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裡呆呆的站著,小九紅披著床單也跟著出來,拍拍我,一臉詫異,道:「這是不是小盤河?咱們從小盤河跑出去,最後繞了個大圈子,又回來了?」
「是。」我打斷了思考,地下地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在河底的時候,我可以把小九紅當成相依為命同生共死的夥伴,然而一回到地面,那種隱隱的敵意,就又在我腦子裡萌生。我跟她,原本就勢同水火。
我有點難過,說不出的難過,總覺得什麼地方很遺憾,卻又不願細想,想的多了,想的深了,除了自己心裡不是滋味,還能得到什麼?
「喂,問問你。」小九紅可能看出我的遲疑和猶豫,她收回手,想了想道:「你說,以後如果再見面了,咱們還打架不?」
「我不知道。」我也在想,但是最終,只能說出這四個字。
「我知道了。」小九紅永遠都是高傲的,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就昂著頭,道:「這次就放了你,下次再見面,被我抓到,饒不了你的。」
說完這句話,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快的像一陣風,一刻不停。望著她的背影,我難以平靜。但是轉念想想,進入河底已經很長時間了,七七還在河灘上,我得去找。想到這兒,我快步離開七奶奶的院子,朝村口那邊跑。
河灘依然那麼空曠,這裡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等跑到之前跟小九紅一起落水的地方時,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我繼續找,把能找的地方全部都找遍了,還是找不到她。
我心慌了,七七很聽話,不見我回來,肯定不會一個人走掉。但是這片河灘就這麼大,她能到哪兒去?我把周圍找遍,迫不得已的擴大了範圍,前前後後方圓三四里之內的所有地方完全翻了一遍,心裡就徹底毛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找出去很遠,我知道,七七肯定是不見了,不知道因為什麼而離開了這裡。是她自己走掉的?還是有人帶她走的?我不清楚。我一邊走,一邊來回想著七七可能會去的地方,她很少跟外界接觸,除了老家懷西樓,就只剩下陰山峽谷。
我只能一路走,一路找,有七七在身邊,還不覺得孤單,好歹是個伴,然而只有當自己真正一個人的時候,才能體味什麼叫做孤獨。我從小盤河出發,沿著那條來回走了幾次的遙遠的路,幾天跋涉,一步都不敢停,不停的找,等到接近懷西樓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的夜裡。
我還是覺得渺茫,孫家的祖地已經沒有孫家人了,七七孑然一身,她會到這兒來?但是沒有別的辦法,我打算在懷西樓附近休息一下,天亮之後接著打聽。村子外面遇水就顯得很荒,我想找個合適的地兒,走了不遠,突然就看見那片還積著水的灘地上,好像坐著兩三個人。
我估計是遇見突襲遇見的太多,深夜裡看見陌生人就感覺緊張,但是對方看見我之後,還是坐在原地,沒什麼動靜。看著他們的打扮,就是普通的當地人,一個老漢,還有個悶頭悶腦的中年人,老漢滿臉皺紋,坐著抽旱煙,我遲疑了一下,沒有迴避他們,但也沒有靠近,想繞路走過去。
「年輕人。」那老漢吧嗒著旱煙袋,遠遠的衝我道:「夜路走不得。」
我一聽,對方說的完全是本地口音,跟普通的河灘人沒有什麼區別。尤其是他嘴裡吧嗒著的旱煙袋,一下子讓我想起爺爺常抽的旱煙,頓時就親近了很多。我站住跟他搭了句話,打聽村子裡的事。
「歇歇吧。」老漢抽著旱煙,道:「村裡人都忙著搬家修堤,你要打聽人,是得等兩天。」
老漢嘴裡的旱煙鍋子一明一暗,言語也很溫和可親,我心神一晃,不由自主就降低了戒備,一邊走,一邊跟他說話。走近了之後,我看見除了那個老漢和中年人,還有個身段很苗條的女人,背對我坐著。老漢瞇了瞇眼睛,把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道:「坐嘛,坐下說。」
我覺得自己突然有點迷迷糊糊的,順勢就坐到老漢對面,這老頭兒一臉憨厚樣,旁邊那中年男人可能是他兒子,手裡拿著塊小石頭,不停的在地上畫圈,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也是傻乎乎的咧嘴一笑,一句話都不說。
老頭兒隨口扯了幾句閒話,目光從我臉上慢慢移到我的胸口,他望著我胸口的鎮河鏡,就定住不動了。這時候,我覺得鏡子微微動了那麼一下,胸前被劃破的那一點點傷口,突然又一陣刺痛。這一痛,完全就把我痛醒了,那種迷迷糊糊的感覺瞬間一掃而空,心裡減少的戒備,呼的重新冒出來。我狐疑的看看面前的這三個人,老漢雖然看上去很正常,但那個中年男人始終傻笑著在地上不斷的畫圈,一個接著一個,而那個身段苗條的女人,一直背對我,不肯回頭。
深更半夜,這樣三個人坐在一起,不能說不正常,卻讓人心裡有點毛楞。我立即站起身想走,老漢仍然盯著我胸前的鎮河鏡,慢騰騰道:「不急不急,心急辦不成事,老漢我都等了很久很久了。」
這句沒頭沒腦的怪話讓我心裡的不安越來越甚,我連搭話都顧不上了,拔腳就走,但是只走了那麼三四步遠,就感覺自己的腿腳不聽使喚,儘管我是直直的朝前走的,可是走來走去,卻總是在原地繞圈子。那感覺,像是鬼打牆,卻又不完全像。我驚恐的回頭看看那三個人,老漢依然無動於衷的慢慢抽煙,倒是那個傻乎乎的中年男人,咧著嘴樂,手裡拿著石頭越畫越快。
我越是急,卻越走不出那個不大的圈子,來來回回走的腿都麻了。老漢拿下旱煙鍋子,道:「來坐著吧,老漢不發話,你走不出去的。」
我硬著頭皮停下腳步,反正已經走不掉了,怕都沒用,我說不清楚這三個人的來歷,索性不想,直直的轉身重新坐到老漢對面,盯著他,道:「你是什麼人?」
「老漢老了,記性不大好,我是什麼人,自己都忘記了。」老漢收起煙袋鍋,在那中年男人頭上敲了一下,道:「別畫了。」
「我還有事,跟你又不熟,還說什麼?」
「不熟是不熟,說幾句不就熟了?」老漢笑了笑,道:「你有什麼事,說說看,老漢指不準能幫幫你。」
「你幫不上。」我腦子一清醒,就覺得這三個人反常,尤其是這個老漢,看著沒有什麼,其實最不對勁的就是他。
「說笑呢?」老漢又笑了笑,一臉的自信,挺挺胸膛,道:「整片黃河灘上,老漢不知道的事情,真的不多勒。」
「我先走,有空再說,事情很急,不能耽誤。」
「走啥,既然來了,多坐一會兒。老漢最喜歡聽戲,有一折,保管你也愛聽。」老漢扭頭對身後那個背對著我坐著的女人道:「栓牢他媳婦兒,給人家唱唱聽聽吧。」
那個女人無聲無息的慢慢轉過身,她的身段很好,模樣也俊,但是轉過臉的時候,我就嚇了一跳。她臉上的妝很濃,好像就是戲台上唱戲的戲子一樣,紅臉蛋,白額頭,慘慘的沒有一點血色。她微微皺著眉頭,彷彿從來都沒有舒展開過,眉宇間有種淡淡的愁意。她轉過身,沒有說話,抬眼看看老漢。
這一瞬間,我渾身上下的血似乎都凝固住了,一下子回想起很久之前就聽過的那個關於懷西樓的傳聞。我一直都以為那只不過是鄉里人吃飽了沒事編出來的故事,然而沒想到今天竟然真的就遇見了。
這老漢,究竟是什麼人?
「唱嘛。」老漢對那女人道:「就唱我教給你的那一折。」
那女人微微的清清嗓子,說唱就唱起來,她是天生的好嗓子,第一句唱詞一出口,我就像是被雷劈了,儘管心裡一直說服自己要冷靜,但還是坐不穩了。
她唱的,是巡河調子,沒有我之前聽到的巡河調子那麼鬼氣森森,卻很淒涼,讓人覺得有什麼慘事發生了,忍不住想跟著掉淚。老漢好像很喜歡這段,手扶著膝蓋,慢慢打著拍子,他兒子也樂了,嘿嘿笑個不停。
「別唱了!」我感覺頭皮一陣發麻,忍不住就沖那老漢道:「到底想怎麼樣!」
「莫惱,莫惱。」老漢抬手示意那女人停嘴,然後收了臉上的笑容,道:「沒有害你的意思,你說了,自己有事情,老漢給你幫忙,不過嘛,也要求你幫咱辦個事情。」
「我什麼都不會。」
「錯了錯了,這個事情,只有你能幫咱。」老漢重新掏出煙袋,裝了煙絲,打火抽著,道:「咱的事情,先朝後放放,你有什麼事情,說出來聽聽,老漢能幫就幫,還是那句話,黃河灘上,老漢不知道的事情不多,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多。」
「是麼?」我儘管心裡怕,但是隱約也能看出來,這老漢可能真的沒有害我的意思,只不過我不知道他要我幫什麼忙,這讓我很忐忑。
「老漢不吹牛,也不撒謊的,多少年都這樣,老了更不會變。」老漢道:「有事情就說嘛,老漢先聽聽。」
「不吹牛嗎?」我心裡動了動,想試試他,我故意朝老漢跟前湊了湊,道:「黃河的河眼,通到什麼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