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的聲音充耳可聞,一絲一縷如同裊裊青煙,在空無一人又破敗的龍王廟裡迴盪,我壓著心裡的激動,慢慢朝香案走過去。香案上的鏡子一塵不染,在我靠近鏡子的同時,鏡子裡驟然翻出了一張若隱若現的臉。
那張臉很模糊,像是一團煙霧化出來的,被牢牢的鎖在鏡子裡,扭來扭去。隨著臉龐的扭動,七七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從鏡子裡飄動出來,那聲音帶著委屈,帶著幽怨,帶著泣聲,讓人聽著心都要碎了。
「哥……救救我……哥……」
那張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我凝神看了看,心頓時被揪的很緊,就在鏡子裡的臉龐清晰的一瞬,我看到那是七七的臉。
在這一刻,我恍然,無怪聖域的重瞳會說,真正的七七是在一面鏡子裡。的確是這樣,七七的身體被人強佔了,她自己讓鏡子牢牢的鎖住。我不知道一個人被鎖在寸尺方圓的鏡子裡是什麼滋味,但只要想想,就覺得心裡發寒。
「七七,不怕,我在這!」我辨別出真正的七七就在鏡子裡,拋開一切,想要伸手把鏡子拿起來,我想著,既然有人能把七七鎖進去,必然就有人能把她放出來。
「近水,又見面了。」
我的手還沒有真正觸碰到供桌上的鏡子,一道悠然的聲音就鑽入了耳朵。神像一邊的陰暗角落中,慢慢走出一個人,我和她見了不知道幾次,不用看臉,只聽聲音就知道她是三十六旁門的頭把。
「滾!」我看到頭把的同時,就知道七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必然跟她有關,心裡的憤恨幾乎壓制不住,低低的怒喝了一聲。
「我早就和你說過,有些事,是注定的。」
「你是誰!」我知道頭把佔據了七七的身體,心裡恨的要死。
「我是七七。」頭把不陰不陽的聲音猛然一變,那聲音幾乎跟七七的聲音一模一樣,不等我反駁,她的聲音跟著又是一變:「我是亦甜。」
「哥……她不是七七……她不是……」鏡子裡七七的聲音焦躁不堪,唯恐我會錯失心智,連聲的提醒。
「你捨了自己的肉身,上七七的身,你不怕有一天從七七身上被趕走之後,你連歸路都沒有嗎!?」我終於完全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亦甜還活著,她丟掉的只不過是自己的軀殼,真正的亦甜,就在七七的身體裡。
「近水啊,原本,抓這個女孩兒,只是為了挾持一下七門的人,但是後來我知道了一件事,就覺得,這件事比丟棄軀殼還要重要,所以,我只能這麼做了。」頭把重新變回那種不陰不陽讓人聽起來覺得煩躁的聲音,道:「你知道,今天為什麼要把你引到連環山嗎?你不覺得,這是一個讓你感覺非常熟悉的地方?」
重瞳窺心,雖然七七的身體沒有重瞳,但那種窺心的本能,彷彿已經被亦甜徹底掌握了,她一句話就戳中我現在最疑惑的地方,連環山,這是一個讓我覺得很特異的地方,在我的記憶裡,從來都沒有來過這兒,卻總是感覺異樣的熟悉。
但是我不願再在這個時候思慮那麼多,不等頭把接著說話,猛然伸手一抓,想收了供桌上的鏡子再說。我自信自己的速度已經不比頭把慢多少,又佔據了先機,然而手指剛剛觸碰到鏡子的同時,整個人就像被鏡子吸住了一樣,再也撤不開手。鏡子似乎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吸著人的三魂七魄,魂兒如同要從身體裡脫離出來一樣,被鏡子收去。我的腦子隨著這陣吸引而眩暈。
紛亂的餘光一瞥,從另一邊的陰暗角落裡,一道人影像是幽靈一樣無聲無息的顯現出來,隱約中,我看到那好像是個歲數非常大的瞎子,眼皮一翻,露出一雙灰白無光的眸子。瞎子瘦的和鬼一樣,一隻手盤著一串血紅的念珠,手指在飛快的捻動。
我好像完全撐不住了,手被黏在鏡子上,總覺得身體中的一部分一直要脫體而出,被收攏進鏡子裡,那是比死亡更危險的危機。
驟然間,我感覺自己的額骨突然開始通明,閃動著亮光,額骨裡面那圈如同漩渦般緩緩轉動的東西撞擊著腦海。我眼前一陣模糊,看到了一條源遠流長的河,看到了一環套著一環的山。河水洶湧,半空烏雲密佈,周圍像是下了一場血雨。
那一剎那之中,我感覺身體要裂開了,粉碎成無數的碎片,模糊的視線彷彿看到一條影子從漫天的烏雲和血雨之間轟然掉落到了連環山的山腳下。
轟……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悶響打斷了我的思路,神智頓時清醒了,神像上方的屋頂不知道被誰打穿了一個大洞,磚頭土石嘩嘩的朝下掉落,緊跟著,一根筆直的白蠟桿從屋頂的破洞裡呼的伸進來,長虹貫日一般,快且犀利,這一擊連旁門頭把也不敢硬抗,閃身躲到一邊,白蠟桿探下來的時候,爹的身影也隨即從屋頂落入廟中,他抖手一棍,威猛無比,把剛剛出現的那個老瞎子逼到牆角。
不等那瞎子完全退去,屋頂又是一陣嘩啦啦的土屑抖落下來,低矮結實的龐狗子也從上頭跳進廟裡,龐狗子的性子跟老鬼差不多,雖然平時不多說話,但是一動手,那種霸道和凌厲幾乎要把整座破廟打塌。
這兩個人一左一右夾擊,把瞎子和旁門頭把一起逼了出去,兩根白蠟桿餘勢不衰,砰砰擊打在牆壁上,腐朽的牆壁承受不住這種雷霆重擊,轟隆塌了一片。
「兒子,小心一些。」爹沙啞著嗓子,反手一抖白蠟桿,在鏡子上輕輕一挑,他在這根白蠟桿上不知道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將近兩米長的棍子靈活的如同自己的手指,鏡子一下被挑開了,我得到自由,反手脫下外衣,把鏡子包了起來。
「七七,不要怕,不要怕……」我把鏡子帶在身上,說不出是該高興還是憂慮,七七終於被找回來了,卻呆在鏡子裡出不去。
一片牆壁被打塌,守在外面的彌勒還有金大少抬腳就闖進來,龐狗子興起,低喝了一聲,舞著棍子把瞎子一口氣逼到了牆根的死角,那個老瞎子給人一種陰森且飄忽的感覺,身手卻不是很強。
「死!」龐狗子跟爹一樣沉默寡言,抬手一擊,棍子直搗黃龍,已經逼到了瞎子面前。
轟隆……
牆角驟然間破了個洞,一隻手臨危從破洞伸進來,抓走了老瞎子,龐狗子一擊落空,身形不停,跟著就從牆角的破洞衝了出去。破敗的龍王廟經不住這連番的重壓,半間屋子搖搖欲墜,臉盆大小的牆皮一塊一塊的脫落,我們怕被壓在下面,也紛紛順破洞跳出來。
「不就是想把我們引來!我們已經來了!」爹單手舉著棍子,望著已經被逼到不遠處的旁門頭把,他目光淡定,多年的磨難,已經把他身上的稜角和龐狗子一樣磨平了。
「該出來的,都出來。」龐狗子吸了口氣,站到爹身邊,兩條漢子氣勢如龍。
就在那一刻,我終於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為什麼人丁單薄的七門能夠一直繁衍生存到今天,七門人的脊樑始終是筆直的,不會被任何東西壓彎。這是一種信念,也是一種精神。
連環山的山腳周圍,密密麻麻顯出了一片人影,除了那些充作嘍囉的旁門傀儡,聖域的高手也到了很多。這是一個由鏡子引起的圈套,巨大的圈套,我總覺得七門有了準備和防備,然而卻沒想到,就因為一面鏡子,會引發如此規模的圍殺。
在這些聖域和旁門人出現的同時,山腳另一邊,出現了十幾個九黎的苗人。為首的一個四十多歲,和其他擅長巫蠱的九黎苗人不同,這個人身材敦實,看著就是苦練過功夫的人,他雖然已經四十出頭,但劍眉星目,臉龐俊朗,舉手投足之間有著異於常人的風範和氣勢。
「九黎,苗不異。」這個大家氣度的中年苗人龍行虎步,一步一個腳印,沉穩從山腳另一邊走來,他的目光不像那些常年浸淫在巫毒蠱術中的苗巫一樣陰邪,帶著明朗坦蕩的光,隱隱讓人折服。
「這個是九黎總掌壇的兒子。」唐百川拖著白蠟桿,慢慢從後面走過來,小聲道:「看著很不好對付。」
我心裡頓時一動,之前跟苗玉相遇的時候,她和其它九黎的苗人發生爭執,從雙方的交談中,能夠分析出,苗玉的身份超然,很可能是九黎一個很重要的頭面人物的孫女,那個頭面人物,十有八九是九黎的首腦,九黎殿的總掌壇。
這樣一想,這個沉穩到令人折服的中年苗人,會是苗玉的父親?
「對方人太多了。」我小聲跟彌勒道,心裡覺得不踏實,會否因為這個鏡子圈套,而連累七門?
「安心,等著看吧。」彌勒一點也不畏懼,儘管周圍強敵林立,但他還是掛著那副憨厚的笑容,道:「明知這是個圈套,爹他們還要來,就不會怕了這些人。」