站在水裡,誰勸都不聽,使勁望著河面,但是河面上始終波瀾不驚,那口石頭棺材沒有出現,爺爺也沒有出現。在那時候,我心裡就突然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念頭,爺爺,他是什麼立場?難道排教的那個漢子講的都是真的?他是七門的人,為什麼又要和七門作對?
不由的,我想起了老鬼之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七門裡的人,好壞都寫在臉上,誰是什麼樣子,看看就知道了,惟獨陳六斤,像一團霧一樣,沒人能夠看得透。
「罷了吧……」老鬼在水裡站了整整兩天,不吃不喝,一直到腿上的傷口被泡的發白髮脹,那口石頭棺材,依然無影無蹤。他好像洩氣了,也累了,慢慢的轉過身,可能是站的太久了,剛剛一動,老鬼的身子就猛的一歪,差點摔倒在水裡。
我趕緊扶住他,老鬼的嘴唇哆嗦著,蒼老的好像弱不禁風,他的眼神裡茫然,而且失落,他好像在說話,但是聲音很低,我扶著他朝回走,聽了很久,才聽清楚他一直念叨著一句話。
「老六,你到底是怎麼了?是怎麼了?」
我心酸的不行,把他扶到河灘邊上,當老鬼面對下面那些人時,臉上的失落就完全看不見了,他挺了挺腰身,對宋百義道:「老子走了之後,大掌燈帶著你們巡河,要找到老六。」
「可是,他在鎮河啊。」
「老子讓找,你們就去找,已經這時候,還鎮什麼河!」
別的人可能還是一無所知,但是我明白老鬼的意思,他覺得爺爺靠不住了,讓一個靠不住的人去做這麼要緊的事,顯然不合適,所以他要找,要找到爺爺。
老鬼一說話,就沒人再敢頂嘴。一群人朝回走,因為爺爺的原因,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該和老鬼說什麼了。不聲不響的走了很久,老鬼才轉頭看看我,道:「娃子,你心裡不要犯嘀咕,老六是老六,你是你,不是一回事,不管他怎麼樣,你安心做你的大掌燈。」
「嗯,我知道。」
我們回了抱柳村,老鬼腿上的傷沒有觸及骨頭,但是皮肉損傷的嚴重,休養了三四天,等到稍稍好了一些,他就準備動身了。他的脾氣就這樣,一旦決定了的事情,誰說都沒有用。我心裡很擔憂,因為宋百義說過,上代的大掌燈就是去了一個地方後徹底消失了,話說的含糊,意思卻很明顯,大掌燈肯定是死了,否則不會丟下七門。上代大掌燈的本事,不比老鬼小。
我很怕,很怕老鬼會和他的父親一樣,一去不回。
那是一個早上,我們都起的很早,給老鬼準備了一些行李。然後送他離開,老鬼堅決不讓人送,到了村口的時候,他就發脾氣把我和七七都罵了回去。
「兩個娃子,都是好的,好好的。」老鬼背著自己的包袱,一瘸一拐的沿著村口那條向西的路,慢慢的走了,他沒有回頭。
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消瘦的,衰老的背影,一點點從自己的視線中變淡。
「哥。」七七的大眼睛裡都是淚,問我道:「爺去哪兒了?還回來不?是不是不要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