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遠山被按住,神態依然猖狂,可能料定了我們七門的人要考慮後果不敢動他。我聽到他出言不遜辱罵老鬼,比聽到辱罵自己更難耐。
「狗娘養的!」彌勒忍不住衝過來揪著岳遠山的衣領,道:「有種,你再說一遍!」
「我說了!七門死到臨頭!」岳遠山梗著脖子道:「什麼七門長門!到時候,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彌勒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的跳著,兩隻眼睛像噴火一樣,不等岳遠山說完,立即高高揚起拳頭,但是拳頭揚起來的同時,就被龐狗子從後面抓住了。
「大掌燈在這裡,你不要出聲!」龐狗子咬著牙,把彌勒拖到一旁。當年,龐狗子的脾氣跟老鬼沒有分別,一團烈火似的,然而這麼多年隱姓埋名,和我爹一樣,做一個已經「死去」的活人,時間是一塊磨刀石,把人的稜角無形中磨的乾乾淨淨,暴躁如龐狗子這樣的人,也會收斂鋒芒。
「別在這裡逞強了!好好想想怎麼保住自己的命吧!」岳遠山見龐狗子阻攔彌勒,還以為是七門的人有後顧之憂,一甩頭,道:「三十六旁門已經撒開了網,七門的人,見一個,抓一個,也並不是沒有給你們留活路……」
「你,給我跪下。」我慢慢走到岳遠山身邊,渾身上下在不斷的發抖,伸出一隻手,指著老鬼所在的方向,道:「跪下!」
「小崽子!毛都沒長齊,在這裡嚇唬誰!想我岳遠山當年……」
「抓住他的胳膊!」我完全無法再聽岳遠山囉嗦一句,那一句句話,都是在褻瀆七門,褻瀆老鬼。我難受的想要昏厥過去,心裡像塞著一塊帶刺的石頭,我並不知道大河河底到底鎮著什麼東西,但是卻隱隱察覺出,如果大河鎮不住了,那將會是一場災難。老鬼半生鎮河,孤身西行,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阻住這場大禍,為了沿河兩岸所有的人能留住那條命!但是他要救的都是些什麼人?就是岳遠山這樣的人!?
彌勒早已經怒火升騰,衝過來一下把岳遠山的一條胳膊拉直,我隨手操起手邊的白蠟桿,高高舉過頭頂,雷霆霹靂一般砸下來。堅如鐵的白蠟桿帶著一股席捲四周的大力,瞬息間直落,把岳遠山一條胳膊打的碎裂如渣。
那種痛苦讓岳遠山哎喲了一聲,黃豆大的汗珠立即冒出一片,但是河灘混江湖的人,把臉面看的比命都重,當著這麼多本家人,如果跪下來,他這個掌燈也就坐不穩了。岳遠山在硬撐,大口大口倒抽著涼氣:「打的……打的好……有種打死我……否則日後……叫你後悔生下來……」
「再抓!」我一轉身挪了一步,彌勒也抬腳跑到另一邊,扯起岳遠山另一條胳膊,在第二次舉起白蠟桿的時候,我的心顫了顫。說到底,我並不是一個嗜血濫殺的人,看到血流,我會不忍。
但是這一絲絲剛剛生出的不忍和憐憫隨即就被打散了,這些人圍殺老鬼的時候,那裡會有一絲不忍!那裡會有一絲憐憫!
「給我跪下!」我大吼一聲,一棍子猛砸下來,岳遠山第二條手臂隨即又被打的卡卡碎裂。我的眼睛可能完全變的血紅,由老鬼,想到了爺爺,想到了爹,又想到千百年以來為了守護這條大河的七門先祖,我單手挺著棍子,猛走一步,第二次吼道:「跪下!」
噗通……
話音落地,岳遠山不知道是真的屈服了,還是承受不住雙臂折斷的痛楚,一下跪倒在地。高高的石檯子下面,就是成群的岳家人,但是一個個噤若寒蟬,呆立在原地,完全被嚇的喪膽。兩米長的白蠟桿子在我手裡不斷的輕輕顫動,爹和龐狗子都沉著臉一言不發,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到我手裡。唐百川是幾個人裡心思最細膩,也最有遠見的,他走到我身邊,抬眼望望我,雖然什麼都沒有說,我卻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讓我三思而後行,七門和旁門已經相繼隱忍了許多年,這一年間衝突不斷,但都是小麻煩,如果今天在這裡殺了旁門的掌燈,就等於七門公開跟重新聚合的三十六旁門開戰。如今的河灘上,不僅僅是旁門,還有遠來的聖域和九黎,一旦徹底撕破臉皮,七門人,將舉步維艱。
我抬眼看了看爹,又看看龐狗子,他們沒有了年輕時的鋒銳,始終一言不發,當我望到彌勒的時候,他那雙眼睛中的目光,變的很複雜。我知道他想殺了尾追老鬼的元兇,卻又怕帶來後患。
我在漫天的大雪中頓了頓,腦子如同電光火石,閃的飛快。一國養兵,只為守護江山黎民,一人練武,只為保住親朋故舊,空有一身本事,卻眼睜睜看著至親的人受人欺凌侮辱,自己卻隱忍負重,那還有什麼意義?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我不是聖人,也從來都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是個從小盤河村走出來的鄉下窮小子,我有我的喜,我有我的悲,我有我做人的信條。
我堅信,老鬼的血債,只能血來償!
手裡的白蠟桿一瞬間就停止了顫動,被我握著,穩如磐石,棍子慢慢抬起,斜斜的舉過頭頂,我想起了爺爺,還有老鬼過去如同念叨一般說出的河鳧子七門祖規。
「七門祖規,殺我同門者,如殺我父!」我猛然一抖,另只手也握住白蠟桿,大喝一聲:「殺七門長門,你不能饒!」
呼……
沒有半分猶豫,白蠟桿攜裹著一陣勁風,從頭頂劈落下來。岳遠山的頭顱彭的被打爆了,鮮血噴濺而出,落入白皚皚的大雪裡,如同寒冬中一副刺目又猩紅的圖。我望著遠方,心裡只覺得,終於替老鬼做了些什麼。
岳遠山碎了頭顱,頹然倒地,我拖著仍然沾血的棍子,一步一步踩著大雪,走出岳家營子,我們只有五個人,卻如同五柄已經出鞘的劍,帶著寒光和殺氣,岳家沒有人敢阻攔。當身後的岳家營子越來越遠,當我迎著一團一團撲面而來的風雪時,我突然想放聲痛哭一場。
我痛苦,又慶幸。慶幸的是,因為這些過去從來沒有想過的波折和磨礪,讓我縮短了成熟的時間,走出岳家營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然而讓我痛苦的是,我能預料到,這樣的血雨腥風,在我今後的人生中,將會越來越甚,無法避免。
我們火速離開了岳家營子,趕向離這裡最近的回龍灣。回龍灣的徐家是主凶之一,這個家族過去精於風水地脈,雖然融入旁門後的那些年裡,漸漸脫離了老本行,但一些古法隨家族保留下來,和七門中的唐家一樣,家門好進不好出。我們沒有坐船,五個人在無人的野地裡狂奔,奔波幾天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
連下了幾天的大雪算是停了,遠離河灘的地方,積雪足有兩尺深,徐家的村子佈局嚴謹,回龍灣本來就是一塊風水地,傳說地下埋著一條老龍。
「這地方,跟岳家營子不一樣。」唐百川伏在雪地裡,抬眼四望,道:「我暫時看不出什麼,但村子外頭那堵騎龍牆,整整繞了一圈,這肯定有說頭的。」
放眼一望,周圍全部都是積雪,村子裡面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身影一晃而過。我只想速戰速決,河灘太大,岳家徐家出了事,消息一旦走漏,後頭的家族裡有了防備,事情就棘手了。我一起身,拖著手裡的棍子朝前猛跑,道:「先殺了再說!」
村子裡人影稀稀拉拉,五個人一口氣跑過去的時候,引起了對方的注意,有人迎面而來,雙方剛一碰頭,幾個人就被一通棍子打成了一灘死肉。照著之前的經驗,我們故意放走一個,讓他回去報信,這些旁門家族裡嫡系旁系加在一起,浩浩蕩蕩幾十幾百口子人,不可能全都殺絕,只誅首惡。
跟我們想像的一樣,被故意放走的活口離開不久,警鐘就在整片村子裡敲響,但是警鐘敲響的同時,積滿白雪的地面,隱隱約約有了動靜。那種動靜像是一條一條游動的魚,在積雪下翻來翻去。猛然間,深雪下頭有東西閃電般的抖了出來,我們立即分頭散開。
匡當……
一根粗長的繩子,從雪下嗖的彈出,升騰到頭頂四五米的地方,一下子繃直了,繩子上掛著一串像是棒槌一樣的東西,那些東西肯定都是鐵的,掛在繩子上晃來晃去,像是一個個大絲瓜。
第一條繩子崩出來之後,周圍的雪地下面嗖嗖聲不斷,一條又一條繩子左右交織,全部在頭頂上方繃直了,那些搖搖晃晃的棒槌相互碰撞著,叮噹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